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说起山西,大致知道这儿是黄土高原,产煤。进一步者,知道山西有佛教圣地五台山,有著名石刻文化遗产云冈石窟。通点历史的,也许还知道山西出过女皇武则天、贵妃杨玉环。百事不通的,只要上些岁数,一定知道山西有个大寨。说起大寨,挨过饿的人们便增几分反感、去几分亲切,酸甜苦辣的滋味不打一处来。
进而议论山西人。议论集中在两点:一说山西人会做生意;一说山西人爱吃醋。
“山西人会做生意”,这是一种老观点。最早或者不无赞叹之意。仅举一端:明清两代,由张家口、呼和浩特等地直达东欧莫斯科的商路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马帮骆驼帮迤逦行进,以热血白骨鸣奏一曲开拓冒险之歌。做生意,做天来大生意的冒险家们,便是山西人。遥想当年风范,直令后辈不肖血脉贲张。
后来,这议论就带了几分睥睨贬斥的味道了。言外之意,潜台词,只是要挖苦山西人“小气、抠门儿、会算计”。
上述老观点的形成因素多多。正如大家评价北京人“说大话、使小钱”一样,是沿袭前人之说而论北京人前多少年的风习。晋商衰败,会做生意的山西人只在历史的叙述中辉煌罢了。如今,中国改革开放,商品经济,大倡发财,“会做生意”,不再含有任何贬义;会做生意的,偏偏成了广州人、深圳人、上海人,而数不着山西人。“糟鼻子不喝酒”,这真是莫大的历史的嘲讽。
至于说“山西人爱吃醋”,不知其说始自何年,却是极准确的。这说法或有一丝不敬,但绝非嘲讽,顶多可以称作揶揄。“阎老西的兵爱吃醋,缴枪不缴醋葫芦”;“火车一进娘子关,车头排气的声音就变成:喝醋、吃醋,喝醋、吃醋”。不知别个情况,我但凡听到这类善意的戏谑,总是哈哈大笑,供认不讳。气氛恰当,还会开个玩笑,将“吃醋”问题推到极端,回敬对手一把。
假如对手是四川家,我会说:
四川人爱吃辣椒,婴儿哭闹就塞给孩子嘴里一只红辣椒,简直算不得什么稀奇。山西女人难产,接生婆会端一罐子醋来,冲产妇肚子说话,“二娃子!醋拿来啦!”那娃娃迫不及待,“扑通”一声就跳进醋罐子里啦!
比方对手是上海家,我就说:
山西佬找个上海老婆,山西佬死去三年,那上海寡妇撒的尿还是酸的!
这后一个玩笑也许有些尖酸刻薄了。然而,谁叫我是爱吃醋的山西人呢?谁叫我是山西人里著名的醋坛子呢?
我吃醋有名,自幼年始。
幼年在家乡盂县山区生活,合作化之前,奶奶每年都要做醋。用高粱、豌豆、黄米等不少粮食;使大瓮、小缸、磁盔等许多器物;有制麴、发酵、淋醋等复杂工序。在整个做醋的时段,房间里就氤氲了浓烈的醋香。可以讲,我堪堪懂事的童年,是呼吸带有醋味的空气而长大的。
淋醋,先淋出的是好醋,颜色深重;后淋的叫淡醋,色彩味道都相对淡一些。好醋以及淡醋,则都要经过所谓“夏晒冬捞”的严格工序。夏晒,蒸发掉相当的水分;冬捞,则有多余水分结成冰坨,捞出扔掉。醋液不断酝酿、醇化,如此一年,好醋变作陈醋;如此两年三年,陈醋便成为极香极酽的老陈醋。
山乡农家,有淡醋、好醋乃至陈醋来食用,算得上奢侈。我呢,自幼便养成一种高贵的口味,饭菜无醋,简直味同嚼蜡。小米大米稀饭里边不加醋,就算是委屈得很。有时吃饭没菜,窝头蘸醋来吃,最后醋底儿冲半碗开水,也抵得了一菜一汤。偶尔串亲访戚,哪家舍得备醋待客,我便认为是大方的好亲戚;否则,那不是怕人吃饭吗?
所以,奶奶在日常说:看你日后长大到了外乡咋办?哪儿能像奶奶常年给你做醋吃?
其实,盂县贫苦,糠菜半年,饭食粗粝,吃饭调味并不十分讲究。到整个晋中盆地,“汾、平、介、孝、榆、太、祁、文”所谓“南八县”,富庶地面,吃醋制醋更为讲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醋,每年都要酿制几大缸来食用。寻常待客,普通人家都有一只八宝调味食盒摆在席间。红木食盒分做八格十二格不等,分别摆放辣椒、蒜泥、葱花、芫荽、精盐、香油、特醋、姜丝、胡椒、腐乳、酱菜,可谓琳琅满目,令人倍增馋焰。醋,只成为一种极普通的调味品。
自南八县而北,是太原郊区属县清徐。清徐名醋行销中外,老字号作坊首数创建于公元1644年的“美和居”,有“东湖牌”名醋打遍天下。
扼守晋中盆地北端,乃山西省会太原。那就是爱吃醋的山西人的都会了。无以名之,窃名“醋都”。我以为,与钢都、铜都、锡都相较高下,亦不手软;于花城、蓉城、扬州、柳州一比颜色,略无愧怍。
我1968年应征入伍,在连队吃大锅饭数年。酸涩馒头、夹生米饭吞食无数。吃粮当兵,说不得艰苦二字。但常年无醋,却也难熬。记得自家生日,小心请得半日假期,与战友进城偷偷“庆寿”。特别点了面条来吃,权当寿面。面条是机制面,已然扫兴;讨醋来尝,不是怪味醋精兑水,便是猫尿似的柿子白醋。好端端一个寿诞,吃一肚皮鸟气。倍加思亲,倍加思乡。何年日月再能痛吃家乡老醋,宁弃万里封侯!闲来与山西老乡共忆太原面食,讲及山西老醋,连外省战友听了亦是涎水浩荡,只叫“倒牙”。
1984年,赴京读中央文讲所。记取早年教训,预先备了老醋背了上京。食堂大锅饭便也变作佳肴。各地同学纷纷来找山西家讨醋吃,无不赞叹山西家原来慷慨、山西醋果然好吃。山西家自然得意非凡;山西老醋则与湖南辣椒、山东大葱鼎力而三,各胜擅场。
于是乎,醋意朦胧,大吹大擂开来:
醋分九品,以山西醋为上上品。镇江醋名气亦复不小,但细品起来,比之山西醋,香软有余、醇厚不足。山西醋又以太原醋最佳。当年,一角钱一斤者已是酸不可言,饭店餐馆大壶小盏满足供应。外地游客滴得几滴,早已舔唇咋舌,大叫“酸煞”。两角一斤者即是特致好醋,冷而不冻、热而不腐。瓶装来卖,叫做特醋。特醋以上,有陈醋;陈醋以上,即有著名的老陈醋。老陈醋以上,早年更有一种醋酱,列为珍品。那醋酱,是数十年老陈醋窖藏沉淀而成,可以如同黄酱、果酱一般使筷头挑了食用。据说,当初这醋酱是作为贡品进献皇室的。解放初期,人民号称当家作主,也曾能够买到。后来,这东西就踪迹全无了。不知去向,不好妄加猜测。
太原醋著名,最著名的老字号是宁化府的“益源庆”醋坊。据称,朱元璋三太子晋王分封山西坐镇太原,到晋王第七子宁化王,王府吸取民间工艺而创建了“益源庆”醋坊。醋酸分为十等十度,这儿的特醋不仅醇香,酸度也达到九度。蘸了吃饺子,人们嘴唇多半会被蜇到煞白。人们从宁化府外面大街经过,百十米以外,香醇馥郁的醋香扑鼻而来。鼻梢刚刚觉察风头,醋的气浪便铺天盖地而至,转瞬间充斥了人的四肢百骸。巷子口内,不大一间门市铺面前列队如龙,瓶罐坛桶挨挨挤挤。太原遍地有卖醋的副食店,买醋比买卫生纸还方便,但人们宁肯跑路排队,也要吃这儿的醋。老字号因而生意兴隆、顾客满门,历久不衰。
如今,物价上扬,早已没有了一角钱的醋。而为了照顾全国人的口味,醋的酸度却直线下降,从九度降到五度左右。瓶装与袋装的醋随处可见,一般陈醋往往都标记为老陈醋。真正的老陈醋,如同墨汁一般浓酽的老陈醋再也难以得见。
推了小车卖调味品的,先前多见,如今也已绝迹。
卖家敲响一只梆子,直通通地喊:
“打醋来啦!宁化府的醋啊!”
一种一角一斤的,一种两角一斤的。那也许不是宁化府的醋,那也许竟是宁化府的醋;那两角的也许同样是一角的,也许真个就是两角的。
“这真是宁化府的醋?”
“这还有假?”
表示疑问之外,有的或者还要揭开醋篓盖子深深地嗅一嗅。
“不假吧?”
“不假!”
于是,开始打醋。篓子揭开,竹醋钵一提两提。街巷里即刻飘散了山西醋特有的醇厚馥郁的气味。这小车,这打醋的场面,那叫卖声,那醋味儿,就活画出一幅醋都风俗小景来……
据说,醋古称醯。山西人被称作老西而江西广西人无此名号,老西儿,其实是老醯儿。醋字的声旁,本来就是昔字。
据说,在醋厂工作的人很少患癌的,极少患心血管病的,基本没有患流行感冒的。
据说,山西大麴醋酿制工艺,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食醋,从饮食保健的角度,正在被提高到“不仅是生活需要,而且是生命需要”的全新高度。
又据说,食醋之风渐渐遍及全球,健身醋、饮料醋有供不应求之势。
还是据说,有广州上海厂商从山西购买大批陈醋老陈醋去做加工转口生意的。
那么,号称“会做生意的山西人”就又落后了一步。
世界在变小,各色人等、各族人民的生活习性在相互交融、相互熏染。啤酒与可口可乐早已摆上了中国人、山西人的餐桌,那么,祝愿我们山西家的醋也能风靡全球,酸及五大洲人民的口舌。
全世界的人们都来“吃醋”,那么,我们太原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球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