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白城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窗外那棵营养不良的老榆树光秃秃的,歪歪扭扭的枝干很缺乏美感,班上同学跟老师抗议,什么时候能把它砍掉,看着碍眼。
老师让人安静,领来一个男同学,刘海儿像海带一样又厚又长,可以很好地把眼睛隐藏在“丛林深处”。同桌推推夏梨的肩膀,做了个打冷战和搓胳膊的动作,形容对方带给自己的阴森感觉。
夏梨正伸长了胳膊去够窗外榆树梢上最后一片树叶,秋风却先她一步将其摘走,她噘了下嘴,坐回来,打量黑板前的人。
瘦,干巴巴的瘦。身上的衣服都很贵,只是穿在他身上过于宽松,不太好看。
老师在黑板上写他的名字,刚写了一个“庄”,门外一个女人突然急切地敲开门:“大宝,过来一下。”
夏梨看见同桌捂嘴“噗”地笑出声:“庄大宝,好名字。”
好事儿的人都聚集在靠走廊那侧的窗边看热闹,只见那女人给男生整理完衣服又整理裤子,然后把饭盒装进他书包里,最后摸摸他的头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女人走了,男生回到教室,坐夏梨后桌,老师开始讲课。
黑板上的标题还没写完,男生突然跳起来,拉开凳子跑出门,嗒嗒嗒的声音在走廊渐行渐远。老师同学集体傻眼,不一会儿,从窗外传来一阵哭声,众人又围到这边窗户看,只见那两母子在水泥路上抱头痛哭,场面跟生离死别一样壮观。
这画面出现在幼儿园里不奇怪,但这是高中,班上同学实在泛滥不起同情心,异口同声地咂舌道:“我去,是个妈宝。”
众人哄堂大笑,夏梨转头看到男生笔记本,封面有黑板上没有写完的名字。
他叫庄九。
2
“庄大宝”这个名字突然风靡全校,隔壁班都来瞧热闹。
男生皮包骨的身材和奇怪的发型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人问他是不是还没断奶,女生一看见他就露出嫌弃的眼神,同桌用毛笔蘸了钢笔水,在桌上刷出一条夸张的三八线,把他挤进很小一个角落,男生干净的袖口不到一天就蹭得黑一块、蓝一块。
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承受这一切,即使卫生委员以奇怪的理由让他一周值两天日。
夏梨早起到班级晨读,看见他用笤帚费力地去够两张桌子中间的一个纸团,她看不过去,把桌子挪开,弯腰把纸团捡起来:“你这是跟它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呢?”
纸团上有“大宝”二字,她好奇,打开来看,是沈昊疯狂的笔迹:你们再这样,大宝又要哭着回家喊妈妈了。
夏梨还没看完下面写的是什么,教室门被粗鲁地推开,沈昊抱着一把笤帚当吉他,忘情地弹了起来,夏梨上前踢他一脚:“这是不是你写的?”
沈昊撇嘴:“是又怎么样?”
夏梨正义感爆发,要替庄九讨公道,男生却过来抢走她手里的字条扔进垃圾桶,回头继续值日,她愣了一会儿,只见沈昊拍腿大笑:“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的假好心。”
夏梨有些尴尬,摊摊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给自己解围。
关于“大宝找妈妈”这个笑话,热度并保持多久,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后,众人开始热衷于别的乐趣。那场雪积得很厚,周五下午不上课,老师组织学生铲雪,操场上有人偷偷打雪仗,夏梨被人当靶子,雪球落在她的头发上、后背上,雪水融进她脖子,凉得她直哆嗦,回过头,却只见沈昊等人仰头假装吹口哨。她恼火,把围巾扎紧,把矿泉水倒进雪球里,滚成结结实实的大冰块,抱起来,扔出去:“看我给你来一招地爆天星!”
沈昊灵巧地避开,冰球飞向他身后,砰的一声,校长被打倒在地。世界寂静了两秒,老校长缓缓爬起来,愤怒地转身,一群罪魁祸首正在低头乖巧地干活,只有庄九那么不巧地路过这里。
校长揉着后脑勺,见他举起的铁锹落下丝丝残雪,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夏梨上牙敲下牙,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害怕,她和沈昊面面相觑:“这下祸闯大了。”
3
夏梨战战兢兢地等待校长的“通缉令”,但直到放学铃打响,也没人来喊她一声。
班上同学陆续走了,夏梨在教室写作业,练习册写完四页半,庄九才被放出来。他没有说话,拎起书包出教室门,夏梨紧紧跟上:“那个……谢谢你没把我给供出来。”
他还是不说话,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不生气,也不骂人,围巾遮住半张脸,额前的头发照样像铁盔一样挡着眼睛,那么大的风都能纹丝不动,厉害是厉害,但夏梨还是很想问问他这样走路怕不怕摔死。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庄九去赶最后一趟大巴,夏梨去买笔记本。她有选择恐惧症,一个本子也要挑半天,又在附近转了转,一出门,见远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试探性地喊一声:“庄九?”
对方没有回应,她跑过去,一看确实是他,笑一笑,说:“没车了对不对?”
他难得开口:“你怎么知道?”
听他说一句话还真不容易,夏梨指着脚下的雪说:“这么厚的雪,你没看大街上都没几辆车吗?”
庄九愣了一会儿,呼出一口白气,似乎在思考今夜是否要露宿街头的问题。夏梨紧了紧围巾,拍拍胸脯,大义凛然:“放心,谁让你对我有恩呢,跟我走吧,去我们宿舍将就一晚上。”
她不由分说拉着庄九的胳膊过了街,男生一脸慌张,结巴着问:“你、你的宿舍?”
“对啊!但是你得跟人挤一挤。”
到女生宿舍跟人挤一宿……庄九觉得羞耻度爆表,瞬间脚下生根,一动不动。夏梨拽了半天没拽动,这人是看着瘦,力气倒是不小,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走啊?”
“我去你们宿舍不方便吧?”
夏梨知道他想歪了,解释,物理老师家房子大,招长期住宿生,专收离家太远、周末不方便回家的学生。男生一间,女生一间,他当然是跟男生挤一挤。
庄九半天没说话,隔着头发,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也知道他在难为情,半晌,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沈昊以男生屋里人太多为由,拒绝和庄九挤一挤。夏梨好话赖话说半天,他倒是振振有词:“万一庄大宝半夜想家,我又不能找他妈来哄他!”
众人哈哈笑,庄九转身要走,夏梨拉住他,撸起袖子对沈昊说:“老规矩,谁赢了听谁的。”
沈昊接受挑战:“给你十分钟时间布置战场。”
“战场”在附近的人工湖边上,夏梨用雪筑起战壕,让庄九跟她一起团雪球,对面沈昊优哉游哉地朝这边喊:“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雪球劈头飞过来,整个钻进沈昊嘴里。他恼火,一声令下,雪球满天飞,夏梨躲在“战壕”里问庄九:“你干吗不扔啊?”
该死的庄大宝义正词严道:“太丢人了。”
“……”
夏梨火了,扒开他的头发,扯着他的围巾,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睡大街丢不丢人?!”
男生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直接扑到她身上。夏梨揉了揉磕在冰上微微作痛的头,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她一直以为“海带”下边长了一双眯缝眼,但事实跟她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
雪花稀稀拉拉地落下来,他两臂撑在她耳边,眼睛和头顶的星光一样亮。
这与预期超标太多,夏梨在心里低低地呼了一声:“我的妈呀。”
雪球还在往这边飞,悉数落在他们身上。庄九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还击,打着打着便进入了状态,顾不上好看难看,和夏梨合作,朝着沈昊的脸一顿猛攻,两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打得沈昊跪地求饶。
宣布胜利那一刻,庄九忽地笑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被击成粉末,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汗水把他的刘海黏在两侧,又冻成冰,露出他星星一样的眼睛。夏梨头一次看他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说:“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
男生似乎不经夸,立即收起笑容,把刘海儿扒回原位。
沈昊被打得鼻青脸肿,无奈把自己的床让出来一半。
睡前大家站一排刷牙,夏梨借了新牙刷给庄九,给他挤上自己的牙膏。男生们嘘声一片,只有沈昊在旁边翻白眼。
关灯,上床,男生那边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突然说无聊,非得让新来的讲个故事听听。
夏梨静静地听着,本以为庄九会拒绝,却没想到他慢慢讲了起来。
而她更想不到的是,他讲的是个鬼故事。
男生那边没关门,女生为了偷听,也给房门留了缝。讲故事期间,众人鸦雀无声,夏梨越不想听,那声音就越是往耳朵里钻。
庄九讲故事的声音就跟机器人一样冰冷无感,内容却因此更加吓人。
风吹得窗帘呼啦啦地往起飘,从窗户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晾衣绳上挂了一条冻成冰的牛仔裤,像没有上半身的女鬼一样摇摇晃晃,忽起忽落。
夏梨吓得连“妈”都叫不出来了,用被子蒙住头,哀求上铺的好心人去关下窗,然后捂着耳朵,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艰难地睡着了。
睡是睡了,噩梦却是一个接一个,幸亏半夜沈昊打呼噜,跟电钻一样有杀伤力,隔着墙,夏梨还是被震醒了。
庄九也睡不着,披着棉衣站在走廊的窗前望星星,忽听身后扑通一声,他转头借着月光看,夏梨跪倒在地,面如菜色。他蹲下来问她怎么了,女生看清他的脸,神色恢复了一些,拍着胸口痛骂他:“你大半夜不在屋里睡觉在这儿陶冶什么情操呢?我还以为闹鬼呢!”
“那你出来干什么?”
她咬牙切齿,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我上厕所呀!”
夏梨从厕所出来以后,没了睡觉的欲望,便跟庄九一起望星星,顺便问他之前被请进办公室的时候为什么不辩解。
男生摇摇头,说:“我不擅长解释。”
“实话实说就得了呗,这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
“我从小我爸就教我,知错就要认,不能狡辩。我要是辩解,他就会打我更狠。”
夏梨没听懂:“解释不是狡辩。”
“爸爸生气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觉得我在狡辩。”
夏梨抓了抓头发,捋了半天,想说他爸脑子肯定有病,突然意识到这是对长辈的不尊重,努努嘴,昧着良心说:“你爸……挺独特的。”
气氛突然沉寂,只有沈昊的呼噜在震天响,庄九从没见过这样闹腾的宿舍,问夏梨:“你们这儿一直这样吗?”
“啊……差不多吧。”她停一下,搓了搓头发,忽然想起来,“对了,校长跟你说那么半天,都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庄九说,“他让我剪头发。”
4
“你妈送你来的时候让我跟你好好沟通,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把你的窗户都关上了,还拉一层窗帘,要我怎么跟你沟通?”这是校长原话。
夏梨觉得校长说得很对。
翌日庄九回了家,夏梨满怀期待地等待他改头换面。可是周一见面后她发现,男生并没有听校长大人的话,她相当失望。
第一节课开始前,夏梨转头敲庄九的桌子:“你的窗帘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庄九两只手握成拳头,小声回复:“我怕看别人的眼睛。”
话音刚落,校长突然气势汹汹地杀进教室,手里的电推子嗡嗡响。他长臂一挥,命令两个人按住庄九。当事人惊呆了,反抗了两下没有用,电推子一上,三下五除二,“海带”唰唰落下。
女生们原本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笑容却逐渐在脸上消失,最后互相询问:“为什么我觉得庄大宝有点儿帅?”
校长心满意足地带着推子走了,刚走到走廊又退回来,目光在沈昊那颗乱蓬蓬的脑袋上停留片刻,随即命令刚刚帮忙的那俩助手:“把他也给我抓住。”
教室里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尖叫,沈昊的头发被剪得比庄九还短,像一颗剥了皮的卤蛋。那天上午,这位一向以豪杰自称的沈家好汉,盯着一桌子的碎发伤心了好长时间。
沈昊伤心,是因为他最近迷上了一个乐队,遂想培养跟主唱一样不羁的风格,留一头长发,抹半瓶发胶,十里飘香,根根直立,离远了看,就像一盆精心培育多年的盆栽。
沈昊把“盆栽之仇”记在庄九身上,课间把他反锁在厕所,要求他付自己精神损失费,外加周五晚上的床位费。
庄九没有反驳,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他不擅长辩解,更懒得吵架。
他把钱包从门底下的缝隙递过去:“我只有这些,放我出去。”
门外稀里哗啦响了一阵子,两分钟后,门开了,庄九看到沈昊掂了掂手里的盆:“一、二……”
庄九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三!”厕所里杀进来一个不速之客,替沈昊数了最后一个数字。哗的一声,庄九愣了半晌,他以为那盆水会落在自己头上,却看见沈昊被泼了个人仰盆翻。
夏梨把铁桶扔在地上:“沈昊,你差不多得了,幼稚不幼稚啊?!”
周围男生都拎着裤子一脸惶恐地看着女侠大人,提醒她这是男厕所。沈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瞪圆了眼睛:“夏梨!这是门口的拖地水!”
“活该!”
她推开挡在眼前的人,朝庄九伸出手:“跟我走!”
庄九还没缓过来,心脏有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女生不耐烦地拉过他,穿过看热闹的人,转弯,到楼梯拐角,嗒嗒嗒地跑上楼。一路上庄九都盯着她的手——温热的,没轻没重的,攥得他有些肉疼的手。
但他却不想甩开她。
她停下来,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是男生啊,别人欺负你,你眼睛都不眨一下?”
庄九别开脸:“他想要什么我给他就是了。”
“他要你的命你给不给啊?”
“我无所谓。”
夏梨咬了咬牙,气得魂都快从头顶飞出来,她使劲儿推他一下,咚的一声,后背撞上墙壁,她似乎非常生气:“胆小鬼!”
5
庄九想不通,当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不好呢?
小时候他总闯祸,一直到十岁那年,他和一个男生吵架,回家后爸爸给了他一巴掌,因为他打了爸爸领导的儿子。
他越解释,爸爸越生气,最后连妈妈的脸上都是巴掌印。那天晚上妈妈一直在哭,从此他决定只做胆小鬼,他委不委屈的不重要,只要能保护妈妈就可以了。
下午沈昊回宿舍换衣服,之后就没来上课。夏梨兀自生闷气,半天没理庄九,最后一节课结束,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看见后面的男生一脸凝重地在寻找着什么。
她敲他的桌子,耷拉着嘴角问:“要不要我帮忙?”
男生的手蓦地停下来,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算了,找不回来的。”
夏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他莫名其妙,更恨自己嘴欠。
她第二次下决心,再也不管他的事情。
夏梨回宿舍,男生那边像往常一样吵,她凑过去看,沈昊从庄九的钱包里抽出所有人民币,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数,掏到最后只剩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庄九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男孩儿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笑得眼睛眯成新月状,牵着爸爸妈妈的手,一脸幸福。
夏梨看得失了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笑容的呢?
夏梨伸手去拿那张照片,却被沈昊躲开了。他似乎还在记她的仇,扬着下巴,挑衅地看着她,跟旁边的人说:“给我找个打火机来。”
夏梨故意“嘁”了一声,回到自己屋里,以证明她对庄九的事情毫不在意。
沈昊拿到打火机,正要点火。
夏梨捂住耳朵,反复在心里默念咒语“不在意,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但是,她的胸口闷了一口气,随时像要把她炸开。
仿佛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身后推她一把,她认输了,打开门走过去,从沈昊手里夺走那张已经被烧掉一个角的照片。
沈昊不可置信:“夏梨,你确定要为庄大宝跟我作对?”
夏梨急着抹平照片上的焦痕,一声不吭。沈昊动手跟她抢照片,一争一夺之间,他失手推了她一把。夏梨的后脑勺跟桌角来了个亲密接触,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6
夏梨磕出了脑震荡,住院了。
隔天下午,庄九来看她。男生穿着干净的校服,梳着利落的板寸,仍然是干瘦干瘦的。他杵在门边,一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往里进的样子。
她端正了姿态,捋了捋头发,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打量他一遍,自顾自地剥橘子:“你还是这样看着比较顺眼。”
没有“窗帘”的遮挡,庄九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藏,只能观察这个并无特色的纯白病房。
两人相对无言好半天,夏梨递给他一瓣橘子,庄九怔了怔,在她的坚持下张开嘴,一尝,呼出声,巨酸。
夏梨为自己的恶作剧鼓掌,笑着笑着牵痛了伤口,眼泪潸潸往下落。庄九手足无措,问她要不要叫医生,她摆摆手,指着头上的绷带说:“为了缝针还剃了好多头发,大夫说,幸亏沈昊推我的时候没太用力,不然我现在就能跟阎王爷下棋了。”
她一边呼痛一边笑,随即从枕头下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你那时候就是在找这个吧?抱歉,我没保护好它,缺了个角。”
庄九接过照片,因为震惊而张开嘴:“你就是……为了这张照片和沈昊起冲突?”
“它不是对你很重要吗?”
这句话把庄九给问住了,他竟然半天没说话。
重要吗?
他也不是很确定。
就像是,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把照片塞进过钱包。
但是,他发现她的指尖在抖,不知是不是忍痛忍得很辛苦。他垂下头,藏住自己的眼睛,突然觉得鼻子发涩,低声说:“就算它对我很重要,跟你也没关系吧。”
是没关系。
但是,为什么呢?
夏梨耸耸肩,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人的精神也不是完全受自己控制。”
庄九摸着照片上的焦痕,抬头看,少女眼中仍是一片明媚,笑的时候恨不得把满口牙齿都露出来。
他太久太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突然有些怀念。
心绪翻涌,他放下照片,像举行什么重要仪式一样,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男生第一次肯直视夏梨的眼睛,但他过于庄严的神态逗笑了她。她按着两腮,防止自己笑出声,缓了缓,说:“那就,跟我考一所大学吧。”
庄九被她说得有些蒙:“就这样?”
她摊开手:“就这样。”
7
夏梨出院那天,只有庄九来接她,他送她到宿舍,然后去搬自己的行李箱,她站在窗边问:“你真要搬进来啊?”
“来回坐大巴不是很方便,正好这儿空出个床位,不如长期住在这里。”
夏梨想起他刚来学校那天的事情,委婉地问:“你爸妈不担心吗?”
“我爸妈离婚了。”庄九打开箱子折衣服,背对着她说,“那天我妈送我来学校报到,之后就去赶飞机了,虽然她说过段时间就会来接我,但老实说,她去哪儿了我都不清楚。我现在住在妈妈的朋友家,他们尊重我的意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转头,却发现夏梨满脸惊讶,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弯下腰:“我替学校那群家伙跟你道歉。”
在不了解原因的情况下,踩在别人的伤疤上开玩笑,简直是一群浑蛋。
“没关系。”他笑了一下,把她扶起来,“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可就是因为他不在意,才叫她特别在意,那天晚上她拼命地回忆自己有没有拿这件事情开过玩笑,如果有,她就打死自己。
还好没有,幸好没有。
也正因为知道了庄九的难处,夏梨怎么也不肯接受沈昊的道歉,两人彻底绝交。
夏梨再去上课的时候,同学看她的样子都有些奇怪。她找到沈昊,无奈地摇摇头,那家伙一直是这样小心眼。
就这样,原先发生在庄九身上的恶作剧完全转移到夏梨身上——
做实验时没人愿意跟她一组,桌肚里塞满了说她坏话的小字条,中午她在班级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书包挂在窗外的树梢上。
她安静地找根拖布杆去够书包,无奈胳膊太短,屡次失败,还差点儿从窗户上面栽下去。
她沉心静气,骑在窗框上,打算再试最后一次,衣领却突然被人抓住,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你就那么想去找阎王爷下棋吗!”
她转头看,却只撞到一个硬邦邦的胸膛。庄九把她从窗户上抱下来,另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拖布杆,胳膊一伸就把书包够了下来。
夏梨心脏怦怦跳,一向能说会道的小姑娘,突然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想夸夸他,却张不开口,最后揉着额头缓解尴尬,说:“你这骨头比墙都硬。”
庄九气不打一处来,把书包扔给她,翻个白眼,转身走了。
夏梨抱着书包,恍惚了一阵,追上去:“庄九,你刚才瞪我了吧?”
对方没回应,她快走两步拦住他,激动地说:“这是你第一次跟我生气!”
男生没跟上她的思路,不懂她这么高兴是为什么。夏梨搔搔后脑勺,笑着说:“主要是你平常一点儿情绪都没有,看着不像个人。”
“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当然是夸你了。”
庄九感到一阵心悸,按住自己想打人的手。
两人一起去大教室上课,有人不停往夏梨头上扔纸团。她一声不吭,戴上帽子挡住攻击,庄九小声说:“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坐,那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夏梨看了他许久,头顶的火光肉眼可见,她侧身靠近他,一字一顿道:“我不光现在跟你在一起,我一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你赶不走我。”
庄九握笔的指尖突然顿住,胸腔轰隆一阵巨响,是老师敲黑板的声音拉他回到现实:“后边的学生专心听课!”
小时候有人告诉他,爸爸是为了钱才和妈妈结婚的,也是为了钱才有了他。他不信,一直到九岁之后,外公家破产,爸爸性格大变,他才知道,那些人说得都是对的。
他和妈妈一直忍耐,盼着爸爸能恢复从前的样子,可一晃七年过去了,他们的忍耐只换来了爸爸的变本加厉。一家人四分五裂,妈妈远走他乡,他忽觉这个世界上全是黑暗,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突如其来的温暖最是致命,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桌面,被他迅速抹去。
一旁的少女撑着下巴打哈欠,最后撑不住困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他撩起她睫毛上的头发,挥走她头顶飞来飞去的苍蝇。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毫无条件地对他好呢?
庄九觉得自己一定是做梦了。
但是,他突然觉得生活有了点儿盼头。
8
春天到来的时候,庄九开始慢慢改变了。他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训练,每天健身、跑步,又咨询了专业的营养师,他做很多运动,吃很多饭,身高迅速抽条,体重也慢慢增加。
高二快要结束时,他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孩子,与数月前那个阴森少年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已经有女生会争着给他递水,或是害羞地送上小字条,只有夏梨在专注地记录他的表情变化。
她致力于逗他笑,或者恶作剧惹他生气,直到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多,与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回避对方的眼睛。
中午两人一起吃饭,她忽然说起了冷笑话,说完兀自笑出了声。庄九十分嫌弃地捂她的嘴:“这个笑话你都讲了二十多遍,我都快听吐了。”
夏梨激动地鼓掌,脸上浮出只有打游戏通关时才会露出的喜悦表情:“你现在都能做出这样复杂的表情了,可喜可贺。”
他哭笑不得。
那场运动会,他为班级争到了好名次,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领奖时他作为代表上前去,用自己偷偷练习过好多次的笑容面对台下的全体师生。
底下一片哗然。
“庄大宝”这个三个字由贬义变褒义,所有人都惊叹,庄九在改变了。
但谁会知道呢?少年迫不及待地要成长,其实是为了回应身边人眼里藏不住的喜欢。
晚上与夏梨一起回宿舍,他问她:“我这样做,下学期竞选班长的话,应该会有获胜的把握吧?”
夏梨吸着冰棒说:“你还有这么远大的志向?”
男生好似不经意地说:“如果我当了班长,你再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就不会被欺负了。”
夏梨反应迟钝,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手一滑,冰棒掉在了地上,她捂着脸,痛心地大叫一声,握拳捶他胸膛:“你还我冰棒!”
他自然注意到了少女通红的脸,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轻咳一声,拉她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盒香草冰激凌,塞给她:“这回行了吧。”
夏梨心里美滋滋,把盒子贴在脸上降温。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9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一辆车停在校门口,庄九被叫去办公室,看见了满脸泪痕的庄妈妈。
夏梨从窗户看到庄九离开,匆忙填完试卷,跑去办公室打探情况,班主任摇摇头,说:“庄九下学期可能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沈昊与夏梨异口同声。
“他妈妈要带他去国外。”
啊,是这样啊。
像养了好多年的猫突然跑了一样,内心倏地被掏空,夏梨听见自己一阵傻笑:“那、那挺好的。”
对啊,他之前就说过了,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他离开的。只是她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快乐假象里,忘记了这个事实。
“是挺好,那个妈宝总算如愿以偿了。”
夏梨听到沈昊落井下石,转身跟他扭打在一起。沈昊猝不及防,鼻子挨了一拳,眼角眼青,几个老师上来把人拉开,夏梨满眼通红:“沈昊,再让我听见你说庄九一句坏话,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夏梨犯了大错,被爸妈带回家里关禁闭。她瘫在床上,闭上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使劲儿看。
她想感叹一下,做首诗聊表愁思,翻开日记本才发现自己没那个天赋,倒是平白造出个成语:心空且疼。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拍个X光片,看看胸腔里是否被种了仙人掌,为什么她老觉得有刺在扎自己的心脏?
夏梨度过有生之年最漫长的一个暑假,毫无期待地迎来了高三第一个学期。班级座位没有变,她坐回自己熟悉的椅子上,闭上眼睛,继续感叹人生。
有人在身后捅她的肩膀,她懒得回头,对方没完没了地继续捅,她亮起拳头:“沈昊,你是不是还想找……”
那个“揍”字被她咽回肚子,噎得她打了个嗝,仙人掌瞬间枯萎消失,心脏重新跳动,她揉揉眼睛确认眼前是不是幻觉。
他更高了,胖了一点,胳膊上有了肌肉线条,人更帅了,笑容温暖得像窗外的阳光。她吸了吸鼻子,既惊又喜:“你不是出国了吗?”
“是啊,但开学总得回来吧。”
她用力点头,鼻子一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个浑蛋,为什么不联系我?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他道歉,当时走得实在匆忙,来不及跟她理清状况。
妈妈订婚了,对方是个美国人,温柔可靠,愿意爱屋及乌。
妈妈希望庄九跟她一起生活,一切重新开始,抹掉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事实上,自从来到这座县城之后,他每天都在盼着能早点儿离开。
但是,在妈妈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只是摇头。
过去他以为世界是黑色的,但这里有一个人,为他把四季都变绚烂,让他想要热爱生活。
妈妈已经有了避风港,他也该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以一生为单位,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