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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的世界

时间:2024-05-1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张石山  阅读:

  太原车多。

  一是车的数量多;二是车的种类多。

  以车而论,就我的见闻来说,太原应是一个车的世界了。

  太原的车,数量最多的要数自行车。如果单以绝对数量而论,太原的自行车也许不是全国第一;但是若以人均占有量而论,太原大概能够位列全国之冠。全国之冠,或者也竟是全球之冠。没有确切的统计资料,未敢断言。

  早些年,全国体育赛事,山西体育界倒也能够拿几块奖牌回来。如摔跤、如射箭、如围棋、如女子乒乓、如国际象棋、如武术项目,等等。同行戏言:山西体育代表团几乎成了一个杂耍班子。在这个杂耍班子里,自行车队连年在重大比赛中捧杯夺标,成绩好生辉煌。这点辉煌和山西是自行车省、太原是自行车市无疑有着一些渊源关系。

  太原各种车的种类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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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车代步的,自行车外有公共汽车、电车、单位接送车、三轮车、小轿车、残疾人手摇车、儿童车,不一而足。近年来则增加了许多摩托车、电动车,款式甚众。机动车与非机动车抢道,自行车和摩托车拥挤,怎一个乱字了得。

  而早年间,还有马拉的轿篷车、人拉的黄包车。

  小时候随祖母来太原,风霜一路,代步的工具很是驳杂。

  当年,家乡尚无公路,不通汽车。我们离开庄子时,乘的是农家所谓大车。老黄牛拉一辆铁轱辘车,晃晃悠悠、几里咣当,到了县城,已是傍晚。大车上煤窑,随后要拉煤回村。人们则须得在县城投亲住店。第二天,父亲雇好了骡马毛驴之类,奶奶大娘们要骑着牲口去往石太铁路上的测石车站。我要实在走累了,有时奶奶抱着我坐在马鞍桥上,或者我在后边搂了奶奶的腰腹扒在驴屁股上,这样歇歇脚。扭扭搭搭八九十里,其间必定还要打尖用饭。赶到测石车站,已然入夜,吃饭住店。店家姓郑,认人甚多,和父亲也相当熟识。店家服务自是周到,而且帮助办理火车票。

  从测石乘火车到太原,那就快得很了。旅客列车挂有小孩车,优待妇女儿童。有人晕车呕吐,车上备有痰盂;孩子睡眠,车厢两端的板壁上悬挂了摇篮;谁要用饭,列车员会从餐车打了饭食端到旅客手中。传统的一流服务至今令人记忆犹新,确是与后来号称的“为人民服务”不可同日而语。火车风驰电掣,可惜小时不知如何形容那从未体验过的速度。只看见车窗外一根根电杆和树木向后倒去,大地却是绕了远处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旋转开来。轮轨撞击,如军鼓催促;汽笛长鸣,声浪从列车前端一直飘飞而过,山野间有回声鸣应。

  抵达太原,一出站台,就有黄包车接站。黄包车,太原话称作洋车。拉洋车的年岁不一,但大多是老人。老人拉车,偏又跑得风快;脚底无声,直似乘船一般。

  后来,黄包车消失了,代之以人力三轮车。我到太原三中读中学期间,常到学校附近开化寺一带行走。记得经常见到一个老汉,腰背驮如弯弓,两只手向后翘起老高。手中若是执了一把青菜蒜苗之类,那菜叶子就兀自在背部脖梗之下的脊柱那儿扫荡。有住家在附近的同学说,这老汉当年是个拉洋车的。拉车一辈子,将身体劬劳成了这般形状。我就呆立半晌,直把这个身形牢牢刻在了脑海之中。洋车终于被淘汰,叫人亟欲高呼:脊梁解放万岁!

  来到太原,不免和院子里外的孩子们成为玩耍的伙伴。不过,由于自幼环境不同,很多时候玩耍不在一搭。门口一株电线杆,我常常当作树木来攀爬。大伙儿就笑。而巷子里有马车经过,会有别的孩子偷偷爬上马车后端,不管煤灰马粪脏了衣服手脸。没有争到位置的孩子们就齐声吼喊:

  “赶马车的看后头,后头扒着死舅舅;舅舅不是好舅舅,捅得你屁股光油油!”

  这也算是城里的儿歌顺口溜吧。但不好听,词儿也很脏。拉车负重的马,总是睁着两只善良淳朴的眼睛,挣了脖子前进。我觉着马们很委屈,很辛苦,只盼赶马车的能甩开鞭子抽那些不法乘客一通……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我们毕竟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比方当听到大街上传来异样的车辆声音,我们就一齐奔了去看,绝无例外。

  一是洒水车。悦耳的叮当声响起,洒水车缓缓驶来,车后两柄水扇在阳光里七彩斑斓。骑车或者步行的成人们无一例外都在躲避雨帘,绝大多数孩子们却甘愿冲进去,被雨珠水雾洒个满头满脸、淋个浑身透湿。而且欢呼号叫,视为极大乐趣。

  一是救火车。刺耳的警报破空而来,我们会停止任何游戏,飞奔出去。只见一辆红色汽车号叫着飞驰而过,车左车右站立着几名头戴钢盔、身着防火衣甲的勇士。仿佛战车冲荡敌阵,直令人热血为之一沸。

  一是杀人车。人声如极远的潮头,车声如远天的闷雷。哪个孩子机警,突然嗅出怪异的味道,便蓦地发一声喊:

  枪毙人的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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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当即争先恐后狂奔而出,好似小兽渴血。血,唤起了人类洪荒远古时代的深层记忆。但我们奔至马路边沿,立即悚然肃然,如同中了魔咒。汽车庄严地开来,沉着地开来。前面车上押着几个死囚犯,双臂反结,脊背上都插着亡命旗,胸前悬一块木牌。旗上、牌上均有字迹,却无暇细读。犯人脸色怪异,白里泛青;眼神木然,眼珠间或一轮。整个显得麻木僵冷,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心思。

  后面车上则是一队武装兵员,机枪架在车顶,其余枪刺伸出车厢外侧,刺刀寒气逼人。持枪者脸面僵硬,眼睛一眨不眨,铁铸一般。在恐怖压榨下,我屏住呼吸偷偷四顾,壁立的观众也都木然呆然。周遭一派死寂,令人骤然间脊背发冷,仿佛身处传说中的地狱……

  据说,早年间杀人示众,犯人乘的是马车。看热闹的亦是森然肃立,绝少喧哗。只是,那死囚犯可以在任意一家字号门前要求停车,允许随口讨要酒食之类。吃罢饮罢,将饭碗酒碗砰砰摔碎,以示今生寿禄两尽。有人要求,或者竟是犯人自动,还有引吭高唱《斩黄袍》的。杀人不过一死,让将死之人吃喝一回、吼唱一番,算是法外开恩吧。据目击者说,看了那样场面,别是一番感慨。

  我无缘见识那样场面,便多少感到一丝缺憾。但有时又想,不见也罢。

  太原地面,除了大街上有大型车辆过往以外,专在小巷胡同出没的还有不少微型车辆。垃圾车、载粪车、烧土车、货郎车、收破烂的小平车、捡破烂的铁轱辘木板车、卖水的水车、卖菜的菜车、人拉驴拽的平车、人推驴拉的独轮车……可谓多不胜举。

  其中最有趣的,要数独轮车。独轮车里,最奇特的是郊区农家进城来拉肥料的茅粪车。木轱辘小车,有的要载四桶粪肥,有的竟要载到六桶。人在后面执定车把奋力推车,一匹小毛驴在前头拉了套绳笃笃地走。推车人打扮精神,头上缠着三五条羊肚子毛巾,腰间刹一条七八寸宽的腰带,双手执定车把,屁股拧来拧去。有笑话将,神箭手都射不中那推小车人的腚门。

  那农人更有一样把戏,堪称一绝。除了推车用力,把握方向重心,他还要吆喝鞭打毛驴。从衣领那儿,在后腰上插牢一杆马鞭,鞭杆略高过头,鞭绳约长一丈。若是前端拉车的小毛驴耍滑,或者是上坡需要发力,推车人将屁股一拧,腰上使力,那杆鞭子就凌空甩动,“叭”地一声脆响,小毛驴早受到警告、得到鞭打惩罚。

  随着时代进步,城市里已然见不到茅粪车。所谓“一绝”,果然已经绝迹。

  太原的街道上,过往那样多的大车、出没那样多的小车,让人大开眼界。似乎我在太原居住一段,渐渐也不感到特别寂寞了。然而不久,我看到了另外一辆车,那车子、那景象,焦雷一般震撼了我的心弦。那是我父亲拉的排子车。

  从小知道,父亲在太原府是“挣大钱”、“做大事业”的。偶尔也听奶奶念叨“你爹做牛变马,挣几个钱不容易”,我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印象。父亲挣大钱,唯让我觉得骄傲,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谁知道父亲却是那样做牛变马!

  炎炎夏日,马路发软,满眼俱是白光。我到街上买冰糕,惬意地品食。突然,听到了嘈杂的市声里粗重的喘息声。三个人拉着一辆排子车艰难地跋涉而来。车上载着一只反射了强烈阳光的巨型锅炉,车轮如同陷在淤泥里,苦涩地挣扎转动。三个人,一人驾辕,二人帮套,身体都屈曲而紧绷如弓开满月。他们一步一喘,头上汗滴如雨,衣服汗硷连片,套绳勒进衣服里,仿佛埋进了肌肉。那驾辕的人喘着粗气,一边喊着喑哑的号子:

  伙计们哪,使劲拉呀!扯紧套绳,不敢松啦!

  那是我的父亲。我敬爱的父亲。

  他就是这样挣大钱,这样做牛变马。他就这样拉着排子车,在我所见到的太原府各色各样车辆的行列里,增添了一样新的车子。

  在车的世界里,平添了这样的一道景观。

  太原车多。

  太原是一个车的世界。

  我知道,在这个车的世界里,有一种车叫排子车。其中一辆曾经由我父亲拉了三十年。

  洋车、手推独轮车、各种人力车,近年至少在城市里已不多见。生产工具的淘汰更新,是人类社会生产力进步的标志之一。而进步,总是由劳动、由血与汗推动的。

  所以,每当我见到那些捡破烂的、卖菜卖水果的,或拉车或推车踽踽而行;每当我见到泰山挑夫、重庆棒棒,都不禁会怦然心动。热血涌沸,心底油然升腾一句礼赞:

  向劳动致敬!

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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