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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哭当歌——乡风旧俗笔记

时间:2023-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分享服务  阅读:

  “缠绵悱恻哭嫁歌,一怨三叹断人肠。”哭嫁是旧时婚嫁中一种十分有仪式感的民俗,全国各地的乡村大都一样。当然哭嫁哭些什么,怎么哭,就不大一样。

  小时候我见闻过乡村哭嫁。同屋有婚嫁喜事,小孩子喜欢凑热闹。姐姐出嫁时哭嫁的场景,至今犹记心头。我看过宿松县本土一些乡土文学作家,如石普水、郑英豪等先生,对哭嫁的文字记述,他们对哭嫁的亲历亲闻皆有细腻生动的刻画。

  婚嫁是乡村的喜事,喜事喜办,从头到尾都要乐之歌之。所以,置嫁妆要唱压箱歌,给新人换鞋袜衣褂要唱嫁妆歌,为新娘当胸挂避邪的铜镜子要唱挂镜歌。插头花,盖纱巾,启花轿,一直到拜堂、撒帐都是歌。而哭嫁,是婚嫁中抒发真情实感最核心的环节,喜乐与怨艾交加,无以言表,唯有以哭歌之。

  哭嫁作为乡土文化,有着多重的意味。如张艺谋策划创意的《印象-武隆》,就呈现了西北哭嫁场面的绵绵意韵。在粤西东海岛,哭嫁歌被称之为“哭”出来的乡村艺术,文化的外延被放大。湖北的土家族,女孩子从小就会练哭嫁,即将出阁的女孩可以“哭”到亲戚家的门口去,亲戚还要打发红包。

  哭嫁又是一个奇怪的文化形态,喜乐为之哭,悲愁为之哭,忧怨为之哭,以哭为唱,歌之咏之。把哭腔拖长,拖出起伏的节奏,又借民谣的韵律,完成一种俚俗的乡村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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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读父亲的一篇小说,描写一位农村妇女,记得有“手长衫袖短,有星难照月”的句子。最近我翻阅乡土资料才知道,这就是脱胎于家乡一首哭嫁词里的句子。娘哭给要出嫁的女儿听:“儿啊!娘手长衫袖短啊,牛尾巴遮不倒牛屁股啊,有心(星)不能照月啊,没办什么嫁妆啊,出不得朝,给不出手啊......”多么形象生动,哭嫁词也是群众语言艺术的矿藏。

  哭嫁的主角总是母女,不论南北东西。毕竟母女之情最纯真和深厚,辞家之女最感恩的是母亲,最想哭诉的是难舍难分的亲人间的离愁别恨。宿松哭嫁词中,母女之间的对哭比较多。女儿伤离别:“难舍难分哭断肠”。“寒露霜降水推沙,鱼归长江客离家......”娘用哭声叮咛和祝福女儿:“公婆面前细声气,丈夫面前莫高声,看到亲房叔伯要让路,人来客往要起身。”“秤称金来斗量银,当中坐的是聚宝盆。珍珠米、粒粒圆,生个外孙中状元。”

  当然哭嫁并不限于母女。姐妹,兄嫂,亲戚里的女眷,同屋的婶娘,姑嫂,特别是儿时的女伴,都会加入到哭嫁的队伍。哭嫁人处在不同位置和人生状态,自然对婚嫁主角女儿变媳妇的身份转换有不同的感受。她们为女儿哭,有时也为自己哭。或许,起初她们有的并不是动情而哭,只是相信乡村“越哭越发”的说法,哭吧,哭得女儿的娘家婆家都兴旺发达,哭得同族同屋也兴旺发达。但哭着哭着,实意转成了真情,为离别与情谊而哭,为生活与命运而哭,泪如雨下,难以自控。歌与哭,此时都可以视为乡村妇女抱团式的情感释放。

  比较而言,在宿松记录下的民间歌谣之中,属于哭嫁词的比例并不高,情歌居多。这有两个缘故。一方面乡村婚嫁风俗讲究程式,对应的哭嫁词也逐渐被格式化了,基本上被感恩、辞亲、祝福,以及“孝、义、贤”所占据,被记录的就是这些相对“固定动作”。而哭嫁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哭嫁人见情见景,有感而发,即兴而作,这自由的歌哭大多没有被记录下来。另一方面,即使是记录了,自由发挥变为流行的文字也是有诸多禁忌。

  我相信这些有文字禁忌的“哭”恰恰是最真实的声音。旧时代的女性地位卑微,束缚严酷。特别是出嫁女,身份突然变化,即将进入一个陌生而未知的天地,生存压力和心理负担可想而知。包括出嫁女在内的乡村女性平时并无渲泄和减压的途径。哭嫁,赋予了女性一次难得的话语权。借此机会,她们一定会有淋漓尽致的“哭骂”,对宰割和凌辱女性的礼教的揭露,对男尊女卑、践踏人性的遣责。这些哭骂没有很好的记录,是一个遗憾。

  宿松流传最广的一首哭嫁词竟然是:“一粒谷,两头尖,爹娘留我过千年。千留万留留不住,婆家花轿大门边。娘哭三声牵上轿,爹哭三声锁轿门;哥哭三声抬轿走,嫂哭三声别家人”。这般安稳平和、人畜无害又留着亲情的哭嫁词,才最适合于文字的记录。当然也看见几首“哭骂”轿夫和媒婆的,骂得粗俗,也骂得解气。这是因为,既然有许多不敢骂、不能骂的,如家族的不公,婚姻的不满,父母乱断女儿终身等,就只能骂轿夫、媒婆,让他们做了“替罪羊。”

  还有一个做“替罪羊”的角色是后娘,这也是民俗文学的传统方式。宿松哭嫁词中流行甚广的一首,描述后娘与女不睦,恶毒的后娘通过哭嫁咒骂出嫁女,出嫁女又回怼后娘。后娘的哭嫁言词是:“儿啊儿!你上了轿,钉上钉,头上搭的盖面巾,今日花轿门前过,明朝想也莫奈何。”板钉钉、盖面巾、奈何桥都是咒骂死人的。女儿以牙还牙,机灵地哭腔回应:“娘啊娘!你儿花轿嫁,红轿回,麒麟送子抱儿回,还不知外婆袋不袋(宿松方言:在不在)。”同为女性,这种乡土文学的人物塑造,或许对后娘并不公平。

  同为弱女子,我看到湖南土家族有这样的哭嫁词:“如果我是男儿身,家里种种都有份,神龛写字也有名;如今成了女儿家,爹娘把我赶出门,一夜成了外乡人。”这隐忍和控制着的哭诉,可能是那个年代最大的声音了。

  新时代的文明和进步,已经荡涤了许多陈旧的乡风民俗,哭嫁这种婚嫁习俗在乡村也随之消失了。在现代的节奏里,灯红酒绿,时尚的灯光音响,不可能搁下农妇村姑的俚俗乡音。如今的新嫁娘们,再也听不见自己的母亲,姑婶,以及儿时的女伴,以哭当歌,倾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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