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才四点多钟，天还黑糊糊的，老孙就穿衣起床了。伸手从袋里抓上一把米，放到电饭锅中，兑上水开始做稀饭。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吵醒了同睡一个宿舍的三个工友，一时怨声四起：“天天起恁早，动静搞恁大，你睡不着，难道别人也睡不着?”河南人大牛首先发声。
“每天早上煮那破稀饭，你就不能出去买些早点吃，省那钱干啥子用，买屌子啃嘛!”四川人光头半是气愤半是挖苦道。
“啥用?还不是为了还那房贷。”大牛接口道。
“跟他同住一个宿舍真是霉头!成天做活累得半死，早上想多睡一会都不成。”安徽人胖子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道。
……
每每这时，老孙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诺诺道：“诸位兄弟，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你会注意个屁子!每次说你哈，你可都是这么说来着，可转天还不是啥子照例。孙猴子，今个我告诉你，如果你明个早上还老早起来煮稀饭，我就把你破锅给砸了!”光头白了老孙一眼，嘴里半真半假地吓唬道，言罢披上衣服出门上厕所去了。
老孙，徐州睢宁人，岁数五十有三，大名叫孙家富，工友们喊他孙猴子，不是因他与大闹天宫的孙大圣是一家，也不是此人头脑太精，而是身体矮小偏瘦之因。老孙身高一米六零，体重不足一百斤，身上肋骨外露，脸腮刮不下三两肉，瘦得真跟个猴子似的。
老孙体瘦，不是天生的，是营养跟不上。老孙过日子太节俭，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日三餐，早餐是米稀饭，中餐在工地食堂打一份米饭，二份素菜，价格是5块钱，晚餐是一碗青菜煮面条，里面不仅没有鸡蛋，连油都放得极少。身上穿的衣服，一半是两个儿子淘汰掉的，一半是捡工地上工人扔掉的，常年不买一件新衣。工友们问他：“猴子，你干嘛这样憋屈自己?”老孙淡淡一笑道：“没得办法啊，要还房贷哩!”
老孙说的是真的。为了给大儿子成家，两年前，老孙在濉宁县城购买了一套80多平米房子，总价60万，首付拿了15万，贷款45万，15年期，一年需还3万，每月2500元。这钱都是老孙还的，他每月跟老板支取3000，还房贷2500，留下500做生活费。区区500块钱，摊到一个月，每天也就十几元，其中还包括手机费在内，又能敢吃啥好的买啥衣服呐?
本来工地上工人的工资是到年底一块结算付清，每月每人只发一千元生活费，老孙却支取3000，这样一次就多支了2000，很大程度上超出了规定。老板看在老孙忠厚肯干的份上，同时心里也比较可怜老孙，就作了破例。对此，老孙心里很感激。
……
不一刻，稀饭就煮好了。老孙打开从家带的萝卜干，开始吃起来，一口稀饭，一粒萝卜干，呼啦呼啦，咔嚓咔嚓，吃得声响很大也很香。
“吃个破稀饭破萝卜干，声响还这么大，能传出八里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吃啥山珍海味呢!”大牛、胖子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揶揄着，一边穿衣下床，这当儿光头也从厕所回来了。等他们洗漱完毕，老孙已将饭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就挎上工具包提前来到宿舍区大门口，等待着班长派工。
二
今天的活是打厂房下面柱基与地梁混凝土，老孙派的工是用振动棒对其进行振动合实，与大牛一组，一个提振动机，一个操振动棒。这活提振动机轻松些，操振动棒较累，因为在作业时，操振动棒的需出入来回抽插。班长派工时交待，说眼下天气太热，安排在一组的人要轮换作业，总是一个人操振动棒会吃不消的。
柱基与地梁处在地面下1.1米深的位置，四周堆着高高的土块，如此落差度约有二三米，人往下一站，是一丝风也不见。老孙人实在，班长交待的话他总是完全照做，与大牛前后轮换着操持振动棒，大牛振一个柱基，一个地梁，他就振一个柱基，一个地梁，半个不比大牛少振。刚开始时，日头离地球平面较远，下面还不是十分热，人体出的汗较少，老孙操持振动棒作业基本上不觉着吃力。
日头越升越高，散发的热能开始增强，到了上午九点以后，完全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此时柱基坑里完全变成了大蒸笼。汗开始大出。老孙头上的汗水一条条顺着安全帽下沿流出，前面的汗水流置脑门后滴滴啦啦掉落到混凝土上，将混凝土表面砸出一个个小麻点;左右及后面的汗水则全部流进衣领，净湿身上的衣服后，再顺着裤角慢慢下流至鞋子里，如此鞋子窝里是水汪汪一片，把脚皮都泡起皱了。老孙脸色开始出现潮红，呼吸声也变得大了起来，操持振动棒速度渐渐慢下来。大牛心眼灵活，发觉有些不对劲，便不放心地问老孙：“猴子，你咋的啦?别再中暑啊!”
“我，我感觉心闷、头晕。”猴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的娘哎!这就是中暑的迹象!快别干了，赶快寻一阴凉处歇歇吧。”大牛说罢，立马扶着老孙朝工地旁那棵大树下走去。近前，大牛让老孙坐在地上歇着，之后打电话跟班长作了汇报。班长听说后，慌忙从公司安全处拿来人丹丸与十滴水，还从工地小店买来一瓶冰镇娃哈哈给老孙送过来，嘱咐老孙今天不要干了，好好休息。
三
吃了降暑药又喝了冰镇凉水，老孙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呼吸声也渐渐趋于平稳，心开始不慌了，头开始不晕。一个小时后，老孙站起身来，舒展舒展一下腰身，抬抬胳膊，伸伸腿，试着走上几步，感觉基本恢复了，就打电话给班长要求继续作业。班长闻听甚为生气：“胡闹!就你那弱体质，出了事情谁负责?你就给我好好歇着，今天上午少干的时间，我不扣你工分。”
“班长，你就让我干吧，我已经休息好了，不会出问题的。——求你了，班长!”老孙言中带笑地软磨道。
“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行吧。只是振动那活不要再去做了，坑里太热，你就在路面上清清灰土吧，地面上有风，多少凉快些。”班长知晓老孙家里的情况，明白老孙这么玩命干完全是出于无奈，该理解时就要理解。
因为施工需要，工地上零时铺设了东西南北三纵三横六条水泥道路，由于工期正处基础建设期，作业的几台挖土机时常要从路面上过往，每过往一次，沾满厚厚潮湿泥土的履带就会吐出满地渣土，这些渣土，让履带一压，大部份会板板地沾贴在路面上，拿铁锹铲都费劲。老孙手里握着铁锹在东西走向中间这条路上劳作着，老孙做活用心用力，手挥铁锹，一点一点麻利地铲除着，不一刻就清出了十来米长。
日头已至中天，光线直射着大地，烤的水泥路面就像烙铁一般，估计鸡蛋放上面五分钟就能蒸熟了。好在不时有一阵阵小南风吹来，加上时不时地喝水，老孙的头只是些许的晕，心里只是些许的慌，身体基本上能够坚持住。高高天空下，瘦小的老孙显得更为渺小，远远地看上去就如同一只小蜗牛，吃力地在路面上蠕动着。劳作的当口，每见有工人们丟掉的手套，老孙总要捡起来看看，如果不是太破，他就会收起来。老孙在工地上做活从不买新手套，平日套的都是捡别人扔掉的旧手套，他宿舍的床底下足足存放了一大堆。工友光头每见老孙把旧手套捡回去，总是一脸的不屑，继尔挖苦道：“你说你为省那两三文，就不怕染上那啥子手足癣吗?”
“省一块是一块，要还房贷哩!”老孙叹气说道。
“咋房贷非必须你还，你那两个儿子干啥子吃的，就不兴还嘛?做奴才也不兴这样子做哦!”光头觉着老孙活得无比憋屈。
“他俩刚刚创业，用钱的地方很多，没有余钱还贷哩!”老孙解释道。
“现在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若是平时吃穿稍微节省点，还房贷的钱就有了。那样也不至于你过份节省把自己瘦成个猴子!”胖子在一旁感叹道。
四
老孙膝下生有二子，岁数相差三岁，这两小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初中念完就都不念了。大小子从学校走出后，先在工厂干了两年，觉着不自由也不挣钱立马就不干了，后就跟着老孙到工地上来做，做了不到一年，又觉着工地上太苦太累又不干了。2017年冬天结过婚后，不愿吃苦，又想挣大钱的大小子，开年后，跟媳妇在睢宁县城租了两间门面开起了服装店，据说生意一直不够景气，所营利的钱除去房租，勉勉强强够小夫妻俩吃喝开销。二小子2018年夏天初中毕业后，由于受大小子影响较深，也不愿去工厂上班，到工地搬砖，跟着同学跑到苏州一家大型发廊做起了学徒工，眼下学徒期将满。老孙期望着二小子学徒期满后留在发廊安心做事，每月拿上几大千，余上一些，贴补一下家用。
可是这二小子也是心大的人，学徒期满后，只在发廊上班三个来月，就鼓动其同学跟着发廊的老师，合伙开办另一家发廊，每人投资5万元。老孙不赞同，说当今啥生意都不好做，亏得人特别多，还是安心做个员工好，到月领工资，不担风险，稳妥。二小子不听，说干美发这一行不比他哥开服装店，服装店受网购影响，美发又影响不到，钱好赚哩。老孙拗不过，无奈只得厚着脸皮问亲友东借西凑上5万块钱给了二小子做了投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梳，转眼一年又到了冬季。季节在变，温差在变，而老孙却不见有啥变化，依旧每天早早起床，吃的还是米稀饭，就着萝卜干，声响很大地吃罢后，还是早早地走到宿舍区大门口等着派工，身上穿的依旧是孩子们退潮下来以及平日捡来的旧衣服。若要说变化，就是腰背看上去略嫌佝偻，许是寒风的缘故吧!
老孙身上出现明显变化，时间是冬季第三个季节。
大雪季节时，工友们发现，原本老孙脸上偶尔还能见的笑容竟一下子不见了，除此，时不时地还长吁短叹，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工友大牛心肠热，坐到老孙身旁，关心地问他为何闷闷不乐，老是叹气?
老孙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没有作答。
“你就跟我说说吧，若是有啥难事，我能帮就帮帮你。”大牛诚恳地说道。
“唉——，这事不好说啊!”
“有啥不好说的?你信不过我咋的?”
“那好吧，这事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说。”老孙拉起大牛，来到外面一个无人的地方，半带着哭腔，一五一十地将心里的事跟大牛讲了一遍。
五
老孙的二小子在苏州与他人合开的发廊，因竞争强烈，生意始终处于不死不活状态，经营三个月后，三人觉着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办法，时间久了，弄不好会把投资款赔光。经过反复研究，最终合谋出一条自认为比较高明的计策：发廊面向社会低价招募会员，只要每人交纳500元会费，便可以享受该发廊一年期的全项优质服务。因会费比其他家低，一下子吸引了五百多人交钱成了会员，总共收了会费二十多万元。钱到手后，三人迅速将店铺转让，带着转让费及会员费跑了路，躲到了浙江金华。交了会费的会员见发廊易了主，立马向警方报了案，苏州警方通过周密侦察，只用了7天时间就在金华将三人抓获，日前已被正式逮捕，检察院准备以诈骗罪向法院进行起诉。
“大牛，你有点文化，我问你，象这种情况，我的二小子会被判多少年?”老孙眼望着大牛问。
大牛拧眉思索了片刻，说：“资金不是太多，若你家二小子再不是主谋，我分析最多也就判上两年。”
“年岁轻轻的，做下这等丢人的事，传出去，今后对象咋找哦!”老孙无比忧虑地说道。
“人都有头脑糊涂的时候，年轻人涉世不深，往往更易做下蠢事!猴子，你还是往开处想吧!”大牛安慰道。
“我咋会生下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说出去丢脸啊!”老孙双手抱头，长叹不已。
次日去苏州探监，跟班长请假时，老孙只说回家有点事。从苏州探监回来，老孙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这件事刚过去不久，又一件让老孙接受不了的事接踵而至：大小子的服装店残喘经营一年后，实在再难坚持下去，就低价转让给了别人，一核算，总共亏损六万多元。两件事往一块一加，差些就把老孙击倒了。
两小子都不争气啊!
这以后，老孙经常半夜醒来，醒后就再难入睡，眼睛迷离地盯着房顶，脑子里反复思考着房贷、孩子这些烦心问题，只至天将亮起来做饭。几日下来，老孙的眼圈都熬红了。
每月2500元房贷雷打不动要还，小儿子在监中每月适当要送点钱物改善一下艰苦的生活，大儿子小两口服装店亏损转让，再做别的生意买卖，还需要再添补一笔资金，还有家中的孙子买营养品的钱也要老孙拿，所有这些都得老孙挣钱供给。
为了挣钱、多挣钱，老孙不敢休息，即便感冒头疼，跑肚拉稀也是照做不误。冬天天冷，夜里加班，遇有不愿做的工友，他就主动要求替别人去加。半夜里寒风刺骨，老孙棉衣少，冻得受不了，就把老板发的雨衣穿在身上御寒。
六
2020年初，新冠肺炎病毒首先光顾武汉，继尓便有多地被传染，全国的人们被封堵在家一个多月后，国家本着搞活经济的理念，适度地进行了放开，大家这才有续地乘车前往打工地(武汉市除外)。工地上，去年在此打工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到齐了，独久久不见老孙瘦小的身影。向其老乡打听，老乡说老孙今年在家与妻子一道给人家贴墙砖地砖搞家装哩，一天做下来能够比在工地上多挣一百多文，就不来工地上干了。
六月里，老孙的老乡回家办事，回来后，心情难过地跟大伙儿说了老孙的不幸事，说老孙七天前给一老小区的一户居民家贴地砖，背着整箱地砖上楼时，因天气炎热，体质太差，一头栽倒在楼梯上，再没能醒来。
大牛、胖子、光头三人听后，把头低下，竟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