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来了个姓赵的。
他四十上下,黑红粗糙的脸,平头,额头有颗斑驳的黑痣,穿一身不大合体的藏蓝色西装,红领带,紫袜子,黑皮鞋。为来鉴宝特意刮过胡子吧,唇髭间泛着收割后的青光。他怀抱一个半尺来高的三足龙纹云鼎,说这是西周的青铜器,当年宋徽宗被金人所掳带到三姓的,他的远祖是宋徽宗后人,所以这宝贝在他家传了好多代了。
我懒得多看一眼那明显造假的玩意儿,鼎上的龙纹张牙舞爪,粗鄙不堪,这可不是西周的线条,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东西不必放下了。”
他细长的眼立刻瞪成圆眼了,半是威胁半是乞求地说:“您不仔细瞧瞧?也不问问我姓啥?”
“你当然姓赵了。”说完这句话,我见他手上毕露的青筋,瞬时瘪了下去,而先前它们血脉偾张,像一条条奔向猎物的蛇。
我眯起眼,享受南窗送来的金子般的阳光,这是西周的阳光,北宋的阳光,也是今朝的阳光,无须鉴定,千秋万代。
那人咳嗽一声、叹息一声,再咳嗽一声、叹息一声,最后“唉——”地长叹一声,绝望地走了。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杂沓不堪。一个人泄了气,腿脚就不利落了,再加上他穿的新皮鞋,与那身别扭的西装一样,显然是急就章,与他的脚怎能合拍。
我从哈尔滨到依兰两天了。退休这五年,我驾驶一台越野吉普车,在黑龙江各地寻古探幽,也发挥专业优长,免费给人鉴宝,渐渐地在民间有了些名气。因为经我鉴定为真品的一些私人藏品,得到了国家级文物专家的认可,拥有宝物的主人一夜暴富。
我不做文物贩子,虽说利润空间很大,这倒不是怕违法,而是我资金不够雄厚。我只购藏经济能力承受得起又令我心仪的器物,比如金代的双鱼花枝铜镜、清乾隆年间的粉彩山水画盘、明代的青花瓷碗以及民国的各类酒壶。
当收藏成为一种热潮时,各地的古玩市场也悄然兴起,抱着捡漏心理的收藏爱好者成为这里的常客。但摊主们兜售的器物,十之八九都是赝品。而之前在穷乡僻壤,有些宝物真的不为人识。有农人用明代万历年间的花鸟漆盘去盖咸菜坛子;还有人把辽代的上马酒壶给小孩子当尿壶。细究起来,这样的人家祖上没有不发达的,而后辈又没有不落魄的,以为自家不曾拥有稀罕物。
爱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着心爱之物却无力纳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乡下一户人家,见到一个盛黄烟叶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庄古朴,色彩典雅高贵,釉面似有月光隐隐浮动,就像个穿着丝绒旗袍的气质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着你。罐身的牡丹与枝叶勾勒得富贵又妖娆,像是要从罐子中飞出来爬上谁家的窗棂,为这罐子平添了一份浪漫,让人怦然心动。见我要出高价收购这个罐子,老乡顿悟此非浊物,连说这是他心肝,陪他大半辈子了,不卖。几个月后我再去,房屋还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踪。
我已是第三次来依兰了。因为北宋的赵佶赵桓二帝曾被囚于此,这当年的五国头城里,不仅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的传奇故事,前来鉴宝的人里标榜赵姓的也不少。仿宋徽宗赵佶的书画作品,一如陈年枯叶,有点收藏风就飞出来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有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拿着一页泛黄信笺,愣说是宋徽宗写给金高宗的密信,价值连城,给他两万他就出手。见我不理,他抖着信笺说,瞧瞧这有筋无骨的瘦金体,只有他妈的不爱江山爱花鸟的徽宗才写得出来啊,你看走了眼,可别后悔呀。我抢白他,花鸟不是江山吗?而我第二次来,有个肥胖的自称姓赵的艳服女人,袖着一方褪色的粉绸,说这是徽宗皇后韦贤妃用过的。而这次竟有人仿造西周的鼎蒙我,委实让人不爽,这分明是嘲弄我的专业才能。
其实我这次来还是有收获的,得了一盏曾任依兰镇守使的抗日名将李杜将军的台灯,要知它照亮过多少黑暗的夜晚啊。李杜因尊崇李白杜甫,把原名李荫培改为李杜。他的二夫人王者培在东北很有名气,是个舞刀弄枪的女侠,传说她爱上了李杜将军,但李杜有夫人,于是刁难她,说除非你打下城门塔上的鸽子,才会考虑。王者培手持双枪,砰砰两声,一双鸽子自塔顶坠下,成了她婚礼的爆竹。此行我还得了一幅曾任依兰道尹的莫德惠的字。日本侵占东北时,莫德惠正在苏联,他闻此消息,放声大哭。清末依兰城门上“东北重镇,中外通衢”的横额,就是莫德惠题写的。
依兰山岳环抱,多有庙宇。这里水系纵横,除了浪漫汇合的牡丹江和松花江,还有散发着竹笛般清音的倭肯河和巴兰河。来这儿的游客,看山有山,观水有水,寻古有古。依兰在金朝设路治,称胡里改路。乾隆年间,这里就是著名的通商开放市场,有大码头,商户林立,贸易繁荣。光绪年间设依兰府,后为依兰县。它别名“三姓”,源自满语“依兰哈拉”,满语中依兰为“三”,哈拉为“姓”,当地不少百姓还习惯叫它的老名字。而不管历经了哪朝哪代的风云变幻,依兰最为世人所知的,还是徽钦二帝在这里“坐井观天”的囚禁岁月。
送走最后一个鉴宝人,我正打算出旅馆寻个吃杀猪菜的地方,林蓓来电,也不问我在哪儿,张口就发脾气,说你快滚回来吧,我可受不了你妈了!
林蓓比我小九岁,是我现任妻子,已是一家企业的副总了。她年薪比我高,长相不俗,自我们结合,母亲一直看她不顺眼,觉得我找了个跟王姝同路的女人,好不到哪里去。
王姝是我前妻,貌美如花,性格活泼,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女儿十岁时,我发现她和一个有家室的官员有染,于是提出离婚,王姝欣然同意,我们平分财产,女儿共同抚养,也算分得寂静和体面。
被戴过绿帽子的男人再找女人,总觉是走夜路,有姿色的都觉得是鬼,让人脊背发凉。
我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遇见林蓓的,她鹅蛋脸,黑黑的眼睛,剑眉,红唇,一头秀发,身形高挑,衣品极好,举止得体。朋友说她刚离婚,前夫是搞动力学研究的专家,出轨女博士,林蓓一怒之下离了婚。我想我们有相似的情感经历,再组家庭,定会彼此珍惜。但母亲见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说你当自己是拎着金箍棒的孙猴子啊,怎么又招了个妖精来家?但我迷上林蓓,不顾母亲反对再婚了。林蓓那时是企业的中层干部,常陪老总出差,母亲说她一准是跟别人撒野去了。婚后林蓓才跟我说,其实她是个丁克,前夫本来也是,说好了不要孩子一起走到底的,可婚后他就改主意了。前夫出轨,也是想刺激她主动离婚,好再婚生子。林蓓说她之所以没婚前说,是因为坚信我这样有襟怀的人文学者,不在乎这个,再说我有孩子了。林蓓虽然给我戴了人格的高帽子,但我依然不爽,觉得她心机重。母亲知道林蓓不想生孩子的坚定意志后,气得大病一场,尽管不喜欢她,但还巴望着再得个孙子呢。
林蓓性格强势,业务能力强,人脉广,一路升至副总,风光无限。我们在经济上各自独立,她的钱主要消费在奢侈品店、美容院、高端餐厅和海外游,而我乐意把钱用于收藏、购书和国内自驾游。林蓓过了五十岁后,气质大不如从前,也许是企业复杂的人际给折磨的。她打电话时,我常听她对张三说李四的坏话,转而又对李四说张三的不是,简直是个面具女王。还有她近年睡眠差,大把掉头发,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了,她跟我说话翻眼珠时,感觉她眼里堆着肮脏的雪。
母亲一直怀疑林蓓在外面有人,所以只要我离开哈尔滨,她就把保姆打发走,要林蓓回她那儿住,名曰陪伴,实则监视。这不林蓓控诉大中午的,母亲让她回去喝人参乌鸡汤,说是入秋后得补了,不然缺营养,头发掉光了,人家还以为她儿媳妇要去当尼姑。我明白母亲并不是真的关心林蓓的身体,她就是要占领她的午休时间,因为母亲跟我唠叨过,她听说出轨的上班族,通常是利用午休时间,在快捷酒店或办公室鬼混,晚上回家跟没事人似的。
无论是前妻王姝还是现任林蓓,我都无感了,相信她们对我也一样。我现在的家,就像一个开放的码头,为着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王姝退休后常带女儿过来,她鼓励我收藏,不是欣赏它们独有的文化价值,而是为着我们的女儿着想,说这是软黄金,能作女儿的传家宝。这话对自甘放弃生育后代的林蓓来讲,字字诛心,所以林蓓喜欢挥霍钱财,反正无人继承。林蓓一身名牌地走出家门时,我总觉她像稻草人一样,身上没有血肉。
挂断林蓓的电话,我没心情去寻杀猪菜馆了,想着旅馆斜对面有一家砂锅豆腐店,随便对付一口算了。
依兰晚秋的风儿与哈尔滨一样,由润而滑的丝绸感,蜕变为凉而硬的金属感了。没有都市高楼的层层阻隔,风儿更自由也更凌厉,吹得人睫毛忽闪。小城依山傍水,草木气息浓,汽车尾气少,空气清冽干净,让人神清气爽。我进了小店,点了一个排骨豆腐砂锅,两张葱油饼,全部消灭掉,只觉身体动力无穷,很想出去撒撒野。刚好有食客在讲巴兰河,说这段去那儿看五花山的人不少,我便想去巴兰河景区转转。
主意已定,我赶紧回去退房,驾车奔向巴兰河。
我的背囊中备有常用的急救药品,还有指南针、防水火柴、手电筒、望远镜、搪瓷杯和水果刀等野外生活工具,以及瓶装水、食盐、糖果、压缩饼干等。对爱读书的我来说,包中还少不了一两本书籍。
出了旅馆向西不远,是一条商业街,城镇化改造中,很多地方的房屋被粉刷成一个颜色,比如土黄色,依兰的这条街就是这样。这颜色在我记忆中,仿佛火车站专有。好在土黄色的建筑物上,有五颜六色的牌匾,无论冬夏都绚丽夺目。超市、银行、浴池、药房、烧烤店、冷面馆、渔具店、鲜奶吧、佛事用品店、理发店等依次排开,这生活的花朵,即便是在新冠疫情中,也不凋零。
快出城时,见到一处建筑工地上,两台挖掘机正在作业,一个工人在瓦砾中叼着烟撒尿,他旁边站着一条摇头摆尾的黑狗。这路段大货车和摩托车明显多了起来,它们体积不同,气势却一样,跑起来蛮气十足,这都是路上的祖宗,我小心翼翼避让着,到了哈肇公路才松口气。而上了依兰旅游公路,那就是走上幸福大道了,路况很好,车少人稀,风景也美,我把车窗摇下,听着原野的风声。
依兰旅游公路有三十多公里长。中秋和国庆将近,正是游客青黄不接的时节,往来车辆极少。夏候鸟大都迁徙了,偶尔从草丛飞起的一两只禽鸟,也都飞不高。它们有的是因出生晚,体力不行,难以展翅高飞,有的则是因伤或衰老得飞不动了,还在北地苦熬。命好的在落雪前挣扎着南飞,或是被候鸟保护站收留,命差的就葬身于寒流,那丝绸般的羽翼就此在天空消失。当我放慢车速,贪婪地呼吸着山野清风的时候,一只成年苍鹭忽然从水边半青半黄的草中拔头而起,它栽楞着翅膀,飘飘摇摇地跟着我的车子飞翔,随时随地要栽倒在地的模样,一看就是受了伤。
我最不喜欢的鸟儿就是苍鹭了,不是因为它嘴长脖长、细脚伶仃,一副刻薄相,而是因为母亲常把我跟它类比。苍鹭捕食时会像岩石一样,待在一个地方久久不动,静待猎物,所以当地人也叫它长脖老等。它不挑食,撞上什么就吃什么。母亲说我在婚姻上就是个长脖老等,不知道四处寻觅好姑娘,傻呵呵地撞上王姝就娶了王姝,撞上林蓓就娶了林蓓。所以每次路遇苍鹭,我都会加快车速掠过,仿佛是甩掉了母亲的嘲笑。
我到巴兰河景区时是午后三时,太阳已向西了。在一座挂着红灯笼的山庄停下车,我跟庄主说想租个橡皮艇漂流巴兰河,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他瞪着我说:“兄弟这是啥时候啊,都快下霜了,还上水里整啥浪漫!”
我说那你还守着这山庄干吗?
他又瞪了我一眼,说:“收秋啊。”
我以为他在附近种植了庄稼,再交流才明白,这两年因疫情,山庄一关再关,游客锐减,生意难做,就巴望着中秋和国庆假日时,来看五花山的人带来个小高潮,收个游客的秋。我问他这两个节日的客房预订情况好吗,庄主害了牙痛似地抽着嘴角说不咋样,预订中秋节的只有四间房,还都是普通间。国庆节的稍好一些,两个小套房都订出去了,普通间也有五间。他说要是搁前些年,这儿的客房闲的时候少,可现在整座山庄,只有五个客人。三个年轻的是来拍五花山的摄影爱好者,一对老夫妻是银婚旅行,他们消费都不高,实在没啥赚头,勉强维持员工开支。
我好说歹说,庄主就是不肯租橡皮艇给我,说早过了漂流季了,今年水又大,后天就是中秋节了,万一我有个闪失,他们踩了假日游安全的地雷,那可就遭殃了。他建议我住下,可以出去转转山,看看奇峰异石。他说当年跟宋徽宗发配到依兰的九个侍女,因不堪金兵凌辱,在巴兰河投水而亡,魂灵化作秀丽的山峰,离这儿不远,日落前可探寻一下。有人说男人看了这九女神峰,会交桃花运呢。
我没有好气地说:“交桃花运的男人哪个不被桃花水淹死!”
庄主哈哈笑着拍着我肩膀说:“兄弟这是蹚过桃花水受过伤哇。”
见我对九女神峰不动心,庄主又说这附近还有蘑菇,可挎个篮子采山,用自己采来的蘑菇,去厨房做个鲜蘑炒白菜片,再弄个清炖细鳞鱼,来上一壶老酒,这个夜晚就是仙女来陪,咱都不干!
巴兰河景区的山庄还有不少,可是日色渐暮,我还想趁亮出去转转,再说庄主是个有趣的人,所以不想再寻别处,先办了入住。
我肩挎背囊出门的时候,庄主嘱咐我注意野兽,天黑了就回来,别往密林中走,万一碰见黑熊,这家伙冬眠前正要储存能量,我这么大块的优质蛋白,它是不会放过的。
秋风是大自然的调色师,巴兰河两岸的山峦和原野,被它点染成了花园。杨树的叶子黄了,但它黄得参差,土黄、鹅黄都有,不像白桦树跟个富翁似的,披挂着满树金币似的金黄叶片。柳树叶子的颜色最丰富了,半青半黄的有,半红半粉的也有。最红的要数柞树了,它那蝙蝠似的叶片油红油红的,像上了蜡。落叶松的松针就两种色,落地的是深褐色的,还在树上的是浅黄色的。只要一阵风吹过,你看林间吧,简直是天女散花,斑斓的秋叶满天飞。但这样的绚丽,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因为秋叶终归飘零,褪掉颜色,成为腐殖土的一部分。我踩着林地厚厚的落叶,感觉是踏着油彩前行,脚下流光溢彩的。
庄主诳我,这时节哪还有蘑菇啊,我不止一次以为发现了榛蘑,可凑近一看,总是落叶,榛蘑和落叶在长相上酷似。兜兜转转了一小时,只找到几个半干的桦树蘑。我爬到半山坡时,太阳开始下沉了,夕阳仿佛一个气韵饱满的歌者,一旦它开嗓,晚霞就缕缕飘出了。我掏出望远镜回望山庄,想看看沐浴着夕阳的它,是否成了金殿,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条船。
这条船停泊在山庄东侧的一棵大杨树旁,面向巴兰河。船是木船,不是那种为游人预备的橡皮艇,也许是山庄员工用来捕鱼的?要知道住进这里的游人,谁不渴望灶上的河鲜呢。这条黑黢黢的船,在我眼里比任何一道晚霞都绚丽,再次点燃了我漂流巴兰河的热望,而我有数的几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阳落了山,避开庄主和游人,悄悄推船入水,来一个月夜的漂流,独享一条河,听水声、风声和落叶声,该多享受啊。
锁定了船的方位,我不再登山,而是席地而坐,目送夕阳。秋天的太阳落得就像疾驰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刻钟左右,大半个身子沉下去了,再七八分钟,夕阳完全不见了,它在最后时刻留下了对天空的热吻,玫红与金黄的晚霞弥漫在西边天。但这是黑夜最觊觎的吻,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吞噬。
山庄客人少,不必在意会撞上花前月下的人。所以太阳一落,我就起身下山,一直到巴兰河畔,只碰见个忙活着往洞里藏松子的松鼠和几只被我惊飞的苏雀。晚霞消散,夜色渐起。那条船半新,还有腥味,看来是打捞河鲜的船,船桨不像我想象的怕客人乱用而藏在别处,桨就在船舱贴心地放着,而且船尾接近水面,我毫不费力地推船入水,开始漂流。
入水后我才发现船在山庄的下游,所以更不用担心庄主会看见我了。我摇船离岸时,感觉是个成功逃学的孩子,直想放声歌唱。山庄灯火旺盛,可等我划了一段,在河流转弯处回身遥望时,山庄的灯火就像一团渔火了。
巴兰河是由山泉水汇聚而成的,非常清澈,虽然夜色迷蒙,但在水浅处,还能隐约看见河底的卵石。河道初始宽阔,大约十五六米宽吧,但转了两三个弯之后,它忽然收紧了心,河面变得狭窄起来,也就六七米的样子,伸出手臂能抓到岸边的柳树探过来的枝条。水流变得湍急,我努力保持着平衡,不让船过于摇摆。
船行七八里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巴兰河像大地的闪电似的,瞬间亮了起来,猛然间觉得河上鱼群飞舞,仔细一看,却是形形色色的落叶。落到水里的叶子,不甘命运的,可以随着巴兰河汇入松花江,心性更高的,没准还能汇入黑龙江呢!
月亮初始光华满面,但它在夜空没骄傲多久。当船行至一处宽阔的水域时,天突然阴了起来,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先是片状云像羽毛似地撩拨月亮,也顺带给它们点染了春心,令片状云红了脸庞。但随着铅灰色的块状云堆积而上,月亮逐渐沦陷,挣扎着发出微光,最后被浓重的乌云彻底埋葬了,河面骤然黯淡了,风也起来了。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几分钟前还云淡风轻,转瞬却是狂风暴雨。
先前漂流时,我还嫌夜晚太过恬静,波澜不惊,少了刺激。现在狂风一起,两岸的树疯狂摇曳,呼啦啦作响,像一颗颗手榴弹,要炸毁这暗夜似的,再加上野鸟惊叫,暴雨如注,河面雨雾蒸腾,波涛翻卷,小船剧烈颠簸,我立刻兴奋起来。
可这激情没有持续多久,雨越下越大,河面一片模糊,分不清哪儿是岸,身上阵阵发冷,我打算结束这冒险的夜漂了。我吃力地辨认着方向、寻找上岸之地时,船被一个大漩涡击打得侧翻,船舱进水了,这让我分外紧张,因为我并不会水,如果没有了船这双脚,我在河里就失去了心脏。
我渴望闪电的出现,这暴雨的先遣军,是天空的手电筒,会让我在瞬间辨明哪儿适合靠岸。可是闪电是夏天的轻骑兵,到了秋天就偃旗息鼓了,不再亮剑。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发现眼前是墨色和灰青色交织的色团,我判断出大面积的墨色是岸,而呈带状分布的灰青色,则是河流。只要朝着墨色方位,感觉船不太颠簸时,说明那是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就可靠岸。
然而船侧翻时涌进的河水与持续的暴雨倾入,使得积水已没过我脚踝,船开始渐渐下沉。当我意识到不妙时,也不管身处什么样的河段,赶紧朝着浓重的墨色划去。
在我努力靠岸的过程中,船又雪上加霜地“咣当”一下撞上了什么,这让我肝肠欲裂,头晕眼花,跟着似有一只大鸟掠过,它的翅膀扫着我的额头,像是重重地给了我一拳,生疼生疼的。我想鸟儿飞去的方向一定是山,山就是岸,而那是墨色区域,我判断的方向应该没错。可是风越来越大,船像是被撞傻了,原地打转,剧烈摇摆,只两三分钟,就彻底倾覆,把我抛入冰冷刺骨的巴兰河。
上半夜:白釉黑花罐
救我上岸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相貌平平,刀条脸,八字眉,小眼睛,扁平鼻,目光黯淡,面无血色,穿一身铁灰色的衣服,黑胶鞋。我睁开眼睛时,已在他的窝棚中了。松木杆搭起的窝棚像个大斗笠,扣在巴兰河畔,一团月亮似的火,在窝棚中央发光发热,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大心脏。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来了。”
我躺在一堆干草上,问坐在火堆旁的他:“这是哪儿?”
“巴兰河啊,”他说,“你在河里翻了船。”
我说:“知道这是巴兰河,可这是哪一段呢?”我说出了投宿的山庄名字,问这里离那儿有多远。
他说巴兰河就像一个人的身躯,缺了哪段都没好活的,所以河流是不分段的。至于我提到的山庄,他从未听说过。
我说:“看来你不熟悉巴兰河景区,你是过路的渔人?”
他告诉我他是个窑工,祖上就是干这个的。
我说:“依兰这地方还有烧窑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那你是给建筑工地烧红砖的了?”
他用看待俗物的眼神,同情而又失望地扫了我一眼,说他是烧瓷器的。
我想他这是守窑场的了,刚想打听这里几孔窑、烧窑的土黏性大从哪儿运来、成品的瓷器又销往何处,窑工站起来,或者说从我面前升起来。我不算矮,但他比我还高出一头呢,似乎要把窝棚给戳破了!他走向一个草编的箱子,取出一套藏青色衣服,嘱我换上,说要出去看一下窑火,一会儿回来给我煮点吃的。
我望着窝棚顶那个苹果大小的圆孔,它既可走烟,也可嘹望天光。看得出夜色沉沉,雨还没停,因为火堆时常发出吱吱的叫声,那是圆孔坠下的雨滴,牺牲于烈火的声音。
我脱下湿衣服,换上他给我的那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好像由女人打理过。上衣是对襟的,裤子是散腿的,料子像棉又像麻,轻极了,软极了,干爽又妥帖,穿上很合体,像是专为我准备的,因我没窑工那么高,也比他胖,显然不是他的衣服。我从脱下的上衣闻到淡淡的盐味,从裤子嗅到了令人沮丧的骚味,看来我拼命挣扎时没少流汗,而且吓尿了裤子。
那条翻了的船漂哪儿去了,我该怎样跟庄主交代?夜漂时我将背囊搁在舱里,船出了事故,它自是不保,里面的救急物品,此刻已成了河里的怨鬼。我记得只有手机不在背囊,放在了上衣口袋,连忙将手伸向那儿,可是我没摸到硬的东西,却摸出一条柔软的小鱼,因为上衣的布料密闭性好,兜里还存着一汪水,尽管小鱼气息奄奄,尾巴却还像将尽的烛火一样,吃力地摇摆着。想想这条莽撞的小鱼误人口袋的网叫人怜惜,窑工救我一命,我理应救它一命,我捧着小鱼走出窝棚,顶着细雨,把它放归巴兰河。
窝棚搭在岸边的柳树丛中,距巴兰河也就八九米,如果没有那团火透出的微光,我可能没有勇气走向巴兰河了。河对岸是黑魆魆的望不到边际的山,哗哗的流水声听起来像野兽发出的饥饿的叫声。
我给小鱼放生完,回去时窑工已坐在火堆旁的木墩上,专心致志地煮着什么了。窝棚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像肉香鱼香又像花香果香,总之是复合香味,强烈撞击人的嗅觉神经。
我坐在窑工对面一截磨掉了皮的圆木上,望着火堆四周那圈不规则的青石,说:“你围挡这圈石头,是怕火蔓延烧了窝棚吧?”窑工点点头。我又问:“这些石头是从巴兰河取来的吗?”窑工说:“河里的石头不适宜围火,它们被河流冲刷后会有空隙,遇热可能爆炸,所以这些石头都是从山上采来的。"窑工这样说让我心安许多,巴兰河的石头,在我眼里已是地雷了。
窑工煮好了吃的,拿出一只粗瓷新碗,说是单为来客预备的,先给我盛上,又拿出一只旧碗,给自己盛上。他端给我,说:“趁热吃吧,你这一路过来,也是辛苦。”我端起那碗像汤像茶又像糊糊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喝起来。怎么形容它呢,它不像食物,而像凝聚的光,入口后身上立刻暖了不说,先前灰暗的心,忽然间明媚起来,人在瞬间变得愉悦。我对窑工说:“我从未吃过让人这么高兴的东西,它是酒吗?”窑工说:“你说它是啥就是啥。”
我问他有手机吗,我想借用一下,给家里报个平安。
窑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到了这儿,还用报平安吗?”
我说:“倒也是,现在家里很少用固话了,我妈和我老婆的手机号码都存在手机里,你就是借给我手机,我也拨不出号,只知道她们一个是移动的,一个是联通的。不过我还能记起我妈的手机号尾数是99,她想活得长久嘛,我老婆的号码尾数是88,她这个做企业的,身上每个细胞都做着发财梦。"
发完牢骚,吃完东西,我觉得身上暖洋洋的,有股说不出的幸福感,特别想听听窑工的故事,我问他祖上从何时开始烧窑的。
他放下瓷碗,双手合十,循环摆动,做出后浪推前浪的手势,说他曾祖的高祖、高祖的高祖、再高祖的高祖、再再高祖的曾祖、再再再曾祖的曾祖,是相州很有名的窑工,他烧的瓷器,整个相州都在用。
他这连环套似的高祖和曾祖,简直是迷魂阵,立刻把我绕迷糊了,我说:“那得好几十代了,不是干到古代去了吗?”
他没理我,说就这么说吧,他远祖是给宋徽宗烧瓷器的,你总该知道这个喜欢写字画画的皇帝吧?
我说:“黑龙江人谁不知道徽钦二帝——赵佶和赵桓呢?依兰是他们当年‘坐井观天’之地啊。"
我好为人师地跟他说:“提起坐井观天,并不像后世有人理解的,徽钦二帝被金人投进井底囚着,实际上这个‘井’,是地窨子,地窨子知道吗?是半地下的窝棚,这里大半年的冬天,冒烟泡儿一刮,人会被冻僵的,地窨子北面封堵,南向开矮窗,能见天光,抗风抗雪,那时老百姓多住这样的屋子。而到了夏天,徽钦二帝住的是四合院。”我说这番话时,显然把窑工当成了外来的。
窑工用手指弹了一下瓷碗,它发出一声明丽的叫声,让我疑心瓷胎中藏着一只夜莺,他说:“地窨子谁不知道呢。”窑工问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到的五国城吗?”
我说:“徽钦二帝从汴京被俘北上,先抵达的是燕京,就是现在的北京,之后再到上京,也就是如今的阿城,最后又从上京被发配到胡里改路的五国头城,人们习惯叫它五国城,就是依兰了。”我说在上京,金主竟让徽钦二帝穿孝服,拜祭金人祖庙,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
窑工叹息一声说:“宋太祖灭了南唐,不是也封李煜为违命侯嘛。”
我说:“是的,还有传言说宋徽宗是李煜转世的呢,两个皇帝结局惊人相似,且艺术成就都高。不过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把侮辱性封号送给徽钦二帝的金熙宗,最终被自己的堂弟完颜亮刺死,也被降封为东昏王。完颜亮篡位为帝,他骁勇过人,才华盖世,我喜欢他的两首咏雪词,'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气象浩茫不是?还有'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间是杨花,是芦花’,又柔肠百结不是?但《金史》对这个海陵王评价不高,他嗜杀好色,说他'三纲绝矣’。一般人能够记得他,是因他将国都从上京迁到燕京,成为入主北京的第一个王朝,不过完颜亮结局也不好。”
窑工对我欣赏完颜亮的词显然不忿,他先是说:“这样的人哪有好结局呢?”之后吟哦,“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说这才是千古流芳的句子。窑工谈吐不凡,我怀疑他并不是干力气活的。他用木棍拨弄了一下火,很奇怪的是,他的脸庞遇到火光,不是红了,而是青了,像抹了一层水泥。他说:“徽钦二帝被俘到北方的路线,你说得不差,但你知道他们到了五国城,还剩多少人吗?”
我说:“那时行路靠的是车马和步行,据说一行三千多人从汴京出发,最后到了五国城,只剩几百人了,被金兵打死的,以及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自尽的都有。就说这巴兰河吧,传说宋微宗的九个侍女,不堪金人凌辱投河了,她们死后化作了秀丽的山峰,我要是去看九女神峰,还不至于在巴兰河翻船吧。"
窑工说:“那是传说吧,能活到五国城的,哪会轻易就投河呢?”
我说:“倒也是啊,嫔妃们随着徽钦二帝被押解到这儿,谁人不是庶人?她们自知来后没有好命,想死的在汴京就死了。史载徽宗帝到了这儿,除了被金人霸占的嫔妃,他依然拥有皇后和妃子,徽宗一生有八十多个孩子,在五国城不是也得了六子八女吗?”
窑工说:“是啊,要说金人对徽钦二帝也算优待,虽然他们失去自由,但吃喝不用愁,也有杂役侍奉着。北宋亡了,徽宗第九子赵构建立南宋,金人可拿徽宗钦宗做人质,要挟南宋割地。”
我说:“是啊,女真人可是绝顶聪明的。”
“你是女真人的后代?”窑工问时,目光泛着寒光。
“女真人,那是多少辈子之前的事儿了,我是满人。"
“祖上是,就是。”窑工这样说的时候撇着嘴,似乎对我不认祖有些不齿。
“那您祖上来自中原,一定是汉人了?”
窑工说他祖上从汴京跟徽宗帝到的五国城,自然是汉人了。他说这话时,眼睛忽然变得明亮、清澈和温柔,他也开始回归正题,给我讲祖上烧窑的故事。
跟着徽钦二帝来到五国城的,除了他们的皇后、嫔妃、杂役,还有道人、僧人、石匠、花匠、画工、织娘、窑工等等。宋徽宗钟爱艺术,他所藏的字画和历朝文宝,被俘时多为金人劫掠,这对徽宗来说,跟失去江山一样令他痛心。徽宗钦宗被俘,史称“靖康之耻”,而能忍下奇耻大辱的人,自不是凡人。窑工说徽宗的不凡在于,他这颗心是肉做的不假,但滋养这团肉的血脉,是笔墨纸砚,是五色斑斓的颜料,是能让泥坯脱胎换骨为精美瓷器的窑火,甚至是花香鸟鸣和月光星光。他带来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就是带来了血脉。尽管他不再享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有了这些,还能活下去。
我插言道:“其实金熙宗和完颜亮,包括他们的叔父金兀术,也都崇尚汉人文化,他们押解徽钦二帝北上,从中原带来这些匠人,也有借鉴他们优良技艺的意图吧。”
窑工说:“那是自然,好东西谁不稀罕。"
窑工说他祖上到了五国城,因是匠人得到优待。与其他男性俘虏被编人兵籍、集中在巴兰河畔不同,他和徽宗钦宗以及皇室的人,住在靠近胡里改江的地方。
那时金人所用的瓷器,多来自现在的河北和辽宁一带,以白瓷、黑瓷和酱釉瓷为主。这些碗盘、瓶罐、灯盏等瓷器的胎骨较为笨重,杂质多,瓷化一般,釉层较薄,不够均匀,是日常所用的粗瓷,跟北宋官窑的那些精美瓷器相比简直天壤之别。金人喜欢汉人的瓷器,勒令被俘的窑工烧瓷。就在巴兰河畔,当年有七孔窑。烧窑用土,一部分取自巴兰河畔黏性较大的滩地土,一部分取自东山北角矿化的灰土。从中原来的窑工,在瓷器的刷花和刻花上,技艺高超。汉人相对比较喜欢花鸟人物的装饰,金人虽也对植物情有独钟,但偏爱描画动物,窑工说他祖上烧过一窑的碗,专为金兵用的,碗壁描画的都是奔腾的马。
我说:“那你祖上烧的瓷器,徽钦二帝能用上吗?”
窑工说他祖上是窑工的头领,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见到徽宗,当然金人不会让他主动拜见的。金人从皇帝到小卒,都知道被俘的这个亡国之君懂艺术,所以对他也算宽待。
窑工说他祖上有时故意烧坏一两窑的瓷器,说是只有徽宗明白症结在哪儿,求见徽宗,加上给通融此事的金人一点贿赂,事情也就成了。窑工说他祖上觐见徽宗时,总要带两三件烧坏的瓷器,以示请教,见了徽宗长跪不起,徽宗也不唤他起来,因为除了跟他一起被俘的人,没谁跪他了。
金人崇尚黑白色,罐子和瓶子白釉黑花的居多,但无论材质还是纹饰,都不够精良,而汉人窑工烧制的白釉黑花器物,在保持金人瓷器古朴粗犷的基础上,施以温润的釉色和细腻灵动的纹饰,所以巴兰河窑烧制的瓷器,那时很为人们喜爱。窑工说他祖上携带烧坏的瓷器时,总要夹杂一件私藏的精美器物,徽宗见了,欢喜又怅惘。欢喜的是饱了眼福,怅惘的是这样的器物,必须尽快砸烂毁掉,以免引起麻烦,因为金兵一直看守着他,他只能留下那些有缺憾的器物。
窑工说他祖上说徽宗曾慨叹金人也是懂得美的,黑白色是万古不朽的颜色。
徽宗曾让窑工的祖上偷着给他烧过三件器物。一个是带老虎图案的瓷枕,因为他总做噩梦,据说虎能辟邪,远离噩梦。窑工说他祖上烧虎枕时,为了让徽宗能用上,只得往残次了烧,枕窝凹凸不平,釉色深浅不一,老虎的样子倒是栩栩如生。徽宗枕了这虎枕,据说睡得踏实了些,噩梦少了,但境遇的噩梦却是无法摆脱了。
我说:“那个噩梦他怎能摆脱?宋徽宗一直幻想南归。'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这是徽宗在五国城写的诗,有研究者依照'破扉’二字,说徽宗的住屋四处漏风。其实这是与汴京皇宫东京城做的一个心里比较,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面前,柴门小院无疑是破的。”窑工说这倒也是,徽宗忘不掉东京城,唤我祖上烧的第二件器物,就是在一只梅瓶上给他呈现皇宫的建筑。我祖上说这可难坏了他,虽说他几次进宫,但那一重又一重的殿堂,他又不是都去过,只能凭印象勾画。徽宗那时爱去的是延福官,写字、画画、赏舞、弄琴、夜宴,延福官的东、西门上“晨晖”和“丽泽”的名字,也是徽宗起的。但徽宗跟我祖上说,梅瓶上不可缺垂拱殿,至于延福宫之类的,皆可省略。而垂拱殿是听政之地,他以前并不醉心的地方。窑工说他祖上最后以大庆殿与垂拱殿为主体,在一只青灰的梅瓶上再现了昔日皇宫风貌。为了使它留得下,只得往瑕疵品上做,最终瓶身歪斜。徽宗看到那只梅瓶,见殿堂倾斜,老泪纵横。这只梅瓶他送给了儿子,钦宗看到熟悉又摇摇欲坠的殿堂,也是泪水沾襟。
我说:“是啊,金兵南渡黄河时,徽宗匆匆禅位于长子,可是钦宗在位仅一年零两个月,就亡了国啊,也不知徽宗传的是皇位还是火坑。"
窑工似乎对这句话很反感,蹙了蹙眉。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其实您祖上应该烧一对梅瓶,除了皇宫,再描绘一下徽宗在位时建的大花园,据说园子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鹿鸣呦呦,水声潺潺。但金兵打来,这座花园成了宋兵抵抗的营地,他们拆屋烧火,杀鹿为食,大花园就此毁了。"
窑工说:“你还嫌他们流的泪不够多吗?”他起身出去,我想他这是又去看窑火了。
一刻钟后窑工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这窑里烧的什么器物,何时出窑,我能否一饱眼福?”
窑工冷冷地说:“该让你看的,一定看得到。”
我明白他没说出的下一句是,不该你看的,就别惦记着。
窑工接着讲他祖上给徽宗烧的第三件器物。说他祖上最后一次见着徽宗,是徽宗驾崩前一年的春天。徽宗大约明白称帝的九子康王赵构不会全意与金人斡旋,让他和钦宗归乡,虽说赵构的生母韦贤妃也被掳,但他是无用的了,而钦宗是徽宗长子,康王还是忌惮的。徽宗开始筹谋后事,他悄悄交给窑工祖上一把牙齿,有六七颗,这都是他来五国城后掉的。严寒的冬季少见果蔬,再加上心情沉郁,未老先衰,他掉齿很厉害。窑工说那些牙齿残缺不堪,有的发黑,有的发黄,虫蛀蛇咬一般,但徽宗视若珍宝,这是他唯一能牢牢在握的骨肉啊。他请窑工祖上研磨了这些牙齿,施釉时兑进去,烧制一只白釉黑花罐,还特别叮嘱,这只罐子不能落入金人手里,他的骨头难以归乡的话,有朝一日这只罐子回到汴京,也算归乡了。
我知道北宋官窑瓷器,在色彩调配上,有时为彰显皇家富贵色,会将上好的玛瑙、翡翠和玉石,研磨成粉入釉,烧出的瓷器釉色温润明亮,艳而不俗,尤其那花朵般绽开的开片,若是釉里含了这样的成分,有玛瑙成分的开片像是夕阳下的山谷,有翡翠的像是一池荡漾的碧水,而如果那玉石是白色的,开片仿佛就有月光浮动了。但在釉料里添加牙齿粉末,前所未有,或许只有徽宗想得出来。
窑工说牙齿粉末兑在白釉里,烧制白釉黑花罐,一定是徽宗深思熟虑的。一是这罐子大抵是金人所用器物的形制,在五国城不招人眼;二是黑白色高贵肃穆,适宜安放灵骨;三是牙齿粉末兑进白釉不显眼,能完美地融合。
徽宗将那把牙齿给了窑工祖上后,还说他未登基时曾到过相州,见过窑工祖上一家,他父亲是窑工,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织娘,貌美如花,都是身怀绝艺的人,所以他得了天下后,下旨将他们一家从相州迁到汴京,专为皇室做事。可惜这个令人惊艳的织娘,生子不久就死了。徽宗嘱咐这只罐子烧成后,不可再来,要把白釉黑花罐当命看着。如果他薨了,他能够回到汴京,就把它埋在汴河畔,此外,嘱咐他不可与女真人结亲。
我说看过史料,当时跟着徽钦二帝北上的汉人,有不少与女真人通婚的。人们说这一带的姑娘漂亮,与基因改良有关呢。
窑工没搭理我,继续讲故事。他说也怪了,他祖上在石头上研磨徽宗那几颗糟烂的牙齿时,空中不断有鸟儿飞过,那正是夏候鸟北回时节,鸟儿多也自然。但有一只天鹅,却把叼着的一只蚌壳丢了下来,恰好落在石头上,蚌壳张开后闪闪发光,里面竟有一颗圆润的珍珠!这颗珍珠不是纯白色的,而是微微泛粉,仿佛浸了血。窑工的祖上喜极而泣,他将这颗珍珠和牙齿一起研磨了做釉料。
白釉黑花罐进了窑后,几乎每天一场雨,雨后必现彩虹,横跨窑上,就像给这泥壶似的窑加了一条七彩的提梁。七天之后,这只罐子同其他器物一起出窑了,罐子没有瑕疵,白釉润泽,釉色均匀,泛着微光,似乎能照亮黑夜;黑花枝繁叶茂,细腻油亮,每朵花蓬勃得似乎带着响声要从罐子中飞出来,实乃绝品!窑工说他祖上珍藏起这只罐子,遵照徽宗嘱托,没有和女真人结亲,但徽宗第二年归天后,他祖上也无法南归了,永久留在北地,白釉黑花罐只得代代相传了。
我说:“徽宗不是魂归故里了吗?宋高宗赵构最终和金人议和,南宋以割地和处死抗金名将岳飞为代价,让羁留北地的赵构生母韦皇后得以护送徽宗棺椁离开五国城回到他朝思暮想之地。金入也给徽宗改了封号,追封为‘天水郡王’,钦宗为‘天水郡公’。”
窑工“哼”了一声,又拨弄了一下火,火光跳跃,可他的面色却越发青了。而且让我惊异的是,我并没见他往火里续柴,可这团火一直在燃烧,好像拨火棍隐藏着一座柴山。
窑工说:“看样子你是个文化人吧,应该知道金人虽不像后人说的那样,在宋徽宗晏驾后,把他炼成了灯油,用于金兵营地的照明,但他确实被火烧了,韦皇后护送的棺椁,其实只是几截烂木头,并无灵骨。”他慨叹徽宗圣明,他的灵骨就像他的字画一样,最终还是以艺术的方式流传。
我问:“那只白釉黑花罐去了哪里?”
窑工晃了一下身子,看一眼火,再看一眼我。
如果窑工所述故事不是虚构的,我大胆揣测,他那不知多少代前的祖上,那个由美丽织娘生下的孩子,跟着徽宗来到五国城的窑工,是徽宗的骨肉。宋徽宗是个风流皇帝,与李师师的传说自不用说,如果当年北宋的相州真有那样一个美丽织娘,叫徽宗动了心,他又怎么可能不揽美人入怀呢?徽宗一生有八十多个孩子,除此之外,没纳入宗室的子女也有,窑工所说的远祖,如果不是徽宗与织娘的儿子,徽宗不会把自己的牙齿给他,也不会嘱托他将来把这只罐子埋在汴河旁,更不会要求他不可与女真人通婚。
我不敢把这种揣测说与窑工,怕他羞愤。
窑工沉默片刻,忽然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说:“你真的想看那只白釉黑花罐?”他说这话时,带着颤音。我迫切地站了起来,拱手作揖,说:“实在太想看了!”
窑工起身示意我坐下,让我闭目片刻,说如果我擅自睁开眼,非但看不到白釉黑花罐,很可能就此失明。他这话把我吓得不轻,再顶级的文物,也抵不过拥有一双凡眼,感知这大干世界的色彩。
我坐下后紧闭着眼,就像一只长脖老等,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我感觉身前的火更旺了,有炙烤的感觉。听不到窑工的脚步声,但感觉他离开了,因为有一股微风从耳畔拂过。大约一刻钟后,我的耳畔再次感到微风拂过,跟着传来窑工的声音,说:“睁开眼吧,只许看,不许问。"
我是个胆小鬼,怕眼睛瞎了,窑工说完这句话,我又等了十几秒,才缓缓睁开眼。窑工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团火,默默举着白釉黑花罐。可人的火一定懂得我的心意,火苗瞬间收回金红的舌头。
那个罐子怎么说呢,第一眼看,我就有眼熟的感觉,无论器型还是花朵和枝叶的纹路,都像刻在记忆中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在火光的映衬下,罐身的白釉仿佛巴兰河水在如歌流淌,梦幻般的黑花牡丹则如振翅的蝴蝶。白的白出了水似的,黑的黑出了油一样,真是摄人心魄。什么叫一眼千年?你看了这只罐子就懂得了。遵照窑工说的,我不敢发声,目不转睛地看,可最后我越看越朦胧,原来泪水已盈满眼眶。
窑工可能察觉到我无声地哭了,他捧着罐子走到我面前,轻声说:“你闭上眼,闻闻它吧。”
我再次合上眼,闻到了罐子泛出的一股淡淡的黄烟味,这味道立刻唤醒了记忆,怎么与我在阿城乡下看到的农人家的白釉黑花罐一个味道啊。我很少为美而打寒战,因为世上让人惊悚的美罕见,但这次我打寒战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窑工在我打寒战的时候,捧着罐子走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他手中的白釉黑花罐不见了,它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我一无所知,而窑工又坐在了我对面,就像我刚见到他时一样。火光龙蛇一样起舞,可他的脸仍是青的。
窑工对我说,除了白釉黑花罐,徽宗帝还有一件宝物在民间流传,这个故事的专有权不在他这儿,如果我想听,得去下个渡口。
我问:“是什么宝物?”
窑工没告诉我是什么,只说能讲这个故事的人,离窑厂也就三里路,他可以带我去,问我是否愿意。
我说:“当然了。"
窑工说:“那你去那儿,要换回自己的衣裳吗?”我说:“自己的衣裳被火烤干了,当然要换回了。”
窑工又问,那你带着这只碗过去吗,你已经用了它。
我说:“天下何处无碗,留着给来这儿的人用吧。”
窑工说:“那我先出去,等你换完衣裳,咱就上路吧,记得路上不要和我说话,以免惊着夜鸟。”我换回自己的衣裳走出窝棚时,雨已停了,月亮悬在中天,莹白光洁,丰腴动人,照亮了巴兰河。窑工在前引路,我跟在后面,我们沿着巴兰河畔的蜿蜒小路,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看见一座透着光影的棚屋。
窑工说:“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回去看窑火了。”
就在窑工转身踏上回程之际,我忍不住在他背后问了一句:“您姓赵是吧?”
窑工像被雷击似的摇晃了两下,没有回头,也未回答,继续走他的路。他踉跄的步态,使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变幻的音符,在深秋的夜晚,弹着迷离忧伤的旋律。
下半夜:碑桥
一进棚屋,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一个女人正坐在火炉旁用刀刮鱼。听见我进来,她漠然抬了一下头,懒懒地扫了我一眼。
她看上去个子不高,圆脸,淡眉,细长的眼睛,微塌的鼻子,嘴大,龇着两颗大板牙,可以说有点丑。棚屋中央吊着一盏油灯,她手上的鱼鳞闪闪发光,好像手在下雪。她的年龄难以判断,看她半白的头发,你可以说她五六十岁了,可看她的脸,额头和眼睑无一皱纹,双颊也不塌陷,皮肤紧致,像二三十岁的女子才有的。尽管她看上去很健康,又有油灯和火光映着,但脸色发青,倒像个陶俑。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没带碗来,拿什么吃饭?”
我说:“碗放在窑工的窝棚中了,我怕有人像我一样落水,上岸后没个喝热汤的东西。再说了,手掌合起来就是一只碗。"
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说:“你还穿着自己来时的衣裳?”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再次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这笑声怎么说呢,有点像看穿谜底后得意的笑声,又有点像走投无路、茫然四顾的苦笑。
我说:“窑工叫我过来,是来听故事的。”
她继续刮鱼,垂着头说她知道的故事比巴兰河底的石头还多,不知我想听的是哪一块。
我说:“想听宋徽宗的故事,窑工告诉我除了白釉黑花罐,徽宗还有一件宝物在民间流传。”
女人“噢——”了一声,说:“这个故事很长,都后半夜了,你既来了这儿,天亮前得把你渡到对岸去,这个故事能不能讲完两说呢,你能接受没尾巴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说:“快十月份了,天亮得不早了,现在是下半夜,什么故事四五个小时也讲完了吧?再说我没想渡河啊,对岸是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去那儿干吗。天亮后我去寻公路,在公路上截个方便车,回我投宿的山庄。”
女人说:“你不想渡河,来这个渡口就是为了听故事?”
我说:“当然了。”
她说那得等她刮完了鱼再说,有两个要渡河的等着吃鱼呢。
我问他们在哪儿。
她抬了一下头,淡淡地说:“还不是渡口?”
我说:“夜半三更的,怎么还有人渡河?”
女人不语,加快了刮鱼的速度。我仔细看鱼,发现它们是一个品种,身形粗短,圆脑袋,黑眼睛,蓝鱼鳍,红尾巴。我叫不出鱼的名字,它们看上去肉质肥厚,想必味道一定鲜美。
我环顾棚屋,发现它与野外搭建的棚屋只开两扇窗的不同,它在东南西北各开了方形小窗,北窗和东窗有些黯淡,但南窗和西窗透着朦胧的月影,让我以为镶的是毛玻璃。待走到南窗,用手轻抚,才发现这是鱼皮窗。鱼皮虽薄,但韧性十足,它纹理细腻,手感滑润,感觉浮在上面的月亮流着蜜。
女人见我对窗子感兴趣,问我:“见过这样的窗吗?”
我说:“只在书里见过,据说宋徽宗冬天住在五国城的地窨子里,所用的窗纸就是鱼皮做的。风雪夜夜吹打,发出的声音就像瓷器碎了,加深了徽宗的漂泊感和孤寂感。”
女人说宋徽宗住的屋子,最初窗纸用的不是鱼皮,后来他到五国城的第三年涨大水,住屋进了水,不得不暂时迁到巴兰河畔的一个高冈上,她曾祖母曾曾祖母的曾曾祖母、再曾祖母的曾曾祖母、再曾祖母的曾曾祖母的曾祖母,总之好几十代前她的祖上,是胡里改江流域鱼皮工艺高手,她做的鱼皮筏、鱼皮衣、鱼皮碗、鱼皮箱、鱼皮窗远近闻名。徽宗在她那儿初见鱼皮窗,爱极了它。水灾过后,徽宗带回鱼皮窗纸,镶嵌到窗上。
说起水灾,女人慨叹那时的五国城没什么堤坝,三年五载就会涨场大水,她说:“你不是读书人吗,没在书里看到过这事儿?”
我说倒是知道东北过去流传着“狗咬奉天,火烧船厂,风刮卜奎,水淹三姓”的谚语,这个三姓说的就是五国城。这里是三江汇合处,四周高,中间低,人等于住在釜底,夏季雨水旺时势必遭殃。
“啥叫狗咬奉天?”女人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走向她说:“说是努尔哈赤逃难时被围困在草丛,追兵放火烧他,这时一只黄犬,突然冲入草丛,它吸足了河水,将水吐在努尔哈赤身上,熄灭火焰,使他得救。可努尔哈赤得了天下后,封赏时落下了黄犬,奉天城的狗都为它鸣不平,夜半狂吠,搅得努尔哈赤不得安宁。他想来想去,原来是忘了黄犬的救命之恩,赶紧封它为守护神,自此努尔哈赤才睡上了安稳觉。”
女人看来不相信这个故事,她嘀咕一句:“进了狗嘴的东西,吐得出来吗?”
她的话对这类传说可谓是一针见血的批评,我暗自笑了,赶紧给她讲火烧船厂的故事,目的是引她如此臧否。我说吉林在旧时称船厂,做工的都是流放犯,受尽了监工的折磨。有个不堪凌辱的流放犯,有一天杀了监工,官府便砍了流放犯的头。工友们把流放犯埋在船厂的高冈上,当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流放犯的坟,忽然蹿出个大火球,飞到船厂,将它烧了,传说是火神爷为流放犯鸣冤。
女人终于刮完了鱼,她用一把干草擦了刀,缓缓起身对我说:“火神爷要是抱打不平,不该烧船厂,那是人活命的东西,该烧的是还活着的黑心监工和官府里治流放犯死罪的人。”
她这一起身,我发现她比我想象的还矮,也就一米五的样子。她把刮好的鱼放进一只大瓦盆,转身舀了水缸的水,洗净鱼,把它放进灶上的锅里,再将洗鱼的污水泼到棚屋外。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干净利落,甚至有点愉悦,因为她轻轻吹起了口哨。
女人泼了污水回来,看了看锅里的鱼,复又坐下,指着她对面的一只草蒲团,唤我也坐下,说现在可以给我讲徽宗留下的另一件宝物的故事了,起头还得从鱼皮窗说起。
徽钦二帝被囚五国城的第三年夏天,不是涨大水了嘛,他们的住屋淹了,墙壁湿淋淋的,像是挂满了泪,火炕的灶眼儿浸在水里,也没法生火,只得转移。女人说她那几十代前的祖母,就叫她舒氏吧,那年十七岁,刚好和她父亲游猎到巴兰河畔。
我插言道:“那他们是女真人了?这一带曾有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他们是哪一支?”
女人用刀子似的目光扫我一眼,似乎带着“嚓嚓”的响声,我感觉脸皮就像她先前刮着的鱼鳞,生生被揭掉了,疼极了!她直言:“你这是哪辈子的说法?”
我意识到那时应该还没这说法,连忙说对不起。
女人说:“你们这些肚子灌了墨水的人,就是好画图圈,咋分你能让谁少胳膊缺腿?”女真就是女真嘛。奚落完我,她气顺了,接着讲故事。
女人说舒氏母亲早亡,她自幼跟着父亲过着居无定所的渔猎生活。他们春夏秋季打鱼,冬季上山打野兽,他们用制作的鱼皮制品和获取的名贵兽皮换取生活日用品。虽然风来雨去,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徽钦二帝因水灾转移之地,刚好是那年他们打鱼之地。
打鱼人夏季住得很简单,就是这种用松木杆和树条子搭建的棚屋,外面抹一层混合了干草的泥,防风防潮又防雨。棚屋南向开一扇小窗,用鱼皮做窗纸,东向开一扇小门,野兽就是靠近,也伤害不了人。而他们夜晚用来照明的,是青石凿就的熊油灯。
徽钦二帝喜欢五国城的春夏,因为熬过冬天,他们不必穿那膻烘烘的羊皮袄,也可去院子走动了。但因为有金兵把守着,他们也走不远,只能看看院子的树和花草,还有飞来的蝴蝶和鸟儿。风和日暖的时节,他们就更梦想回汴京,那里的日头暖和的时候多,有暖日头的日子才好过啊。
这场大水让徽钦二帝转移到一处金兵营地,这里没有院墙,面临巴兰河,徽宗给了金兵看守一些酒钱,获得短暂的自由,能到树林走走,还能到河边和打鱼人说说话。
据说徽宗遇见舒氏,是个雨后的黄昏,天空出现了双彩虹,看守他的金兵因为打了一只野兔,正吃野物纵酒狂欢,根本顾不上他。
徽宗走出营地,到了巴兰河畔。他发现河边有个蹲伏着的梳发辫的女子,穿着月光一样颜色的长衣,紧裹臀部,正在洗着一大张银白的东西。那时双彩虹已有一道隐遁了,另一道依然像条彩带环绕着,仿佛给天下所有女人预备的发带,所以徽宗觉得这个女子很美。待他走到近前,舒氏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徽宗看见了他在宫中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首先是肤色,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腻,而是黑红色的,像熟过头的李子,而她的嘴唇跟红牡丹一个颜色,格外娇艳。她的额头有点鼓,所以眼睛显得幽深,鼻子微塌,像一片开阔的浅滩。她五官平凡,但眼睛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焕发着一种特别的美。
舒氏见了徽宗问他是谁,但徽宗没听懂,她说的是本族语。舒氏意识到他是汉人后,改用汉语问他是谁。徽宗说他住在高冈的营地,从城里来躲水的。舒氏笑了,露出一口密实雪白的牙齿。徽宗没见过牙釉质这么好的女人,闪着丝绸一样的光泽。徽宗暗自感慨,这姑娘的嘴里燃烧着怎样的窑火啊,才冶炼出这比瓷器还要精美的牙齿。
舒氏站了起来,徽宗除了为她的气质所动,还喜欢她穿的及膝长衣,它色泽微黄,质地柔软而光亮,袖口、襟口、托领上镶嵌着花朵纹路的图案,前胸和后背则是大团大团的云纹图案,徽宗想,怪不得刚看到她时觉得云彩落在了她后背上。后来徽宗知道,这是鱼皮衣。
舒氏在河水中洗的是桦树皮,她说要给自己做条桦皮船。徽宗不知这种树皮能当造船的材料,很是吃惊。舒氏说经过处理的桦树皮,不仅能造船,还能写字画画,当纸用呢。徽宗正要问她有没有现成的桦树皮可让他写字,一只黑狗远远跑来,对着徽宗狂吠,跟着黑狗急急走来的,是个手握渔叉的老汉。
他是舒氏的父亲,长方脸,宽额头,眼睛不大,头发稀疏,脸颊的皱纹就像泥地的车辙一样深。他满怀敌意地看着徽宗,大声跟女儿说着什么。舒氏先是喝住狗,然后告诉父亲,这人是来躲水的,住在高冈的营地。当然这是之后舒氏告诉徽宗的,当时他们的对话他一句都听不懂,舒氏的父亲只会讲几句汉话,凡是他肯定的人和事,他只会说个“好”,反之则是“不好”。
舒氏的父亲望着头发稀疏花白、缺了好几颗牙、目光浑浊、一脸倦怠的徽宗,说了句“不好”,吩咐女儿回去做晚饭。
舒氏带着黑狗走了,最后那道彩虹消失了。舒氏的父亲接续着洗桦树皮,徽宗问了他很多话,他们从哪儿来住在哪儿?巴兰河的鱼哪一种最好吃?山上那种像蓝色铃铛的花儿,多长的花期?还有那一个姿势立在水边的长脖子大鸟,叫什么名字?舒氏的父亲对所有的问题,只回两个字:“不好”。
徽宗帝什么女人没见识过?可那个夜晚,他想了舒氏一夜。她笑起来露出的那口雪白的牙,是他来到五国城后,看到的最明亮的景象。跟着徽宗一起被俘的嫔妃和宫女,有病死的,有给金人做奴的,还有被金兵霸占的。更令徽宗痛心的是,有的被投入了“洗衣院”,那跟进妓院没什么两样,能留在他身边的没几个女人了。随徽宗来的郑皇后,受尽折磨已殁,好在还有韦贤妃伴他左右。但在躲水的那段日子,韦贤妃得了湿疹,最怕见风,整日待在营帐中,徽宗难得一个人出去透气。
金兵知道徽宗是插翅难逃,但生怕他万念俱灰,万一在树林用裤腰带勒死自己,或是投了河,他们损失了这个可以从南宋赵构手里争取最大利益的至高法器,等于丧失土地,自己也会掉脑袋,断不敢掉以轻心了。徽宗再出营帐时,他们就监视着。但看押他的金兵很快发现,徽宗去巴兰河畔,不过为了看舒氏,这让他们又松懈了。而舒氏的父亲得知徽宗是个亡国之君,再见他时,又总有兵卒尾随,自家女儿是安全的,对徽宗再无敌意,反而和舒氏一样,对他多了一份同情。他们请徽宗来棚屋喝茶,吃刚捕捞上来的鲤鱼做的杀生鱼,当然还有酒。就在舒氏父女的棚屋里,徽宗看到了令他无比动心的鱼皮窗,他说那是上天赐予的纸,太阳和月亮是这纸的天然画笔,把最美的影子印在上面了。
讲故事的女人铺垫了很多,还没进入徽宗留下的另一件宝物,可我不敢贸然打断她的话。她讲到这里时,起身看了看煮的鱼,从两只摆在灶台的碗中取出一只,说其中一人喜欢吃嫩的鱼,火候到了,先端一碗给这人送去。我注意到那碗和我在窑工那儿用过的一模一样,无论形制还是色泽,应该是一孔窑烧出来的。
女人出了棚屋送鱼的时候,我很好奇锅里的鱼,因为敞锅煮着,却没有蒸汽旋起,好像锅底的柴始终没把它煮沸。待我起身凑到近前,发现锅里的水,竟像丰水期的巴兰河水,喧嚣沸腾着,那些鱼却没一条离骨脱刺,依然头是头、尾是尾的,在沸水中自由地游弋,这令我吃惊不小,难道它们还活着?
我以为女人送一碗鱼,十几分钟也就回来了,可是半小时后,鱼皮窗上的月影位移了,她才神色黯然地两手空空回来。我问:“那只碗呢?”她说:“渡河的人不带碗过去,拿啥吃饭?”看来她已把一个人送到对岸了。
我很想问她,是什么人在后半夜渡河,那人去的地方没人烟吗,为什么要带一只碗?但我转念一想,黑夜发生的事情,往往是不可言说的,何况我还期待她快点切入正题,不然天亮前就听不完这个故事了,我还想在太阳升起后回到山庄呢。
不等我催促,女人坐下来,我也坐回草蒲团,故事又像星星一样在黑夜中闪烁了。
舒氏见徽宗随手折根柳枝,就能在巴兰河畔的沙地上,画出栩栩如生的花鸟,便把熟好的桦树皮裁成画纸,用鹿筋串起来,送给徽宗。
其实涨水转移时,即便一片混乱,看守徽宗的人没把别的东西带来,纸张笔墨砚台却是一样不少呢。因为都知道徽宗是书法和绘画的天人,他的字画不仅金熙宗和完颜亮欣赏,军中将领也视若珍宝,求之不得。看守他的金兵随便求徽宗写个字,描画一朵花或一只鸟,都能去市面换钱。所以监管他的人也形成恶习,手上不宽绰了,就想方设法讨要字画,得到了两眼放光,待徽宗和和气气,有求必应;得不到就百般刁难,春光大好却限制他出门,把三顿饭减为两顿,不给他烧开水泡茶,污损他的衣物,将鸟粪撒在纸上,夜半砸铁惊扰睡眠本不好的徽宗等等。
自古以来好人的好心眼,多半是相似的,可恶人的恶点子,却是五花八门。徽宗喜洁,爱惜字纸,被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潦草写上几个字,或是画上一只呆头呆脑的鸟、一朵傻里傻气的花儿。
话说徽宗得了舒氏送他的桦树皮本子,如获至宝,金兵带到营帐的笔墨,也就派上了用场。徽宗为了换取更大的自由,给看守他的人都画了一枝花,所以徽宗再去看舒氏时,只有一人远远跟着。
舒氏的父亲哀怜这个曾经的人上人,所以见着盯梢的金兵,总会以酒肉款待,这样徽宗可以看舒氏怎样做两头尖中间宽的柳叶形的桦皮船。徽宗很吃惊桦木做成的船架上,将桦树皮一张压着一张覆盖上,只用木钉和鹿筋线连缀,再刷上一层松脂,船就做成了。这船轻巧极了,有股桦树皮特有的清香气,徽宗特别想乘它下一回水,但它是舒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只容一人,所以徽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舒氏驾着桦皮船在巴兰河捕鱼,感觉她仿佛骑在了一条大白鱼的背上。
徽宗还喜欢看舒氏用染色的鹿皮给鱼皮衣的下摆和领口镶上花纹和云边。而她用的染色颜料,都来自山里,是花花草草和植物浆果的汁液榨取的,这让徽宗佩服得不得了。
徽宗就用舒氏制作的颜料,在桦树皮本子上画画,他把在山上见到的花草和野鸟都画上了。舒氏父女看了,赞叹他长了一双神手,好像能读懂花鸟的心思似的。
舒氏调制的颜色令徽宗无比喜爱,那朱红色艳而不俗,是野草莓和红百合混合成就的;金黄色明亮而不刺眼,是由金莲花和黄花菜榨取的;淡紫色温暖雅致,它用的是马莲花和蓝靛果的浆汁;墨绿和浅绿是最养眼的,它们是从各类青草和树叶中提取的。
最神奇的是什么呢?徽宗说他在汴京时,可用玉石和珍珠粉做颜料,舒氏说这有何难,巴兰河有玛瑙石,把它研磨了还不是一样?还有山上风化的石头,有赭黄色的、鹅黄色的,还有深青色和淡绿色的,打成粉末,不都是好颜料吗?
徽宗一听高兴极了,可舒氏的父亲不高兴,女儿为了给徽宗做植物颜料,总是贪黑,觉也睡得少了,如果再采石做颜料,更别想睡囫囵觉了。父亲埋怨她时,舒氏说水灾过后,这个浑身捆扎着无形绳索的人就会走了,看他衰老成这样了,估计也熬不到回汴京的那一天了。这个夏天宁可少打些鱼,也要满足一个爱写字画画的老人的愿望,舒氏的父亲感动于女儿的善心,便不再说什么了。
舒氏父女养了一条狗,还养了一匹栗色马,迁徙时用于驮运物资。舒氏的父亲心疼女儿,亲自骑马上山,采来可以做颜料的石头,日夜帮着研磨。徽宗得了这珍贵的颜料,就在桦树皮本子的花朵和河流上,再点缀上石粉,那画就仿佛有了光,更加美了。
徽宗感念舒氏父女,说桦树皮本子上的画,他们随便选,想留多少张就留多少张,这个拿到集市上,比打鱼换的钱多。舒氏说这画好是好,但桦树皮是引火材料,遇火就着,哪怕画中有千万条河流,也救不了花鸟,逃不出灰飞烟灭的命。
徽宗立刻联想到纸上的字画,感慨说纸也是火的俘虏,金兵打入汴京,最令他痛惜的,是他珍藏的历代字画,有的被卷走,有的被焚毁,说到这儿徽宗满眼是泪。
舒氏安慰他,说她倒有个主意,他们的祖先,把画都用斧凿,刻在岩石上,将泥土和兽血混合的颜料涂上,再涂上天然植物胶。岩画不怕烈日暴雪,不怕火烤雷击,上面的鸟儿都拥有铁一样的翅膀,花朵也拥有铜铸似的花瓣,日月就跟天上的一样了,万古长青。
徽宗就跟舒氏父女上了山,先观摩了两处岩画。他发现岩画中动物图形居多,再就是日月、花草和作法的巫师。说来也是奇,徽宗四处寻找他中意的岩石时,一天日落时分,在西山半山腰,他发现了一块特别的岩石。它不像其他岩石连成一体,而是独立着,从乱石中凸起,颜色也和周围的不一样,不是赭色和浅灰色的,而是深青色的,像是被谁切割过,看上去像书也像碑。
徽宗一眼相中这块岩石,他仔细看它的纹理,发现它本身就是一幅画,从中看得出云海、江河、房屋、动物和花鸟。徽宗觉得这是上苍赐予自己的一块身后可立在墓前的碑,他说看到它,自己的骨头可能要扔在五国城了。
接下来的日子不用说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徽宗就跟着舒氏上西山,这里离金兵的营地也不远。那块青石能看出图形的地方,舒氏帮着徽宗,只是用凿子加深印痕,保留它们天然的纹理,云彩还是云彩,花朵还是花朵,河流也还是河流。最终徽宗只在空白处描画了一枝蓝铃花、一棵松树、一只大鸟,然后精心雕刻出来。蓝铃花是巴兰河寻常的野花,蓝紫色,像一串小铃铛,风吹它时,仿佛花儿在铃铃响,徽宗喜欢这花儿。松树和大鸟是咋来的呢,那段涨水,江河水浑,自古浑水好摸鱼啊,鸟儿一群一群地飞到巴兰河,吃得那叫一个美,羽毛都跟缎子似的,光光亮亮的。可是有一只大鸟落单,它不和其他鸟一起在河边捕食,而是独自待在西山。徽宗当时发现那块青石时,它就站在侧向的一棵松树下,面向落日,好像夕阳是它的美食。之后徽宗每上西山,它总像侍卫似的,在那棵松树下立着,一动不动,也不怕斧凿的声音,徽宗就把松树和鸟,刻在青石上。“你知道那是只什么鸟吗?”
女人讲到这儿问我,起身去看锅里煮着的鱼。
我说:“能像岩石一样立着的鸟儿,是苍鹭,这儿的人都叫它长脖老等。我这次来依兰的路上遇见一只,它栽棱着膀子跟着我的车,一看就是受了伤,迁徙不了了。"
“你没停车救它?”女人歪头问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因为母亲嘲笑我在爱情上像只长脖老等,逮着什么吃什么,所以对它有怨恨,没搭理它。
女人扫我一眼,说:“不救生灵的人,要是生灵救了他,岂不白活一世?”说完拿起另一只碗,说火候和时候都到了,她得把另一人渡过去。女人盛了鱼往出走的时候,叮嘱我不要偷腥,她很快就回。
人的好奇心能产生无穷的创造力,造福苍生,但有时好奇心也是万恶之源,容易把入引向深渊。
女人不让我偷腥,可我偏偏在她出了棚屋后,起身走向灶台。锅里剩下的几条鱼,依然跟它们下水时一样姿态优雅地游着,而且它们变了颜色,蓝眼睛,绿鱼鳍,鱼尾则是明黄色的。最让人抵御不了的诱惑是,这鱼散发的奇异香气,撞击心扉,麋鹿被烹制的香气也敌不过它。没有筷子没有碗,我眼疾手快地在一条鱼将尾巴摆出汤面的时候,拽着鱼尾,将它从滚沸的汤里捞出,站在灶旁享用美食。我先吃头,继而掉过来吃尾,最后吃鱼身的时候,感觉它已经成了一块软糯的蛋糕,我甘之如饴。
这条鱼吃得我想哭,它美得无法形容,而且我没吃到任何一根刺和鱼骨,没有遇到抵抗的鱼肉,沦陷的注定是食客。我意犹未尽,正犹豫着是否偷吃第二条的时候,女人突然回来了,她跟窑工一样,走路几无声息,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坐回去。
“您这么快就把客人送走了?”我有些结巴地说。
女人说:“外面月色正好,巴兰河风平浪静,渡船好撑,客人又急着走,所以顺风顺水过去了。"
她像上次出去一样,没有带回碗来,想来把碗给了乘船的人。我觉得这碗颇为诡异,这是船家推销给客人的碗吗?是不是加在船费和饭钱里了?我刚想委婉问她,女人俯身看了看锅里的鱼,说:“你偷吃鱼了?”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这是我上岸后第一次笑。小时候我偷吃糖果被母亲发现时,也是这样笑的。
女人说:“你偷吃了东西,更得把你送走了,你也没碗,送不送得过去两说了。”
我说:“我不渡河,听完故事等天亮了,我就回山庄去。"
女人看了一眼鱼皮窗上的月影,说:“时候不早了,得抓紧给你讲故事。”
那块青石有了自然的山河和云影,又有了刻上的松树和花鸟,徽宗觉得它既是能经风雨的作品,也可作他的碑了,所以在青石背后,刻了个不大不小的瘦金体的“佶”字。他称霸天下时人们避他名讳,谁敢称“佶”?所以徽宗即便不刻“赵”字,汉族人看到这块青石,也会想到他。徽宗画的桦树皮画,他只留了一张,余下的都送给舒氏父女了。除此之外,他还多写了几幅字赠与他们。徽宗唯一的请求是,看护好这块青石。
秋天水撤了,徽宗离开营地。舒氏父女送给他两张鱼皮窗纸,徽宗回去后就使上了。传说有月亮的晚上,徽宗从上面看得见月影,还能从月影里,朦胧瞅见舒氏的脸。徽宗喜欢上了舒氏,要搁在汴京,他相中的女人,哪个敢不从?可是在西山,他和舒氏单独在一起,想轻抚一下舒氏的脸都没可能。传说有一回他丢下凿子,手刚伸出,那站在松树下的苍鹭,就飞起来落在他和舒氏之间,像一堵墙挡着,徽宗再不敢造次。
舒氏能骑马,懂狩猎,会打鱼,独自穿行在山河间毫无惧色。女人说徽宗离开时,站在巴兰河畔仰天长叹,一个女人都如男人般英武的王朝,那股凛然决绝之气,岂是沉迷于花前画坊的他所能抵御的,蒙受靖康之耻,似也是必然的。
徽宗死在五国城后,巴兰河边的西山上,这块碑就像不倒的月份牌,岁岁年年伫立着。从舒氏这代开始,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人,无论游猎到哪儿,不忘护卫这块碑。几百年的风霜雨雪,让青石上的天然纹理和雕刻痕迹都减淡了,但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山水花鸟,看出瘦金体的“佶”字。直到清咸丰年间,有一年巴兰河涨水,把一座木桥冲毁了,复建时人们想造一座稳固的石桥,石匠去山上采石时,发现它是天然的桥墩,就把青石搬运到山下。
从那以后,依兰这地方,别的河流到了夏季,三年五载的,像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该涨大水还是涨大水,但这块青石碑做了桥墩后,简直是定海神针,巴兰河风平浪静的,别的河流遭遇枯水时,它也依然丰满,融冰后永远利于灌溉,两岸庄稼丰收,牛羊肥壮,人丁兴旺。更奇的是,这块青石碑的桥墩,月亮好的夜晚会发出光亮,夜航的船家都把它当作灯塔。人们认为这是祥瑞之光,所以求婚求子求财的人,恶疾缠身渴望起死回生的人,为讨吉利,都爱在月圆时分划船穿越这个桥墩朝拜。那个“估”字因为刻在青石下方,终年浸在水中,亲吻这个字的,是游鱼和水草,这个字得了清流,也算脱了俗。而那些山河和花鸟图案,也大都处于水面下。只有雕刻的鸟的翅膀,完全浮出水面,有人说那是自由的象征,也有人说是飞黄腾达之意,所以服刑者亲眷和求官的人,也来朝拜。
女人停顿片刻对我说:“听说品行不端的入朝拜这个青石桥墩时,船到近前会突然起漩涡,让你不能靠前,甚至把船掀翻,但心地善良的人,尤其那些淳朴的相貌如舒氏的女子经过桥墩时,它会泛着温柔的光,流水也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像是谁在抚琴而歌。"
我按捺不住,急急地问:“这座桥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这座石桥就在巴兰河上,离这儿不远,一百多年了依然稳固,人们还在用它。因为传说这块青石桥墩是徽宗给自己刻的碑,所以人们都叫它碑桥。”
“能带我去碑桥看看吗?”我热切地说。
“你已经看过了,”女人起身说,“你不记得自己在巴兰河撞上青石碑了吗?”
“难道是我犯了错,所以桥墩没发光,才翻了船?”我这样问她的时候,忍不住浑身哆嗦,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活生生的人,拿着无形的绳索,要把我捆绑到另一世界。
女人比我矮,可她突然起身,往棚屋外拽我的时候,力大惊人。我顺从于她,没喊饶命,只问她舒氏最后怎样了。
女人说:“天的黑脸皮就要变白了,不能再给你讲了,你要是能渡过去,见着舒氏自己问吧。开头我问你能不能接受没尾巴的故事,你不是点头了吗,你说哪个故事不残缺呢?”
我机械地跟着女人到巴兰河畔时,意识到死神降临,血液仿佛凝固了,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直,任她摆布。女人把我带到一条幽蓝的船上,将我戳在船头,就像稻草人一样。她则在船尾,低沉地说着我完全不懂的话。之后船像是被岸给烫着了,“嗖”地一下,离岸而去。我见巴兰河就像一张巨大的鱼皮窗纸,颤颤地印着最后的月影。
我不知自己将被渡往何方,岸越来越远,水越来越长。
还是楔子
我苏醒的时候,首先感知世界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和鼻子。也就是说,我的听觉和嗅觉依然敏锐,并驾齐驱冲在前面,视觉神经也许倦怠了人间风景,尽管我想努力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得就像棺盖,怎么也掀不翻它,我就在枕头上晃悠脑袋,希望能助我拔出视觉的泥淖。我听到“哗哗”的雨声,看来外面雨下得很大,还闻到来苏水的气味,证明我此刻在医院。
有脚步声盖住了雨水,想必是个壮汉进来,那脚步声“咚咚”的,像在擂鼓,铿锵有力。跟着是“咣咣”的跺脚声,好像谁要在地上刻上一连串的惊叹号似的,一个男人惊喜地叫骂着:“妈的你个死人,脑袋能动弹了,我就说阎王爷见你岁数不大,饭没塞够呢,不会要你吧!你还算甜和人,醒得正是时候,今儿八月十五,我能轻松喝口酒吃块月饼啦!”他接着“大夫大夫”地叫着出去了。
脚步声弱了,雨声又像春日的青苗似的,喜人地冒了出来。急雨转小雨了吧,雨声“沙沙”的了。
这人出去不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开始感觉到的是白花花的一片,好像世界撤满了盐,又像铺遍了雪,更像飞满了谎言。很快这白色被身体的阳气给驱逐殆尽,视线中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我能看见自己躺在泛黄的白床单上,盖着浅蓝色的被子,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左侧床头柜上摆着一台心电监护仪,右侧立着白色点滴架,上面吊着一个空瓶。窗子在右侧,努力望去,可见窗台摆着两盆茂盛的绿萝。而当我努力坐起来,发现窗外雨中的树,还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好像在告诉我你还阳了,我们却要去了。
我住在一层,从水磨石地面、陈旧的窗户以及斑驳的墙面上,看得出这是一所简陋的乡镇卫生院。虽然未见阳光,但这是人间无疑。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的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儿,不胖不瘦,黑红的脸,小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右耳吊着一只松松垮垮的白口罩,穿一件很旧的棕色单皮夹克,皮面磨得多处泛白,像是长了牛皮癣。他叼着一支没冒火的烟,指着我说:“这么快自己能坐起来了,真行!”听他熟悉的声音,我明白这就是先前进来的人。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白服、戴白帽和浅蓝色医用口罩的医生,他又矮又胖,走路呼呼直喘,谢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他指着穿皮夹克的男人问我:“认识他吗?”我摇摇头。
穿皮夹克的男人说:“大夫,我昨儿把他送来就说了,我不认识他,可你们不信!妈的这世道救了人,咋这么爱遭怀疑!”男人长吁一口气,对我说他叫王骏,骏马的“骏”,不敢说是我救命恩人,因为是一只受伤的长脖老等,先发现的我。他先嚷着让我赔他名誉,再嚷着让我赔他烟钱,说我昏迷的这十几个小时,他在卫生院外抽了四包烟,自己都快被熏成腊肉了。他说很想现在抽支烟庆祝一下,但在病房抽烟会被罚款,所以只能干叼着过过瘾。
原来这是中秋节的早晨了。
医生问我:“你是哪儿的人?”
我说:“是哈尔滨人,退休后没啥事,前几天驾驶一辆越野吉普车出游,先是到了依兰,然后去了巴兰河景区,入住一个山庄。过了漂流季,可我想下水,庄主不同意,我见一条船停泊在岸边,便偷船夜漂,后来下了雨,我在河上什么也看不清,模糊中仿佛撞上桥墩,之后被一个窑工救上岸,他在上半夜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下半夜出了月亮,窑工又把我送到摆渡人那里,听了另一个故事。窑工是男的,摆渡人是女的。”
王骏害了牙疼似的“嘶嘶”叫着说:“依兰过去是打狐狸部的天下,你这是遇见狐狸精了吧,这一带哪有烧窑的?还有现在公路铁路这么发达,谁还走水路啊,多少年都没有摆渡人了!”
我激灵了一下。
王骏告诉我,他是大货车司机,常年带着媳妇跑运输。昨天上午他们拉着一车秋白菜去哈尔滨,途经巴兰河时,他老婆发现一只长脖老等跟着车,好像腿脚不利落,飞得颤颤悠悠的,没过多久跌落在公路上,他老婆说它一定是受伤了,于是喊他停车。
王骏说这只长脖老等,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他老婆快接近它时,它突然又哆嗦着低飞了几米,把她引向河边草丛。她过去一看,除了长脖老等,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虽然我脸色灰青,一动不动,但她用手在我鼻子下一试,还有气呢,于是喊他过去。王骏背着我,他老婆抱着长脖老等,回到车上。
他们先救人,把我就近送到一个镇子的卫生院。王骏说他没想到我身上没有任何可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手机和身份证,没有一分钱,裤兜只有湿透后干成一团的纸和两根牙签。他们判断我是溺水后被冲上岸的,医生怀疑我是自杀或是被害,先报了警,派出所来人对王骏做了询问笔录,在我没有苏醒前,他不得离开,住院押金都是王骏垫付的。而那车秋白菜,只好由他老婆一人运往哈尔滨。
王骏说好在他老婆能干,驾驶技术不错,跑长途时他们经常轮流开。但万分倒霉的是,她平安抵达后,刚卸完货,就赶上哈尔滨有了疫情,现在城区全员核酸检测,老婆和车被困在那里,住在小旅店,今年中秋节只能望月团圆了。王骏苦着脸说天公不作美,这阴天下雨的,估计月亮也难见。
我连声对王骏说对不起,先前他嚷着我赔他名誉和烟钱,那是他的幽默,我更应赔偿他爱人因疫情人车被困在哈尔滨的间接损失。我表达这样的心愿时,王骏一撇嘴说:“我要是接受了你这样的赔偿,我老婆还不得骂死我!她心眼好那是出了名的。我刚才打电话告诉她你醒了,她刚排队做完核酸,喜得直说今晚要多吃一块月饼!”
我愧疚地说:“都是我害得你们中秋不能团圆。”
王骏说:“团圆又不在这一日,明年不是还有八月十五吗?你知道我老婆最担心啥吗?她怕你醒来后会失忆,我一会儿得告诉她,你知道自己姓啥、住哪儿、开啥车,脑袋一点都没短路!嗨,老天爷真是保佑你,让你遇见她,遇见长脖老等,万一我一脚油门过去了,你遇着这样的天气,没吃没喝的,在野外失了温,就得玩完!”
夜漂时我卸下背囊,这是最大失误,里面准备的一切急救物品,想必都付诸东流了。王骏掏出手机,让我给家里报个平安,可亲人的电话都存在我手机里,没有一个号码我能记全。而我离开手机绑定的银行卡,也无法偿还王骏帮我垫付的医疗费。一部手机不见了,生活居然半停摆了。
医生让护士给我送来一份白米粥和一碟咸菜,嘱咐我少量进食,我来自哈尔滨的话,可是属于疫区来的人,院长不在,他有责任督促我把十四天内的行程回顾一下,做个登记。
王骏说我醒了,派出所也解除了对他的怀疑,他本应赶到哈尔滨去,老婆一人开着辆大车在外面,他还是不放心。只是现在进哈尔滨要持二十四小时内核酸阴性报告,这乡镇卫生院做不了,他还得去依兰做,最快四五个小时出结果,再加上去哈尔滨的路程,估计折腾到那儿,也得后半夜了。
王骏长叹一声说:“算了算了,一个人过个清静的节也不赖!还有老婆把受伤的长脖老等托付给我了,我一直守着你,顾不上这只鸟,现在得打听一下,附近哪儿有野生动物保护站,早点送过去。"
王骏出去了,医生也出去了。
吃过粥和咸菜,我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可以下地走了。虽说腿依然发软,感觉像踩在棉花堆上。
我住在抢救室,对面是医生办公室。我一出来,就见那位医生敞着门,正给一个干瘦的佝偻腰的男人看病。他见了我摘下听诊器,先是嘱咐我戴上口罩,说是病房床头柜的抽屉里备有一沓,然后问我:“写完十四天内的行程了吗?”我说:“没有纸笔,请帮我提供一下,我到院子转转回来就写。”
医生说:“王骏在太平房看鸟呢,你得好好感谢他,真没见过这么好心肠的大货车司机呢。”
我返身回抢救室取了口罩戴上,走向院子。
太阳还没露头,但雨停了,空中堆积着深灰浅灰的阴云。太阳怎会死呢,可阴云一直妄想着做它的裹尸布。
卫生院是栋长方形的砖瓦结构的平房,院子也是长方形的,栽种着七八棵杨树和柳树。院子东侧有个花圃,花儿多半枯萎,只有两株黄色菊花,挂着几朵将落未落的花。菊花的边缘像被烧焦了,已然惨淡,花心强撑着,但颜色也不鲜亮了。花圃前有个破烂不堪的长椅,还有两个污渍斑斑的圆形石凳。
院子西侧是座砖木结构的小房子,人字形屋顶下,有一块白地黑字的匾,上面的“太平房”三个字,居然是瘦金体的。这房子清灰水泥涂抹的墙面,对开的铁皮门,矮矮趴趴,像个门岗。门开了一扇,我进去时,王骏正在喂长脖老等。
太平房大约五十平方米,正中央有两张光亮的木板床,大概是停尸的地方,床前各置一个黑黢黢的瓦盆,看来是烧纸用的。因为屋子只开了一扇西窗,窗口很小,天又阴着,所以里面昏暗不堪。
受伤的长脖老等蜷缩在西窗的墙根下,见到我伸了伸脖子。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我没有救助的那只,如果是的话,它的善行对我来说,是卡在我喉咙的一根永久的刺。我不知是否应该感激它,因为在医学意义上我失去知觉的那个夜晚,我的思维从未有过的活跃,我在上半夜看到了精美绝伦的白釉黑花罐,在下半夜听到了凄美的碑桥故事。如果夜能更长一些的话,我也许还能见到更绮丽的风景。
我不知眼前的长脖老等是不是宋徽宗刻在青石上的那只,它的眼神仿佛活了千年的样子,是那么的笃定安详,好像深藏着高山和大河,我和它四目对视时,被它的气质打动了。
王骏依然是把口罩吊在一只耳朵上,他说:“你刚缓过阳,不该戴口罩,本来气就不够使。”见我走路有点哆嗦,他以为我除了身子虚,也是因为进太平房有点恐惧,便安慰我说医生告诉他了,这太平房利用率很低,因为附近乡镇的老人死了,亲属们习惯在家停尸,然后再送火葬场。进太平房的,大都是活到中途出意外而没抢救过来的,一年没几个。所以昨天没地方安置长脖老等,医生就想到了太平房。王骏说:“在医生眼里,太平房和产房没啥区别。”
这只长脖老等伤在右腿,裸露的伤口像片玫瑰花瓣。王骏说这不像在岩石上擦伤的,倒像是中了偷猎者下的铁丝套,它奋力挣脱时伤及皮肉。王骏说它实在聪明,知道跟着人类的车子求救。而它不仅自救了,还救了你。只是它将来被送到保护站后,虽能保命,但一个冬天被迫做了留鸟,明年即便伤好了,野外生存能力降低,秋天能不能南迁,成不成老鹰嘴里的食物,也两说呢。
王骏慨叹完,他手机的视频铃声响了,王骏说:“是我老婆,你刚好认识她一下。"他说着接通视频。
透过手机屏幕,我见一个穿红花毛衣梳齐耳短发的圆脸女人,笑微微地面对我们,她问王骏:“你干啥呢?”
王骏笑呵呵地说:“你救的人和鸟都在太平房呢,我先给你看看长脖老等吧。”他把画面切到鸟身上。
女人说:“看上去不精神啊,得早点送到保护站。"
王骏说:“是了,我刚打听好了,下午就送走。”然后将画面切到我身上。
女人看着我说:“人比鸟精神啊。"她笑了起来。
我刚说了一句“谢谢”,女人就说:“有啥谢的,你得感谢长脖老等,不是它发现你,你早没命了。”女人说王骏告诉她了,我家人的电话都在手机里,想不起来了,她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把家地址告诉她,她上门报个平安,反正做完核酸也没啥事。我心想林蓓哪会像她这样,时刻惦念自己的丈夫,我就是失踪一周她也未必感知到。而母亲则不一样了,只要是传统节日,我在哈尔滨都会陪她,在外地则必给她打个电话问安。要是今晚她没接到我电话,再打过来无法接通,非得急死不可。我也不客气,拜托女人去南岗邮政街我母亲家一趟,报个平安。女人说刚好她住在海城街的一家小旅馆,离那儿很近,让我把详细地址给王骏,他微信给她,她即刻出发,到时让我们母子视频一下。
四十分钟后,我和王骏刚要离开太平房,他爱人发来视频信号,说已到我母亲家。八十多岁的母亲防疫意识真强,武装到牙齿了,不仅戴着口罩,还戴着一个护目镜,这使她看上去怪里怪气的。她见着我先骂了一句“瘪犊子”,说疫情期间她本不该让外人进的,可听说我漂流翻了船,手机不见了,只好冒险给人开门。她警惕性极高,见王骏在我身边晃悠,问他是谁,我是不是遭绑架了?我说当然没有,这两个人是夫妻,我的救命恩人。
我让母亲把医疗费帮我先给女人,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没门儿,你肯定是遇到诈骗的,受到要挟了,我给你报警,你告诉我在哪旮沓?”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她把林蓓电话给我,母亲又骂我一句“瘪犊子”,说:“你就知道惦记媳妇!”母亲说林蓓一清早给她打电话,她今儿出不来了,因为小区有确诊患者的密接者,人都给圈在家里隔离,两天才能出来买趟菜。
母亲教训我说:“你一天就知道在外逛游,还有心思玩水?也不知林蓓是不是一个人隔离在家?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咋听见好像有男人的咳嗽声呢?”
我说:“真有男人代替我在家咳嗽,我情愿在外当个散仙。"
母亲撇着嘴,再骂我一句“瘪犊子”,说:“你不怕绿帽子压扁脑袋呀。”王骏和他老婆听后,齐声笑了起来。
母亲年轻时是演驴皮影的,也就是皮影戏。行当使然吧,她爱操控人,喜欢发号施令,父亲唯命是从,他也是因迷恋母亲塑造的角色而爱上她的。所以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在殡仪馆给他做告别仪式,就是请她的几个老伙计演了一场父亲最爱的皮影戏《鹤与龟》,因为这是出动物寓言轻喜剧,参加葬礼的人被剧情感染,笑声不时泛起,父亲就踏着母亲为他营造的笑声上路了。
父亲走后,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我请保姆前去服侍,可母亲很快给打发了,说她能走能蹽的,屋子本就不大,不能再多个放屁的人。待到近几年她记忆力衰退,几次忘关水龙头和燃气阀,她哀叹着岁月不饶人,自请了保姆,声言要在有生之年,花掉自己所有积蓄,不给后人留半个子。唯一带不走的是房子,她早已更名到我女儿名下,为此母亲还刺激过林蓓,说:“你要是养活个儿子,这房子我就留给孙子了!”林蓓嗤之以鼻地说:“哪座房子最后不是坟墓呢?”母亲气得直捶胸,讥讽道:“照你这么说,你妈就不该生你不是?”我永远记得林蓓听后非但不恼,还动情地拥抱了母亲,说:“您真是我妈,我就这么想的。”
母亲见王骏和登门报信的女人一脸忠厚,说的不像是排演过的,而我状态自然,终于相信他们不是骗子。问清他们帮我垫付的医疗费数额,她即刻付给女人,还多拿出两千,让她通过王骏转我,说一个大男人在外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不过她声明这钱我得还她,看在我是她亲儿子的份儿上,利息她就不要了。
钱的事情交涉完,母亲说她早晨接到一个陌生男人来电,他说你儿子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只好找您了。他手里有件宝物,人都说是金代的,好像跟宋徽宗有关,想请你鉴定一下真伪,他出鉴定费。母亲责备我不该把她电话告诉给外人,未等我解释我从未泄露过她电话,母亲又说,别以为宋徽宗当年在咱这儿被囚了几年,就谁都能捡着宝贝,做梦去吧!
母亲对宋徽宗的画不屑一顾,收藏在辽宁博物馆的《瑞鹤图》和北京故宫的《芙蓉锦鸡图》她都看过,说那画中品而已,布局乏力,也不脱俗。尤其是《瑞鹤图》,群鹤弯着脖子飞翔,缺乏气韵。而且群鹤之下的宫殿看不到底部,等于失去根基,颇不吉祥。她说要说那时期的画儿,还得是王希孟和张择端的。但宋徽宗的书法她认为绝了,空灵深邃,每一笔都含着泪似的,像是一出生就活了一辈子的人的笔力,笔笔如柳又笔笔如钢,旷世难得。
母亲叮嘱我与所谓的持宝人打交道要小心,这里骗子很多。
与母亲视频通话结束后,医生见我状态不错,准我出院。这样中秋节午后,我和王骏带着长脖老等离开卫生院。
王骏说:“你死里逃生,大过节的,天又这么凉,咱得吃点好的和热乎的。”这样我们寻了一家小馆,吃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蝎子火锅。刚踏进店门时,店主见王骏抱着长脖老等,以为我们是来私卖野物的,两眼放光,说正愁八月十五没野物下锅呢,连问多少钱。王骏瞪着眼说:“我看你像野物!”店主再不敢提这茬儿。
王骏酒量一般,只喝了二两烧酒就兴奋异常,我遵照医嘱滴酒未沾。酒是话篓子,大多数人喝多了话就多,王骏也不例外。他告诉我他老婆是后找的,他总跑长途,前个老婆在家太寂寞吧,跟一个开杂货铺的好上了。王骏说老婆的私人领地被别人侵占,他这辈子不想再碰了,立马离婚,他们唯一的男孩归他,由他母亲照看。
王骏说现任老婆比他小五岁,极其善良,本来许了一户人家,但快结婚时发现得了子宫癌,虽是早期,但得摘除。手术后恢复不错,但她没了“育儿袋”,那家解除了婚约。王骏说他有儿子了,不在乎传宗接代,就娶了她。婚后她一直跟他跑车,车上备有炊具,在各个高速路服务区,老婆给他做饭的情景,是大货车司机最为羡慕的。王骏说人也真是怪,他跟前个离了,但她日子过得不如意时,他也心焦,毕竟她是孩子的生母啊。再说他和她婚内时,在外有时十天半个月见不着老婆,也曾在高速路服务区的小旅店接受过找上门来的服务。王骏慨叹说生为女子不易,好像女人天生就得是贞节的,男人胡来后只要对家好,一切可以忽略不计了。王骏说现任和前个老婆处得不错,两人一起赶过集呢。唯一让他难受的是已上初中的儿子不认后妈,她对他一万个好,也换不来一个好,她常偷着哭,这两年也常咨询做试管婴儿的事情,让他心惊肉跳的。因为他这岁数不想再要孩子了,再说做试管婴儿遭罪又烧钱。
我苦笑着说:“我现在的老婆也是后找的,我也被戴过绿帽子。”
王骏哈哈笑着拍了下我肩膀,说:“难兄难弟啊。"
从小馆出来,我雇了一辆破烂不堪的私家车,先和王骏送长脖老等。这家野生动物保护站在山中,规模不大,有两头黑熊、一头驼鹿、几只狐狸和狍子以及形形色色的鸟。它们非瘸即瞎,或是伤了翅膀,看了让人难过,是极难回归大自然的动物了。
接待我们的人六十岁上下,一嘴黄牙,说话南腔北调的,不像本地人。他按照惯例做完登记,动员我们认领这只鸟,支付饲养费,他们可定期把长脖老等康复的图片发给我们。见我们犹豫,他聒噪说断掌的黑熊,是某某老板认领的;那只瞎眼的狐狸,是个患癌的女士认领的。他们认领了这样的动物,发财的发财,康复的康复。
王骏问:“那一个月得多少钱啊?”
工作人员说:“这只长脖老等伤在翅膀,相当于一辆汽车马达坏了,治疗和饲养费,一个月少说得四百块。它今年就得在黑龙江过冬了,你们可以先捐半冬的钱,三个月,一千二百块,我可以开收据,还能盖红章。”
王骏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先给长脖老等拍了段视频,再拍了几张照片,说是留个念想。
母亲借给我的两千块,因我手机和银行卡未恢复,王骏只得给我现金,我在羊蝎子小馆花掉二百三十元,雇车用了四百元,如果再支付一千二百元,所剩无几了。我跟工作人员说:“我先捐六百,余下的看它的恢复情况再说。"
工作人员大喜过望地说:“六百也中,我一眼看出你是个好人!”
我数出六百块钱,递给工作人员时,王骏突然拽住我,说他需要现金,让我串给他,他用微信转账给对方。工作人员眼巴巴地看着那六百现金,虽不情愿,但还是加了王骏微信,接收了六百块。谁想他开完收据,却说忘了公章在另一个同事那儿,锁在抽屉里,这人回城过节了,他也不好撬锁,所以无法盖章了。我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心里觉得六百块钱事小,可他的言谈举止,让人对这家保护站缺乏信任了。我要来他的电话号码,说未来会和他联系的。
出了保护站,我和王骏仿佛参加完好友的葬礼,有股说不出的沉痛,上车后并排坐在后面,彼此无话。偏偏赶上我雇的司机是个直筒子,他嘲笑我们:“你们也算吃了半辈子的盐了,咋这么幼稚?把长脖老等送到这儿,等于献上了八月十五的大餐,我敢保证,你们前脚走,后脚人家就会拿刀抹了它脖子,炖了下酒!”
王骏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他也有这个担心。一般的保护站,是不会强求爱心人士认领野生动物的。所以他留了一手,给它拍了视频和照片,还用微信转账,留下捐款记录。
王骏说人没有长得一个模样的,鸟也一样。隔个十天半月的,他会和工作人员视频一下,看它是否活着。见我不语,王骏又说:“你先捐了六百,眼下它的命是没问题了,保护站得留着它,继续让你捐钱。可是如果你一直捐,我最担心的是,明年它伤好了,可以南迁了,也未必给它放归自然。最让人不敢想的是,万一没伤再给它弄伤,继续钓好心人的钱,我们反倒是让它受折磨了。"
我说:“先别把事情想那么坏,这一带我常来,如果这家做事不规矩,我会把它解救到另一个地方,我承诺会尽快。”
王骏说:“那就妥了。"
但司机听后不悦,说:“你们给一只鸟随便撇六百块,我这一趟往返,少说也得两百公里,大过节的谁爱出车?我最开始要五百,你们非砍下一百,难不成我还不如那只鸟?”
我可不想司机中途撂挑子,赶紧说:“师傅咋也比鸟金贵啊。”忙从口袋抽出一百,探过身子,把它放到副驾驶座位上。
司机歪头看了一眼粉红色的百元钞票,像看着一块可人的蛋糕,眼神立刻温柔了,说:“那就谢谢大哥了。”
送完长脖老等,我又把王骏送到一家服务区旅店,他说和老婆约好了,她拿到核酸阴性报告后,明早驾车离开哈尔滨,去那儿接他。想起他刚跟我说过的在高速路服务区做过的龌龊事,他下车时我忍不住在他肩上狠抓了一把,有点警示的意思。
王骏一脸坏笑地说:“抓我啥意思,不想让俺好好过节不是?”他嘱咐我手机恢复后,别忘了加他微信,他会把长脖老等的消息发给我。
与王骏分手后我倦意袭来,一路昏睡到山庄。
暮色渐浓,雨又来了。我走进山庄时,庄主正和一个客人搭讪,他见了我像鹅一样“啊啊”大叫:“老天爷啊,你可回来了!”
原来,我当夜未归,他还以为像我这种自驾游的人,去别处耍了,并没在意。第二天上午还不见我影子,而他发现我的车子却还在停车场,感觉事情不妙,于是调取山庄外的监控录像,发现我去了河边,而那儿的一条渔船不见了,断定我是偷船漂流了。想着我在哪儿平安上岸后,就会回来的,所以没有报警,一直等到现在。
我跟庄主连声抱歉,说那条船撞散了,我会赔偿的。我没回房间,而是要了一把伞,先去了停车场。我的越野吉普与我相依为伴,在外就是我流动的家,我迫切地想看到它。可是停车场的几台车,全都是陌生的,我返身去问庄主:“我的车怎么不见了?”
庄主瞪大眼睛说:“这咋可能呢,昨晚我还看到了呢。"
我说:“那你看看监控,谁动了我的车子?”
庄主一龇牙说:“真是不巧,昨天我调取完监控,系统就失灵了,这大过节的,杂事一堆,还没顾上修呢。”
庄主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的车子跟我一样出了事。
我要求庄主报警的时候,他提出来可以让保安先带我在附近找找,说是以往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时附近村镇淘气的半大小子,会趁人不备潜入山庄,撬了客人的车子开出去,耍够了再扔在山庄附近,这样客人找得到,除了浪费点汽油,也没啥损失,所以都不会报警,而我驾驶的越野吉普车,是他们爱下手的目标。
庄主的话更让我觉得他知道我的车在哪儿。
在庄主的安排下,山庄保安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骑着摩托车带我去寻车。天已黑了,雨还没停,风起来了,我的雨披被风掀起,脊背阵阵发凉。摩托车灯照着前方的雨,亮闪闪的,仿佛大把大把的伤心泪。车行四公里左右,在一片开阔的杨树林中,我发现了自己的车。车门和后备厢均被撬了,那盏我收来的李杜将军的台灯被砸烂了,莫德惠的字也被撕碎了。见我痛心不已,保安鄙夷地说:“一盏破灯和一幅破字,有啥稀罕的?”我骂他:“你懂个屁!”想着他没有拐弯,一路径直把我载到这儿,我认定他和庄主是损害我车的同谋,怒不可遏,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威胁道:“你不说实话,我就让你过不去八月十五!”保安吓得嘴都哆嗦了,连说:“大哥对不起,这一切可都是庄主让我干的。"
原来庄主发现我偷船失踪后,很快有人在下游发现了那条被撞坏的船,还有人陆续发现河面的漂浮物,手电简、药品等。就在山庄附近的柳树丛,也发现漂来的一本被泡烂的书,庄主由此断定我是死了。一个人住的客人在他这儿发生意外,无论如何都是灾难,会面临意想不到的官司和赔偿。这两年的疫情本来就让从事旅游业的人难挨,再不能雪上加霜了。因我不是网上订房的客人,所以庄主只要把我入住登记的纸页撕掉,再把近三天来山庄的监控删除,将我的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出,我的死就跟山庄无关了。
保安说车子是庄主让他撬锁开出来的,庄主许诺他,车上有啥值钱物就拿着,算是报酬。结果他一分钱也没找到,只发现了一盏旧台灯和那幅看起来像从废纸堆找出的字,他一时冲动,拿它们撒气了。保安说他可以赔我一盏新台灯,至于那幅字,他可以求他儿子的书法老师写幅新的给我,我要啥字就给我写啥字。
我松开保安,欲哭无泪。那本漂到山庄柳树丛的书,是宿白先生新版的《白沙宋墓》无疑了,这是此行我带的书。
保安瘫在泥水里,瑟瑟发抖。我将他拉起,说:“你回去吧,就跟庄主说我找到车,直接开车回哈尔滨了。”
保安站起来,摇晃了几下,乞求我不要告发他,他若丢了这个饭碗,一时还没有好的去处,家里老人看病和孩子上学的钱,都会成问题。我答应他此事到此为止。
我踏上自己的越野吉普车,待保安驾驶摩托车远去,才缓缓启动。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却没出来,我本想开到依兰,可是走到中途,燃油耗尽,只得停在半路上。期间有车辆经过,我也下去求救,但没有车子停下来,这更让我觉得遇见王骏夫妇是多么神奇和温暖的事情。
两日后我回到哈尔滨,因所居小区还没解除封闭,便去了母亲那儿。母亲见我憔悴不堪,赶紧让保姆给我煲鸡汤。她说这岁数的人了,以后就长点记性吧,别心血来潮做危险运动了。当晚我还和林蓓通了电话,讲了此去依兰的遭遇,她却当神话来听,建议我去看一下精神科医生,说她可以帮我网上预约。
半个多月后,我身体完全恢复,身份证、电话、银行卡等信息也恢复,于是驾车第四次来到依兰。
参观五国城遗址的这天雨雪交加,几无游人。园内的靖康之变历史展室和仿造徽钦二帝生活的地窨子,都不是我感兴趣的。
五国城遗址围墙一角,有两方躺倒在荒草中的二龙戏珠石碑,也叫九孔透龙碑,这才是我此行最想看的。这是四年前从老牡丹江大桥水下打捞出的两块石碑,属于官至三姓副都统、二品大员的墓碑。据史料记载,从一七四三年开始设立三姓副都统后的近一百七十年间,历史记载的副都统就有五十位。凡副都统退休后,会被召回京颐养天年。能在地方立墓碑的副都统,都是任期未结束就故去的人,或病或是意外。据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牡丹江大桥初建,工人在就地采石时发现的。那年代的碑都被当作“四旧”,无人保护,所以他们就拉下山,做了建桥材料。而拥有这种墓碑的人,通常是任职期间功勋卓著者。
望着这两块面貌苍苍的石碑,想着它们曾做了牡丹江大桥的基石,半个世纪来在波涛中渡着往来的人,我不由得想起女人给我讲述的宋徽宗碑桥的故事,感慨万千。细雨夹杂着斑驳的雪花,落到二龙戏珠石碑上,是那么的美,又那么的凉。就在此时,王骏通过微信,转给我一张照片,是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发给他的。
救了我的长脖老等,在铁丝网围起的棚屋里,如灰衣骑士,站在一根像是被熊啃得齿痕斑斑的枯木桩上,醉心地望着什么。它的黄嘴巴比之前娇艳了,肩上的棕栗色蓑状长羽也格外有光泽了。我想知道它如此痴迷地在看什么,将它目之所及的角落局部放大,竟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中,发现一只眼熟的白釉黑花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