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是自然的一切肉眼可见的创造物的唯一模仿者,如果你蔑视绘画,那么,你必然将蔑视微妙的虚构,这种虚构借助哲理的、敏锐的思辨来探讨各种形态的特征:大海、陆地、树林、动物、草木、花卉以及被光和影环绕的一切。事实上,绘画就是自然的科学,是自然的合法女儿,因为绘画是由自然所诞生,但是,为了把意思表达得更精确一些,我们说,绘画是自然的孙女,因为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都是由自然所诞生,而绘画则是由这些事物所诞生,因此,我们可以公正地把绘画称作自然的孙女和上帝的亲属。
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好比影子和投下这阴影的物体之间的关系。同样的关系存在于诗歌与绘画之间。要知道,诗歌借助读者的想象来表现自己的对象,而绘画则把物体这样真实地展示在眼前,使眼睛所看到的这些物体的形象,仿佛就是真正的物体。诗歌反映各种事物的时候就缺少这样逼真的形象,它不能像绘画那样借助视力把物体摄入印象。
绘画以更真实、更可靠的方式,把自然的创造物展示给人的感官,语言或文字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但是文字能够更真实地表达语言,而这是绘画无能为力的。不过,我们可以说,绘画作为描绘自然的创造物的艺术,诗歌作为表现人的创造物即语言的艺术,还有其他借助人的语言的艺术,比较起来,前者是更为奇妙的艺术。
如果你,诗人,描叙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战场上天色昏暗,浑浊的飞尘笼罩大地,令人恐怖的战车在燃烧,可怜的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惊恐地四处逃窜;那么,画家在这方面将超过你,因为当你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叙述出画家以他的艺术描叙出来的全部图景的时候,你的笔墨已经消耗殆尽,在你用语言描绘出画家顷刻之间表现出的题材以前,你已经疲劳不堪,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绘画异常概括、真实地描绘出战士的各种动作、身体各部分的姿势和他们的服饰,而对于诗歌来说,要再现这一切,那将是一件多么缓慢而讨厌的事情啊。诚然,绘画表达不出战车的轰鸣,骄横的胜利者的欢呼,战败者的哀叫和哭泣,但这些也同样是诗人无法提供给读者的听觉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歌是为盲人创作的艺术,绘画则是为聋子创作的艺术。但绘画仍然是更高贵的艺术,因为它是为高贵的感官服务的。
绘画是不说话的诗歌,诗歌是看不见的绘画。绘画与诗歌都力求竭尽自己的可能来模仿自然,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都能够提供许多富于教益的东西,例如阿珀勒斯的《诬告》。
绘画既然服务于最高贵的感官——眼睛,因而能够产生匀称的和谐感,就像许多不同的声部在同一时间里交融为一体,组成一种协调、和谐的音乐,使听觉欣悦,听众为之倾倒。少女的天使般美丽、匀称的脸容,一旦在画家笔下描绘出来,就能够产生极为强烈的效果,导致一种和谐的意境,在映入眼帘的时候,就像音乐作用于听觉一样。如果把这种和谐的美展示给少女的恋人,他毫无疑问地会惊奇、赞叹,体验到一种任何情感无法比拟的欣喜。
至于说诗歌,它总是力求通过表现各个局部来反映完善的美。这些局部在绘画中能够构成上述的和谐,而在诗歌中产生的美,仅仅像音乐中许多不同的声部在不同的时间里各自独立发出的声音,不能导致任何和谐的意境,就仿佛我们展示一个人的脸孔的时候,并不一下子展示他的全貌,而只是分别地显露他的各个局部,这种印象的不连贯性阻碍了任何和谐的美的形成,因为眼睛无法同时摄取这些局部。诗人在描述某个事物的美的时候,也正是这种情形,他只能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别地描述各个局部,记忆力阻碍了和谐的美的形成。
让劳作超越自己的思考,这是微不足道的画家;让思考超越自己的劳作,是走向艺术完美境地的画家。
不用说,画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不应该拒绝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即使一个不会作画的人,他对别人的形状也还是晓得的,他能够很好地判断,那个人是否驼背,或者是否一个肩膀偏高或偏低,他的嘴巴或者鼻子是否偏大,或者是否还有别的缺陷。人既然能够正确地判断自然的创造物,那么我们就更应该承认,他们能够判断我们的错误;要知道,人在创作时往往会犯错误,如果你不能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些缺点,那就注意别人,从别人的错误中汲取益处。因此,你要耐心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很好地研究,很好地考虑,非难者对你的指摘是否有道理,如果你认为他是正确的,那就接受,修改自己的作品,如果你认为他是错误的,那就装出没有听懂他的话的样子,或者,如果你尊重这个人,那就举出恰当的理由,证明他是错误的。
我告诉画家们,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应该模仿别人的风格,因为,如果那样,他在艺术上将只能称作自然的孙子,而不是自然的儿子。须知,自然界的事物是那么丰富多姿,所以最好还是诉诸自然,而不是求助于那些拜自然为师的画家;我这番话,不是讲给那些把艺术当作猎取财富的手段的人听的,而是对希求借助艺术获得荣誉和尊敬的人的忠告。
优秀的画家应该描写两件主要的东西:人和他的心灵。描写人,是容易的;描写人的心灵,则是艰难的,因为心灵应该通过人的肢体的姿态和动作去表现。在这方面需要向哑人学习,因为他们比其他人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