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肖秀玲拖着疲倦的身体从宣传队回到家里,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已经睡了,此刻,她浑身发冷,头疼得厉害,像是患了感冒。她来到灶屋,用碗从水缸里盛出一碗水倒入铁锅里,点着柴火,烧了一点开水,又拿出另一只碗,把水来回倒腾了几次,慢慢地喝了下去。
她准备休息了。以前她也得过感冒,很少吃药,都是喝点开水,睡一觉就好了。但是今天却有些特别,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除了浑身发冷,头疼,嗓子也疼得厉害,看来不吃药是不行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想叫醒母亲,让母亲陪自己一块去村卫生所拿点药,走到西间门口,她又站住了,母亲已经干了一天的活,够累的了,她不忍心再叫醒她。也罢,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让母亲操心。她走出门,轻轻地把门关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朝卫生所走去。
天上没有月亮,村上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只有零星的几家还亮着灯光,可能是母亲在加班给孩子缝补衣裳,也可能是学生在复习功课吧。
卫生所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罗有财正在灯下看书。肖秀玲犹豫了,进屋不进屋呢?进屋吧,她实在不想看到罗有财,更不想和罗有财有任何瓜葛,不进屋吧,自己是来看病的,不见医生怎么看病?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硬着头皮进去吧,拿了药就走人,绝不跟他闲扯。
主意已定,肖秀玲静了静神,抬起无力的手,“当当当”敲了几下门。
“谁呀?”屋里的罗有财抬起头,望着门口问。
“我,来拿点药。”肖秀玲有气无力地回答。
“秀玲?”罗有财听出是肖秀玲的声音,两眼放光,连忙站起来,拐着腿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你可来了!”罗有财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感冒了,来拿点药。”肖秀玲冷冷地说。
“中,中,你先坐,我这就给你拿。”罗有财一边给肖秀玲搬板凳,一边拿眼在肖秀玲身上瞟来瞟去。
“不坐了,赶快给我拿药,我要回去。”肖秀玲没有坐,催促说。
“慌啥哩,轻易不来,好好谈谈。”
谈谈?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一个瘸子,哥哥又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想躲还躲不及哩,肖秀玲巴不得马上离开。
罗有财不慌不忙地一边从药品架子上找药,一边脑子在急速地转动:留住她,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个单独和肖秀玲接触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过。
“对了,还有点发烧。”肖秀玲说。
“发烧?”罗有财停止了拿药,转过身来,从桌子上的一个铁盒里拿出体温计。“来,量量,量量!”
“不量了,你给我拿点退烧的和治感冒的药就行了。”肖秀玲拒绝说。
“不量咋行?这退烧药不是乱用的,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会心疼的。”罗有才说。
这句话如果是出于马嘶鸣之口,肖秀玲肯定会乐开了花,可现在从罗有财嘴里说出来,她却感到恶心。
和肖秀玲的想法截然相反,罗有财此刻的心情却异常地兴奋,他多么想趁量体温的机会和肖秀玲来个肌肤接触啊!”
“来,来,把扣子解开,量量,量量。”说着,罗有财就去解肖秀玲的衣扣。
“你要干啥?药我不拿了。”肖秀玲生气了,转身要走。
“别走啊!”罗有财突然两只手紧紧地抱住肖秀玲的腰:“别走,咱俩好好谈谈!”
“放开我!放开我,我喊人了!”肖秀玲本能地反抗,挣扎,嘴里不停地喊。
罗有财并不说话,依然紧紧地抱住肖秀玲,一边把嘴往肖秀玲脸上凑。
“不要脸!来人呀,救命呀!”肖秀玲拼命地喊叫。但是,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尽管肖秀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怎奈正在病中,她的那点力气在罗有财的淫威下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罗有财抱起肖秀玲,嘴里喘着粗气,一下子把她扔到内屋的诊疗床上,“啪”的把肖秀玲的上衣扯开,两手朝肖秀玲的胸上摸去。
“你混蛋!你土匪!你流氓!”肖秀玲的两手不停地在罗有财的脸上乱抓,两腿也使劲地乱蹬乱踢。
“当当当,”屋外传来敲门声。“有财,快开门,我家孩子肚子疼得厉害,快给看看!”外边的人喊道。
罗有财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肖秀玲,肖秀玲乘机跑了出去。
来人怀里抱住个孩子,孩子脸色发紫,两眼紧闭,嘴里不停地哇哇乱叫着,看来肚子疼得不轻。看到肖秀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下子怔住了,不知刚才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秀玲这是咋啦?”来人疑惑地问还在气喘吁吁的罗有财。
“她想勾引我,你不想想,我是那样的人吗?”罗有财满脸通红地说。
肖秀玲一路狂奔,头也不敢回,生怕罗有财追上来,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家里,把大门“咣当”一声紧紧地关上,一下子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啊,她太伤心太难过了,从小到大,快二十岁了,父亲和母亲给她的是儒家思想的教育,她思想保守,性格温顺,从不张扬,甚至和村上的那些女性们也很少开玩笑,更别说男人了,可今天却被罗拐子拥抱了,甚至还抚摸了他的肌肤,如果罗有财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她还怎样面对村人?面对嘶鸣?以后还怎样在村子里生活?被人指指点点吗?被人说三道四吗?被人说她不正经、不检点吗?被人说她风流淫荡吗?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怎么办?怎么办啊!
死!突然,她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对,死,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死了就彻底解脱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弯腰在床底下摸索着,那里放着夏天打棉花剩余的农药。
找到了,这是剧毒一零五九,是专门用来杀棉蚜虫用的。她拿起瓶子晃了晃,里面剩下的不多,但这足够能让她死了,她用力把密封的瓶盖打开,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赶紧用胳膊捂住了鼻子。
她犹豫了,喝不喝呢?只要一口喝下去,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祭日,如果不喝呢?明天就要面对村民的指指点点,面对人们的嘲讽,面对人们的冷眼,面对人们骂她不要脸!那样的话,她活着还有什么尊严?对,还是死了好。
挂在墙上的镜子映出肖秀玲凌乱的头发、衣衫不整的身影,她怔住了,这是自己吗?自己啥时候这么邋遢过?不行,不能这样邋遢地死去,死也要死得干净,死得体面。想到这里,她走到镜子前面,开始打扮自己。
她从镜子旁边的铁钉上取下挂在那里的木质梳子,这是母亲送给她的,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虽然年代已久,上面的细齿已经发黑,但她一直舍不得扔掉,因为这梳子包含着母亲对她的信任,对她的希望,她用梳子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
头发梳理好了,她开始编辫子。她先用梳子从头部中心小心地,清晰地把头发分成两部分,然后用心地编起来。先是一边,把头发分成三股,一下,两下,三下,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就编成了,系上鲜红的绒绳,又开始编第二根……
编第二条辫子的时候,镜子变得模糊了,模糊之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狰狞的面影,是的,是那个令人厌恶的面影,是那个走路一拐一拐的面影,她猛地睁大眼睛,面影被赶走了,流氓!无赖!无耻!肖秀玲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心里像刀绞一样疼痛。.
头发梳理好了,她又打开为演出化妆准备的香脂盒,用手指挖出一点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两只掌心搓了几下便往脸上揉起来,立刻,一股诱人的幽香扑鼻而来。呀,多好的香脂,可惜自己平时一次也没擦过,要是平时擦,嘶鸣一定更喜欢,啊,对了,自己死以前要给嘶鸣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受到的侮辱,告诉他自己去死的原因,告诉他自己的死是何等的无奈,告诉他自己是清白的。
她摸索着找到纸和笔,借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开始给马嘶鸣写遗书。
写着写着,肖秀玲的泪水禁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但是,她没有放声大哭,真的,连小哭也没有,只是流了眼泪。她知道,一旦她哭出声来,娘和弟弟妹妹就会跑过来问她为什么哭,她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
东间传来了母亲起床的声音,天快亮了吧,从昨天到现在她连眼也没合一下,除了伤心还是伤心,除了哭还是哭,除了想死,还是想死。
信写好了,她又把昨天给娘洗的褂子从绳上拿下来,又仔细理了理,放在一眼就能看见的枕头边。
还有啥事呢?她想了想,还有给嘶鸣绣的一双枕套,这枕套上有两只鸳鸯在追逐着,还有几针就完了,得绣完呀,她从小木箱里拿出那块枕面,仔细地绣起来。
“姐,你咋起那么早,给谁绣的?”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启华进来了。学校要上早自习,看见姐姐屋里点着灯,就进来了。
“一个朋友。”肖秀玲回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要结婚?”
肖秀玲点点头,发涩的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母亲并没有发现肖秀玲的异常,开始到灶屋做饭。
饭做好了,她来到秀玲的房间,对肖秀玲说:“吃饭吧,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吃完饭还要上工哩!”
肖秀玲没吱声,还是专心地绣那片没绣完的鸳鸯。
启华发现姐姐的神情有点异常,关心地问:“姐姐,你咋了?”
“没啥。”秀玲小声回答,
“没啥咋不吃饭?”
“不想吃。你和娘先吃吧!”秀玲说。
“多要紧的事,不能吃了饭再干?”母亲催促说。
没办法,秀玲把绣花的针线放到一边,端起了饭碗。
饭吃完了,母亲把碗筷收拾起来,到灶屋里刷锅去了,启华也去上学走了。
“娘,快来看,我姐姐她咋啦?”突然,秀珠在门外惊叫起来。
听见喊声,林豆青从灶屋里跑出来,看见秀玲正从屋门口的地上往院子里压水井边爬,原来,趁他们不在的时候,那些一零五九早已喝进肖秀玲的嘴里。
“疼,疼啊……”秀玲痛苦地呻吟着。
“秀玲!你这是咋啦?”林豆青把肖秀玲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
肖秀玲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回答,只是拼命抓自己的喉咙,扯自己的衣裳。
“娘!娘!我闻着有农药味!”秀珠牙齿打架,不成声音地喊。
秀玲的嘴上起了泡,衣裳撕成了褛,眼里涌满了泪。此刻,她也许后悔不该喝那农药吧,也许想喝点水浇浇满肚子的火焰吧,也许在盼望心爱的人前来救自己的生命吧,也许不忍心和自己的母亲、哥哥告别吧,也许……
“秀珠,你赶快去叫人,你姐喝农药了,”林豆青声嘶力竭地喊。
秀珠跑了出去。
第73章
一个软床当担架,八条腿在迅速地向朝阳公社卫生院移动,肖启华掂了个竹壳茶瓶在旁边紧紧地跟着。
肖秀玲躺在担架上,已经不再翻滚,她没有这个力量了,这会儿她只感到肚里有火在烧,身上也有火在烧。喉咙烂了,舌头烂了,嘴也烂了,一零五九的农药在她身上毫不保留地发挥着威力。
“姐!姐!”启华走几步,就喊几声,她生怕自己晚一步叫喊,姐姐就再也不会回答。
马嘶鸣抬着担架的一头,两条腿跑得像风车一样,浑身已经流满了汗水,他生怕一步走慢了,会耽误肖秀玲的救治,他觉得现在他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希望,他的未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肖秀玲对他是多么的重要。
“嘶……嘶……鸣”肖秀玲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停,停!”马嘶鸣听见秀玲有话要说,急忙招呼前边的人停住脚步,把耳朵凑在肖秀玲的嘴边,“秀玲,我听着哩,你说,你说。”
“兜里……有……有……”下面的声音没有发出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马嘶鸣赶忙去秀玲的兜里去掏,发现兜里有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他顾不得仔细看,把信装在兜里,忙喊:“秀玲,秀玲!你要挺住啊!”但是,任凭马嘶鸣如何呼喊,秀玲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公社卫生院到了,值班医生翻开肖秀玲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无何奈何地摇了摇头,声音沉痛地说:“不行了,瞳孔已经放大,准备后事吧!”
听了医生的话,在场的人无不心情沉痛,马嘶鸣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两行热泪滚滚而出。
肖秀玲的尸体从医院里抬回来了,其实她根本没有活到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心脏就已停止了跳动。
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活着的时候谁也没去注意、甚至被人冷眼相看的柔弱姑娘,死后竟会在村子里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整个文殊村能出来的人几乎全都出来了,他们有的趴在墙头上,有的站在大门口,有的站在大街旁,默默地注视着担架上用家织蓝底白花布覆盖着的姑娘。没人说话,人们只是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不少妇女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
深沉的悲哀笼罩着文殊村,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天是晴朗的,但是人们的心里都布满了乌云,一切都黯然失色。人们多么盼望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炸散这心头的乌云啊!
罗聚财也出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粗布对襟棉袄,脸阴沉着,两只嘴角像有两块石头坠着似的往下吊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站在人们最容易看见的地方,而是躲在离人们很远很远的一个墙角里,偷偷地向这边张望,看着担架走进肖家的院子,这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
担架抬到院子里,在堂屋门口放下了,马嘶鸣走到林豆青身后,叫了声“婶子,秀玲抬回来了。”便往地下一蹲,捧住头嗷嗷大哭起来。
启华和秀珠也跟着哭起来。
林豆青神情木然,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从担架把肖秀玲抬走以后,她的眼泪就不停地流,不停地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也哭累了。几个妇女把她从地上架起来,来到门口担架旁边,掀开盖在秀玲身上的印花棉布看了看女儿。
肖秀玲面色青紫,满嘴燎泡,张着嘴,大概临死之前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吧。
肖国泰也从学校赶了回来。看着脸色狰狞,浑身青紫,躺在担架上的肖秀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躲在屋里,捂住脸低声地哭了起来。
肖振山也来了,他脸色凝重,两眼盯住躺在担架上肖秀玲一动不动,心里如翻江倒海,他在想,为什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好闺女突然喝药死了?
李耀宗、陈有福、罗满堂来了。
杨素兰、火车头、云峰家的,水桶奶奶、王兰英等村上的妇女也都来了,大家都想看肖秀玲最后一眼。
第74章
肖启坤正在工地采访,忽然赵冬云慌慌忙忙地跑来了,还没走到肖启坤跟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启坤,快,快回家看看吧,你妹妹喝药死了!”
“啥?”肖启坤的头瞬间大了,“你说啥?”
“你妹妹秀玲喝药死了!”
“啊?”肖启坤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努力定了定神,问:“为啥呀?”
“别问了,你赶快回家吧!”赵冬云拉起肖启坤就走,一边走一边对肖启坤说:“我骑的自行车在大队工棚里放着,走,我带着你。”
赵冬云用自行车驮着肖启坤回到了文殊村,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院子里外都站满了人,大家神情沉重,都不说话。弟弟和妹妹正在院子里大声地嚎哭。
肖启坤拨开人群,几步飞奔到院子里。
院子里,妹妹的尸体停放在堂屋的门前,下面是用高粱杆织成的簸,身上用粗布印花床单盖着,母亲两眼通红,呆呆地看着秀玲的尸体发愣,父亲坐在门框上不住地流眼泪。
见儿子回来,林豆青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又放声大哭起来。
肖启坤没有哭,此刻,他急需弄明白妹妹为啥要喝药。凭他对妹妹的了解,妹妹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喝药的,必定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因为什么事呢?家事?不会,母亲对她关爱有加,弟弟妹妹对她尊敬依赖,自己也从没和她拌过嘴。因为和邻居生气?也不会,秀玲性格内向,不善言语,温顺的像小绵羊一样,根本不会和谁吵架。因为爱情?马嘶鸣虽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但这也不是着急的事,也不至于喝药去死呀?
“娘,到底因为啥呀?”肖启坤问正在哭泣的林豆青。
“昨天晚上她从宣传队回来的很晚,今天早上就喝药了,”林豆青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说。
“在宣传队和人吵架了?”肖启坤问。
“不知道。”
这是关键,肖启坤必须弄清楚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到了马嘶鸣,马嘶鸣是宣传队的负责人,秀玲有什么异常,他应该首先知道。他把周围的人扫了一遍,并没发现马嘶鸣的影子。
肖启坤感到奇怪,凭他和马嘶鸣的关系,凭马嘶鸣对肖秀玲的感情,在这个非常时刻,他应该在现场啊,为什么他不在?难道妹妹的死和他有关系?想到这里,肖启坤气不打一处来,嘶鸣呀嘶鸣,咱们从小在一块上学,一块儿哭,一块儿笑,一块儿玩,一块儿闹,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如今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不闻不问,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吗?就算不讲咱俩的关系,单论妹妹对你的感情你也该伸伸头呀,秀玲对你哪点不好,你娘的眼看不清做针线活,是秀玲拿回来一针一线地为你做鞋,缝衣服,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她都不同意,说不合适,其实她的心都在你身上啊,上次去平顶山拉煤,为了让你走着舒坦,连夜给你纳了鞋垫,上面还绣了个鸳鸯,这里面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可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你一定做了对不起秀玲的事,害得秀玲喝农药去死,不然,你咋当缩头乌龟了?不行,我不会饶你的,你就是钻到老鼠窟窿里,我也要把你抓出来。
想到这里,肖启坤对母亲说:“娘,你别哭了,好好陪陪秀玲,我出去一会儿。”说罢,阴沉着脸,拨开人群,气冲冲地朝马嘶鸣家里奔去。
马嘶鸣坐在院子里皂角树裸露的树根上,身子和头仰靠在粗大的树干上,任凭娘骂自己“杂种”“不是人”,他连一声也不吭,准确地说,娘怒气冲冲的骂声他根本一句也没听见。满脑子都是肖秀玲的影子,哭的,笑的,羞怯的,气怒的,痛苦挣扎的……千百个肖秀玲向他涌来,一起围住了他,肖秀玲写给他的遗书不停在他眼前晃动。
嘶鸣: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道此刻你是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悲痛?但是,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是,现在,我不能再爱你了,我已经失去爱你的权力,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而是因为我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今天我得了感冒,到天黑的时候,又发起烧来。我怕夜间病情加重,就去了卫生所,准备拿点感冒药。罗有财看见我进来,就连忙站起来给我让座,我没有坐。告诉他我感冒了,身上发烧。他听了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拿出体温计要给我量体温,没想到他在把体温计往我胳膊窝放的时候,突然摸了一下我的胸部,接着就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把我抱到病床上。尽管我拼命挣扎,但是罗有财还是把我压在了身下。就在他将要得逞的时候,有人敲门来看病,我乘机逃了出来。虽然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他已经玷污了我的清白,损毁了我的名誉,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明天,我不知道要面对多少人指指点点,听到多少流言蜚语,我已经没有颜面去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你,我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只有去死。
……
信,马嘶鸣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不到罗有财是那么的禽兽不如。肖秀玲活着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失去她是什么滋味,现在失去了,他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点精神也没有。是的,肖国泰被打成“特务”以后,他是有意疏远了和肖家的距离,他不想落个和“特务”家庭关系密切的罪名,他不痛苦吗?痛苦!想到他和肖启坤亲如兄弟的关系,想到肖秀玲平时对自己家庭的关心,他曾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脸红。但是,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他又替自己辩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要求进步呢?不过,他心里还潜藏着一个想法,等“特务”风波平息以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和肖家消除前嫌,重归于好,因此,他心中虽然痛苦却没有绝望和空虚。现在肖秀玲突然死了,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他才真正尝到失去她的滋味,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那样空虚,空虚得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一下子变得那样无聊,无聊得连自己过去认为最神圣的目标入党,也一下子失去了意义。马嘶鸣的心一下子掉进无底的深渊。他恨自己太懦弱,恨自己患得患失,恨自己太自私,一个强烈的愿望从心底升腾:绝不能放过罗有财,要教训教训罗有财,让他尝尝欺负肖秀玲的后果。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肖启坤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马嘶鸣没有动,也没有打招呼,依然两眼呆呆地望着远方。
肖启坤在马嘶鸣面前站住了,眼里冒出愤怒的火焰。
“嘶鸣,你不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肖启坤压低声音,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
“解释什么?”马嘶鸣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看着肖启坤。
“秀玲为什么喝药?亏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怎么了?”马嘶鸣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是不是你逼的?”
“呜——”突然,马嘶鸣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你说呀!做了亏心事,还有脸哭?”肖启坤厉声问道。
马嘶鸣没有回答,一边流泪,一边慢慢地从兜里掏出肖秀玲的遗书,递给了肖启坤。
肖启坤接过遗书,认真地看了起来。突然,他大声地喊叫起来:“罗有财,我造你八辈祖宗!你猪狗不如,我和你拼了……”喊罢,拔腿就朝外面冲了出去。
看肖启坤要去找罗有财拼命,马嘶鸣也起身跟了上去,肖启坤在前面跑,马嘶鸣在后面追,俩人飞奔着冲到大队卫生所,看到罗有财正若无其事地在看书,肖启坤一把把书抓起来,扔到了门外。
“启坤,你想干啥?”罗有财惊慌地问。
“干啥?你心里清楚。”肖启坤眼里要喷出火来,狠狠地说。
“我……”
“你把秀玲怎么了?”马嘶鸣也赶到了,两眼盯住罗有财,拳头握得咯咯响。
罗有财心里一惊,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说啊,你为什么欺负秀玲?”肖启坤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罗有财的衣领,低声吼道。
“放开我,你疯了?”罗有财拼命地挣扎。
“我没疯,你说,你为什么去糟蹋她?”
“我咋糟蹋她了?是她主动找我的!”罗有财辩解道。
“啪!”肖启坤照罗有财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恬不知耻!谁找你!”
“你打人?”罗有财从来没见肖启坤如此凶狠,他艰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瞪着眼问。
“啪!”又是一个耳光。“打的就是你!”肖启坤两眼冒出了火星。
“你敢打我?特务羔子!”罗有财鄙视地喊。
罗有财的话更加激怒了肖启坤,“啪!啪!啪!”上前又一连打了三个耳光。
虽然罗有财的腿有毛病,但是他的大脑是正常的,有正常大脑的人面对别人的攻击,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抗,如今挨了肖启坤几巴掌,岂能善罢甘休,他瘸着腿吃力地走到门后,拿起自己的拐杖就向肖启坤头上打去。
肖启坤一个健步跳到门外,躲过了罗有财的拐杖,罗有财跟了上去,又举起拐杖朝肖启坤打去,眼看肖启坤就要吃亏,马嘶鸣急了,把腿往罗有财腿前一伸,瞬间,罗有财被绊倒在地,弄了个嘴吃泥,趁罗有财还没有爬起来,朝他的腿上就是一脚。
马嘶鸣的这一脚是何等的厉害,他年轻力壮,在生产队可是个棒劳力,加上罗有财的腿有毛病,怎能经得起马嘶鸣如此重重的一脚,只听他大叫一声,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肖启坤像一头红了眼的斗牛,抬起脚,朝趴在地上的罗有财头上,脸上,身上一阵乱踢。一边踢一边喊:“禽兽!败类!禽兽!败类!”
罗有财的嘴流血了,头上也流血了,两手抓住那只受伤的瘸腿拼命地嚎叫。
多亏这时候有人来卫生所看病,拉住了肖启坤。
第75章
当公安的警车拉着肖启坤和罗有财一路高声鸣叫着离开文殊村的时候,村中道路两旁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一个个面带惊异,探着身子,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警车从远处朝他们跟前开来,又静静地看着警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
警车上,肖启坤表情麻木,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一点光亮,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额头上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虽然王雅馨给他买的黑色毛呢大衣还穿在身上,但与沮丧的表情是那么的不协调,漂亮而潇洒的小伙子啊,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林豆青已经没有眼泪,坐在被人挤满的道路旁,目光呆呆地注视着警车,启华和秀珠在林豆青的旁边呜呜痛哭。直到警车卷着尘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林豆青才像刚刚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儿子一样,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呀!我的秀玲呀!……呜……”
“想不到拐子是这号人!”
“活该!”
“启坤这孩子平时像个大闺女,想不到出手那样重!”
“糟蹋他妹妹,谁不生气?”
“还重?我要是启坤,非打死拐子不中,禽兽不如的东西!”
人们议论着。
肖国泰没有出来,此刻,他坐在肖秀玲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好像一尊蜡像,闺女死了,儿子抓走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这个被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打垮的汉子,此刻精神彻底崩溃了。
肖振山没有出来,本来已经断烟好久的他正在屋里闷闷不乐地吸着呛人的烟卷。强烈的烟味刺激得他不住地咳嗽,但他全然不顾。他心里既愤怒又惋惜,愤怒的是罗有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惋惜的是肖启坤一片光明的前途被毁一旦。为了挽救肖启坤,他与方维新和办案人员据理以争,告诉办案人员,把罗有才打一顿是罪有应得,按村规,家规,这样的人死后连祖坟也不能进,肖启坤只是做了他应当做的。但办案的人说,村规是村规,法律是法律,肖启坤把人打成重伤,就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
罗聚财也没有出来。自从被撤销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职务以后,就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很少出门,一个人在家里呆呆地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当听到弟弟因为强奸未遂引起肖秀玲喝药身亡被公安带走的消息,如丧考妣,一下子瘫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心情不好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刘云峰。当他在工地上听说肖启坤被抓走的消息后,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本来爱说爱笑的他变得沉默寡言,该上工的时候他一声不响地去上工,该下工的时候又一声不响地下工,别人和他说话,他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晚上,别人有的打扑克,有的下大方,有的去喝酒,唯独刘云峰坐在工棚里,呆呆地望着帐篷顶发愣。他太为肖启坤惋惜了,眼看就要做县长的女婿,逃脱文殊村过上幸福的日子,如今却进了拘留所,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啊。想想一年来启坤对自己的好,想想启坤对自己的信任,想想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说的关系,刘云峰不止一次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难过的还有马嘶鸣,此刻他正遭受着良心的谴责。罗有财的腿受伤了,本来是自己所为,自己的那一脚太狠了,搁谁也受不了,但肖启坤却主动承担了起来,自己顺水推舟也是万不得已的事。娘已经六十多岁了,如果自己进了监狱,娘怎么能受此严重的打击,就是能坚持住,娘以后的生活该怎么自理?这个家不就毁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的家就那么的主贵,启坤的家就不是家吗?他死了妹妹,又要去坐牢,婶子以后该怎么过啊!他骂自己不是人,骂自己太自私,骂自己辜负了和启坤的深厚情谊,肖秀玲在阴曹地府也不会饶过自己的,他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头。
难过的还有罗秋红。在沙颖河工地被肖启坤赶回家以后,她就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话不想说,精神临近崩溃状态。但当她得知肖启坤正在和县长的闺女谈恋爱的时候,她又释然了,有哪个不想找个条件好的对象呢?肖启坤没错,错就错在自己不是县长的千金,不是吃商品粮的姑娘,而且有两个心狠手辣的哥哥,她原谅了肖启坤。当肖启坤被押在警车上离开文殊村的时候,罗秋红躲在很远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她不忍心看见肖启坤戴着手铐的样子,也不忍心让带着手铐的肖启坤看到她。当警车开走以后,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口气跑回家,趴在床上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刘新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劝她:“秋红,你千万要想开些。”
罗秋红不理她。
罗生财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见秋红又在哭泣,不耐烦地问:“又哭啥?”
刘新萍给罗生财使了眼色,“别问了,忙你的去吧。”
“肖启坤这个王八羔子,不得好死!”突然,罗生财骂起来。
“有财还是个人吗?把秀玲活活逼死!”罗秋红停住了哭泣,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质问罗生财。
“那是她想死,谁也没拿药往她嘴里灌!”罗生财脸上的麻子又挤到了一块儿。
“不是有才欺负她,秀玲能去喝药?”罗秋红两眼通红,头发也散乱了。
“好了,别再吵了,不看看是啥时候,秀玲死了,启坤和有财都抓起来了,还有心思吵架?”刘新萍也生气了,大声地喊着。
罗生财自知理亏,态度缓和了下来,停了停,对罗秋红说:“张秘书那边一直在催,你也给个回话……”
“跟他说,我同意,马上就结婚。”没等罗生财说完,罗秋红就气乎乎地说。
“你同意了?”罗生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能听到这句话,他等了几个月了,没想到妹妹今天回答得那么干脆。
“秋红,这是你的终生大事,你要慎重才是。”刘新萍听出来了罗秋红是气话,提醒说。
“这下你满意了吧?”罗秋红怒目圆瞪,眼里含着泪水。
“秋红,你哥也是为你好。”刘新萍又来和稀泥。
“我是你亲哥,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罗秋红把被子一掀,盖住了头。
罗生财觉得应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罗聚财,于是转身走出大门,急急忙忙地朝罗聚财家里奔去。
罗聚财正阴沉着脸躺在床上。见罗生财到来,并没有坐起来,而是抬起胳膊拍了拍床帮。
“还在为有财的事难过?”罗生财看了看罗聚财铁青的脸,没敢贸然把秋红的事说出来。
罗聚财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唉”了一声。
“咋办?得想办法救救有财呀!”罗生财坐在床上,劝罗聚财说。
罗聚财不说话。
“要不然去找守财,他认识的人多,肯定有办法。”罗生财说。
“找他有什么用?早就停职反省了。”罗聚财终于说话了,但是那么的有气无力。
“不然你去找方强主任?”
“唉!别费那个心了,方强不知道咋过着哩!”
“那……”罗守财半天没有说话,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过”,停了一会,罗生财往罗聚财身旁靠了靠讨好地说:“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秋红同意张金山的婚事了。”
“啥时候的事?”罗聚财塌陷的眼皮微微地抬了一下,问。
“就刚才,亲口对我说的,马上结婚。”罗生财肯定地说。
“终于想通了。”罗聚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感叹地说。
“婚礼咋办,你给出出主意。”罗生财兴致勃勃地问。
“生财,你看着办吧,我不想再操心了。”
“这是啥话?我还靠着你哩!”看罗聚财推辞,罗生财急了。
“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罗聚财下了逐客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