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动画片《大闹天宫》刚刚拍好。但是,我首次看到“齐天大圣”时,已是小学一年级——其间,孙悟空在中国黑漆漆的乡村夜晚,打打闹闹已经七年。
我至今还难以形容,我第一次看到《大闹天宫》时的惊异与震撼。孙悟空,这个上天入地的孩子,完全是一朵鲜艳的宇宙之花,在我内心的黑夜深处一次次绽放,并随时会飞落在我的身旁。以至于很多年后,我一直坚信,在我去外婆家的路上,有一处碧绿的山间水库,那就是孙悟空进入东海、去向龙王借兵器的入口。
童年是存在的深井。从此,我儿童时期保持的这个火光般的形象,与青苔的气味,风雨黄昏的温馨气息,蚰蜒的缓慢爬行,银河的光影,竹林里的红月亮,紧紧纠缠在一起……随之,是诗的萌芽。
前不久,在书店闲散翻书时,我意外被一套名为《动画中国》的丛书吸引住——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经典动画绘图本,安徽少儿出版社出版。
《大闹天宫》,《哪吒闹海》,《黑猫警长》,《葫芦兄弟》,这套丛书首批四卷,几乎收录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五十多年来所有重要电影动画,比如《宝莲灯》、《三个和尚》、《小蝌蚪找妈妈》、《牧童》、《金色的海螺》、《好猫咪咪》、《天书奇谭》等等。
故事还是老故事,画面还是老画面。只不过为了保证清晰,画面经过了细致打磨,重新描画和上色。电影镜头变成了叙述的语言,富有乐感,朗朗上口。
在书架边,我读着读着,许多内心深藏的炽热形象,宛如童年遗失的火种,又转瞬复萌……久而久之,以至于记忆与想象的边界变得模糊,我几乎分辨不出哪些是想象,哪些是回忆。
啊,国产动漫的经典时代,一个温润、端庄、美丽的时代,正渐行渐远……
那是一个气定神闲、经典辈出、紧贴民族艺术之根的时代。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自一九五七年四月正式建厂以来,共摄制四百多部美术片,其中有四十八部先后在国内六十九次获奖,有四十五部美术片在国际上七十三次获奖。
其时,中国动画片,独一无二的民族元素与动画影像的结合,构成了一道道神奇的风景,一度震惊了世界影坛。这些元素包括水墨画、雕塑、建筑、服饰,乃至戏曲、民乐、剪纸、皮影、木偶、年画等等。
这其中,最令人称奇的是中国水墨动画片——它们宛如一阵阵清新之风,吹在山水和田园,吹在果林、河流和农庄的上空。美轮美奂,恍如隔世。
水墨动画,完完全全的中国风格,连片名都是精美的行楷书法,片尾年代都是“壬戌年”,并加盖了雅致的印章……一只小鸡,一片芦苇,一带远山,一群游动的蝌蚪,每帧画面都是一幅幅精美的水墨画,墨色浓淡有致,线条婉转,充满动感和韵律。
今天,这些画面,只依稀存在于齐白石、李可染、林风眠的画册中。
几乎早年所有的动画原画,都在“文革”中悉数被毁,大部分原始胶片也都荡然无存。以至于到二〇一〇年,为纪念张光宇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幅《大闹天宫》设计稿,被做成藏书票,放在纪念笔记本的卷首。而在当时,《大闹天宫》绘制了近七万幅画作。
其时,很多美术大师都参与动画片创作。仅就视觉设计而言,这些大师的名字足以令人景仰——
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的原画是齐白石,《牧笛》里的水牛形象则是李可染的亲笔,《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是张光宇,《狐狸打猎人》的造型设计是韩美林,《鹿铃》的美术设计是程十发,《哪吒闹海》美术总设计是张仃,《鹬蚌相争》借鉴了国画大师林风眠的作品风格……
当时,动画设计,多是艺术家一张一张用毛笔亲手绘制。在今天,这个大师画作寸纸寸金的年代,已是不可想象。更不可想象的是,如今人们日渐远离自然,城里孩子连蝌蚪都不认识,乡村也几乎看不见野生的鲶鱼、乌龟和螃蟹,你叫孩子们怎么亲近《小蝌蚪找妈妈》?
“我们这一代人,您是再也揪不回去了。”难怪,前任上美厂副厂长张松林,在家里看儿孙们迷恋外国动画时,感叹不已。
“我们这一代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代人呢?
万籁鸣,《大闹天宫》的导演之一,中国动画的开山鼻祖,“万氏兄弟”的长兄。万氏四兄弟,曾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于一九二六年摄制了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一九四一年,他们又创作了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篇《铁扇公主》。接拍《大闹天宫》那一年,万籁鸣已经六十岁。为了寻找片中诸多神仙的原型,他特意派人在寒冬腊月远上北京,遍访大大小小的庙宇。有时,为了设计一个动作,花甲之年的万籁鸣往往会想得入神,会顺手抄起一根哨棒,在厂院里和年轻人挥舞起来,以致有一次不慎掉入水池。“文革”期间,万籁鸣因《大闹天宫》蒙难,遭到隔离审查。一九九七年,九十八岁高龄的万籁鸣先生安静地离开人世。在老人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墓碑设计成一卷展开的电影胶片,一座云遮雾绕的花果山雕塑上,孙大圣手搭凉棚,寂然眺望。
张光宇,中国漫画的奠基人,原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教授。赴上海设计《大闹天宫》时,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他给美猴王设计了著名的桃心脸。在其私淑弟子张仃看来,张光宇三十年代的漫画就已深入千家万户,其社会影响之大,绝不亚于国画界的齐白石、黄宾虹。张光宇晚年清贫,却给后人留下了享用不尽的文化遗产。
张仃,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一九七八年出任《哪吒闹海》的美术总设计。《哪吒闹海》人物造型生动,色彩鲜艳,山水风景也极具中国神韵,对中国动漫影响深远。二〇一〇年二月,张仃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张仃的书案上,常年放着一个古装儿童的石膏头像,初看像敦煌石窟或麦积山寺庙里的雕塑,又非常富有现代感,这个石膏头像正是哪吒。
这一代艺术家,深具文人风韵,交游广泛,学养深厚,中西交融,多为通才。
上世纪二十年代,万籁鸣就出任《良友》画报的美编,他在水彩画、水粉画、油画、钢笔画、剪纸、雕塑、木刻等方面都深有造诣。张光宇的装饰艺术,在中国是一面旗帜,也是亚洲人的骄傲——其“内方外圆”、“圆中寓方”、“方中寓圆”的造型观念,是中国青铜器、玉器、金石书法的重要美学规律的传承和发展,“张光宇风格”也成了“装饰风格”的代名词。张仃,被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的“大美术家”、美术“立交桥”,他在漫画、壁画、邮票设计、年画、宣传画、焦墨山水绘画等方面都卓有建树。张光宇、张仃还曾与梁思成一起,参加过国徽设计。张仃也是毕加索的中国知音,毕加索曾赠过他一本画册和一只和平鸽的绘画。
二〇一〇年,也是特伟先生的离世之年——作为动画电影“中国学派”创始人之一、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首任厂长,特伟的逝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特伟一生致力于探索中国动画的民族风格,他是水墨动画的初创者之一,其作品《骄傲的将军》、《小蝌蚪找妈妈》、《牧笛》早已家喻户晓。实际上,自1988年特伟的《山水情》之后,中国水墨动画就终结了。难怪有观众感叹:“特伟的离去,也许我只能在美式和日式两种动画片中度过余生了。”
五十多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数百部动画片,的的确确是在“美”字上做文章,而这种美,又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之美”、“民族之光”——《南郭先生》,表现了汉代的艺术风格、格调古雅;《金色的海螺》,尽显中国皮影戏、民间窗花的艺术特色;《聪明的鸭子》,乃折纸片,情趣盎然;《夹子救鹿》,具敦煌壁画的古朴之风;剪纸片《草人》,彰显中国工笔花鸟画的形式……上述种种,全然土生土长,都与今天街头巷尾流行的美、日动漫之风截然不同。
今天,当我们的孩子在迷恋日本动漫之时,他们是否意识到,日本动漫恰恰起源于中国,只是后来将其发扬光大了。
日本的宫崎骏,就是在看了《大闹天宫》后,才萌发将动画创造作为自己终身目标的想法。被称为日本“漫画之神”的手冢治虫,抗战期间,在上海看到了动画片《铁扇公主》后,大为赞叹,决定放弃学医,转向动漫创作,并将动漫引入日本,创作了《铁臂阿童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手冢治虫来华访问,唯一的要求就是拜见八十多岁的万籁鸣。他坦承,铁臂阿童木是受了“孙悟空”的启发后创造的。见面那天,万籁鸣画下孙悟空,和手冢治虫笔下的阿童木紧紧贴在一起。并且,手冢治虫和宫崎骏,都对中国水墨动漫推崇备至。
今天,国家重视发展文化产业,大家都在谈重振中国动漫。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中国动画已经迷失——其中,最明显的,是失掉了本民族的风格与传统。须知,一味的异国之风,一味的娱乐,一味的大资金投入、技术崇拜,终究离中国万紫千红的“花果山”越来越远。
快餐和娱乐时代,现在很多中国孩子,已不能分辨出本民族的温润和雅致之美——事实上,国际上那些文化输出最盛的国家,恰恰是最具民族意识的国家。
中国动漫如何发展,的确一言难尽。如何说故事,如何释放想象力,如何探寻渊深的人性,如何培养宇宙情怀、世界情怀、人类问题意识,如何不把孩子当作低幼的说教对象,仅仅哄孩子玩……都是一个个问题。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个国度,有着数千年“寓教于乐”的传统。最近,在阅读《动画中国》这套书后,我又重新回顾了一些中国经典动画片。在看《铁扇公主》时,有个细节使我警觉,那就是该片的开篇字幕——
“《西游记》,本为一部绝妙之童话。特以世多误解,致被目为神怪小说。本片取材于是,实为培育儿童心理而作,故内容删芜存精,不涉神怪。仅以唐僧等四人路阻火焰山,以示人生路途之磨难,欲求经此磨难,则必须坚持信念,大众一心,方能获得此扑灭凶焰之芭蕉扇。”
由这个字幕可以看出,很多中国动画片自一开始,就在“说教”中定位,把孩子对象化了。
实际上,适度的“怪力乱神”,恰恰是瑰丽想象、复杂叙事的保证——比如孙悟空,不正是因为他的怪异、勇力、叛乱、通神灭鬼之事,才使他威风凛凛、神采奕奕的吗?
中国,有着浩如烟海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文学名著,历史传奇,志怪小说,资源得天独厚,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量体裁衣,面向未来,再创精品。
所谓精品,第一步还得重新衔接传统,使好的技术服务于好的视觉、好的声音,以彰显一个民族生机勃勃的精神力量,使抽象的国家变得有形有色、韵味无穷。诚如茅盾当年给《小蝌蚪找妈妈》的题词:“白石世所珍,俊逸复清新……何期影坛彦,创造惊鬼神。”
卓越的梦想者,正是善于呼吸过去的人。而童年之梦,童年之忆,在我们的名字周围,堆积起我们所有的存在,以确保我们生命的连续性。
——期望中国孩子,在未来更好的动漫作品里,进入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梦想,宇宙性的梦想……以便沧桑之年,还能道出灵魂的秘密住址,展开难以估量的记忆。
而此刻,《动画中国》这套书,因其独立的时代品质,因其对传承民族记忆的责任,使我们重温逝去时光的幽深魅力。我谨怀感激之念,欢呼这看似夕拾朝花,实则是崭新的、鲜艳的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