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笔下的女人枕一片芦苇梦见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周瑜的那天,我见到了景阳冈打虎的好汉武松。当时我没穿白色的睡袍也没光着脚丫,我穿一件很大方的粉红休闲装和一条蓝灵顿牌的牛仔裤。那女人收割完芦苇要去奶孩子喂猪和拌鸡食,我什么都不干,就在江边和景阳冈一样枝叶繁茂的山林里随便溜达。那女人喜欢听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和男人的饮酒声,我喜欢听叫施耐庵的人讲故事沉沉的声音。他讲二十三回武松打虎时我很没劲,我不认为武松因为打虎才成了英雄,反而后几回做了囚徒的武松和单臂擒方腊的武松才让我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天无端落起雨,后来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我想象那千万匹烈马扬鬃齐头并进的江湖,听见那萦回在江面千军万马的拼杀声,这声音让我很恐惧。我无处可藏就躲进一个塔寺。塔寺很旧很冷清,青色的塔顶滚动着水珠,滴沥的声音单调沉闷。我看见一个单臂的人在弈棋,我知道他就是武松。他沉郁的面孔总是让我心痛,尽管他不知我是谁又来自何方。他有和周瑜一样英气的剑眉炯目。他看见我时,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黑子停在半空成一个定格。我说你就是景阳冈的武松?他放下黑子冷冷道:还需考证?我说你打虎不是英雄,是个天生的好拳击手罢了。他剑眉一横“嗯”一声站起用单臂做一个抽剑的动作。
我没有被惊吓,却不敢正视他。因为我周身被雨弄湿,曲线那么无忌地暴露着很不自在。我开始拧干头发上的雨水,一缕湿发就很矫情地垂在耳际拂着我柔白的脸。我接到一件飘来的灰色袈裟就知道他端正了抽剑的英姿。我读他的眼睛,那里面就有一点温柔的东西,他打量我时情绪明显烦躁。他说你貌似一个人,暂且不说,快道我为何不是打虎英雄?我说你走出景阳冈就要把虎打死,而且非打不可,否则你就要被虎吃掉。你打虎还有什么高贵的动机吗?他抑郁的面孔有一丝很浅的笑意,他说你这小小女子还很诡辩呢。那“英雄”二字如何解释?
我说你透着英雄骨气是初当配军接受一百杀威棒的挑战,你没送人情也不肯求饶。他皱了皱眉道:难道让那混账的杀威棒将我打蒙不成?我说如何打得了英雄?你断然不肯折了好汉的名声。你嚷着: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里的好男子。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别让我不快活。后来连管营也被感化,意欲替你开脱,故意说:新到囚徒武松,你路途中曾害甚病来?你还不领情强嘴说: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结果那管营发善心又送美食又温洗澡的水,恭恭敬敬多开心啊。
哈哈哈……武松突然大笑,他的笑怎么也像三国时的周瑜像那雪山前的回音,但他的笑还是让我很恐慌。自从梁山泊聚义的将士一一惨死去,他的脸就从此不曾有笑容。现在他就情致很好地问我:你为何出现在我坐禅的时候?我说佛法都讲一个缘字的时候,他就很深情地凝望我。在他的瞳仁里我发现了自己的苍白,我看见砚台上那很红的纸便撕了一角放在口唇沾了沾吐掉,以代替来时忘记了的唇红膏。我这不合时宜的动作却让武松大怒,他推我一把忽又做一个抽剑的模样压低喉咙道:你美得像一个人,一个一千年前死在我刀下的女人,让我心烦!
我没有被惊吓,但却不敢正视他,英雄是人不是神。英雄的荣辱悲欢不会轻易随历史烟消云散,我突然找不到自己时恍恍走出了塔寺。
世纪的风在吹,我也想伸出一双女人的手去抓英雄的手,可我抓到的只是被宋公明带走了手臂的空荡荡的袖筒。
我的眼泪就和大宋遗落的雨一起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