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哥生于一九三八年,六十四岁去世。
宝哥姓谷,叫谷丰宝,和我是本家。
谷姓在村里是大姓,南堡基本上都姓谷,中堡一半多姓谷。南堡和中堡曾是一坟祭祖,后来随着人口繁衍分坟埋葬,逐渐南堡和中堡辈分远了。中堡的谷姓没出五服,弟兄四个分了四门,宝哥是三门的后代。
谷家祖上是“靖难之变”后永乐二年从山西迁徙而来的,几代人辗转迁徙定居在如今的靠山村。
谷家祖上做买卖发了大财,建起了几十套连环院,号称谷家大院,占居了半道堡。
清朝年代祖上出过一个进士,大门楼上方悬挂着皇上御赐的牌匾,破四旧年代本家一个哥哥防止落入他姓,取下给母亲做棺材用了,皇上御赐锦匾葬入了地下,企盼后代再出一个进士。
囯人流传一句话,富不过三代。据老人们说谷家富了许多代,但终究有衰败之日,不知从那一代开始衰败,到清末年代仅维持个有名无实的破落地主的空架子。
宝哥的三门分的是谷家最好的大院,由于人口繁衍较多,到了他父亲这辈住着三间大瓦房东办一间小耳房。
我是七十年代中期因父亲落难被遣返回原籍见的宝哥。宝哥与我住对门,我家的门小,他家是大门楼,进了大门是一个大院,院里许多房,向南走往西拐再进二门。二门里一个天井,墙上用砖雕刻着一块影壁,一间类似于门房的小房,对面是三门,进了三门是宝哥住的四合院。院里的门窗古色古香,门窗上雕刻着各种图案,粗大的房樑雕樑画栋的图影依稀可见。
我和宝哥一个生产队,宝哥中等个,虽然年龄不大,但脸上的皱折很深,一道道就像柳树皮,紫色脸庞就像年代包浆。两眼不大很乏神,下巴蓄着一绺山羊鬍须。穿一身手工缝的衣服,大裆裤子对襟袄,鞋面上两道眉,冬天戴一顶毡帽,夏天草帽,脖子上挂一块白手巾,冬天防寒,夏天揩汗。
左膀子上搭着旱烟袋,烟袋绳上捡着铜头玉嘴烟锅子,说是祖传的烟锅子。我说宝哥为啥不换一身现在的衣服,他听了很不高兴地说:“我爷爷我爹都穿的这种衣裳,我穿的有啥不舒服,舒服,老祖宗穿了几百年,到咱们就变了,别人穿啥衣裳我管不了,我不能变”。
我不会锄地,他手把手教我怎么握锄,两脚不能乱挪,走成一条线,防止把地踩实。锄头下的要准,小心伤了庄稼苗。
秋天割庄稼教我割的茬子低些,那就收的草多,冬天牲畜有的吃。右手握镰刀,左手抓谷穗脖子,抓的紧些,一个谷穗也千万别丢了。
宝哥的动作慢慢悠悠,中规中矩,不管干什么,多么着急,不乱步伐,动作规范。
宝哥的小耳房轻易不让外人进,有一次生产队长让我和宝哥下午捆谷子。起晌两点半过了,我去找宝哥,推开门进屋把我的腿闪了一下,差点摔倒,原来耳房不但比正房低,地面也低。
一入门口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外边用一块包浆很厚的白布罩着,下面露了一截。我感到新鲜,上手去摸,宝哥快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说:“千万别摸,那是老祖宗留下的”。我说:“这有啥用”。宝哥说:“前些年干活披着避雨,这几年不敢披了,再披就坏了”。我说:“坏了扔掉”。宝哥说:“老祖传留下的不能扔,应该一代代传下去,我没孩子不能传了,只能死了装进棺材带走”。我无言以对,跟着宝哥往里走,跨在炕沿边。
宝哥上前把我拉下炕沿边,推着我坐在一把包浆很厚的深紫色太师椅子上。并且对我说:“你是三爷爷的长孙,虽说眼下家里落难也不能坐炕沿边。这把椅子有讲究,是祖上官人坐了的,传了不知多少代,一般人不能坐,我平时概不坐”。
炕上一个小盆里一块黄糕,旁边半碗菜。我说:“宝哥快吃饭吧,吃了下地捆谷子”。宝哥指了指桌子上的马蹄表说:“你看不到三点。”我说:“管他几点,熟了就吃,一会凉了”。宝哥说:“凉了也不能吃,时间不到,干啥也得有时间”。
宝哥等时间吃饭,我也没话题,思谋了一会我问宝哥:“宝哥你一直没有结婚成家?”宝哥叹了一声气说:“娶过女人,后来外出修水库走了二年,回来女人没在了,四叔说每天给三两五粮食,快饿死了,我把你媳妇卖了一口袋红萝卜,放了她一条生路,俺们一口袋红萝卜也救了命,后来没娶过女人,指了指马蹄表说那是修水库带回来的”。
宝哥说完看了看表三点了,上炕盘着腿开始吃饭,我再问话不答理我了。
吃完饭对我说:“吃饭不能说话,老祖宗的规矩是吃不言,睡不语,不能坏了规矩”。
宝哥平时吃的饭和别人差不多,早上喝稀饭,搭一块玉米面饼子,中午玉米面饼子一碗青菜或野菜,晚上糊糊煮小山药。
农村落实土地承包,宝哥承包了三亩多地,那时候我们全家落实政策又离开了农村。后来我回村探亲又看过宝哥,他的三亩地种谷黍,每年收割了庄稼他不像别人把庄稼在场面里打了入仓,而是连庄稼杆全部放在南房里,啥时候需要磨面,捶一部分,往往是老鼠吃一部分他吃一部分。他说老鼠吃点我吃点也够吃了,比过去强了,早上吃粥,中午吃糕,晚上稀饭。
宝哥有时候也改善伙食,卖了一口袋粮食,买了一条鱼,可是不会做,挂在墙上风干了,邻居大嫂给他做好才吃了。
宝哥病了几个月去世了,这是他去世很久我才知道。临终前他嘱咐本家弟兄和侄儿,把祖传的东西给他装进棺材,太师椅装不进去,让侄儿世代传下去。
弟兄和侄们按他的嘱咐办到了,只是没有传太师椅,在坟头给他烧了,便于他捎给祖宗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