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在大门上写下母亲的名字,又在后边加上刺眼更刺心的三个字,“王八蛋!”母亲愤怒了,狠狠地揍我。幸亏邻居史奶奶看见,赶紧过来制止,母亲则是向史奶奶一劲哭诉……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儿时的我顽皮极了:我会爬上高墙飞奔,吓得大人惊呼变色;我会爬上白菜垛翻滚,将白菜压得体无完肤;我会把小鸡放入水盆“游泳”,淹死不用偿命;我会用小棍去扎狗的眼睛,把家里那条可怜的狗扎瞎……淘气完了,我便经常遭到母亲的责打。我会“改过”,只不过是不再犯相同的错误,顽皮的本性并不褪色。我甚至有些佩服自己当初怎会想出那么多的顽皮“新招”, 让自己的童年增添了许多色彩,也让母亲打都打不过来。
生在乡野贫家,我不会有什么玩具,我的顽皮也不过是由着性子“胡作非为”,从而得到小孩子心灵上的一点快意。我似乎很少考虑后果,挨母亲的打便成了家常便饭。然而这一次我真把母亲气急了。母亲其实很辛苦,操持家务外,还要干很多农活。这天母亲下地干活,本就累了,只因回来晚了,进不了门的我便“上演”了前面那出。母亲打我并哭诉,是因为我写下那令她心痛的混账话,更是因为我启开了一道闸口,让一向坚强的母亲发泄了一次情感的洪水:生活的艰辛,祖父母的脸色,我的不懂事……一时都成了“催泪瓦斯”,直教母亲泣涕涟涟。这次哭过之后,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承受生活,而已上小学的我似乎一下子成长了不少,开始懂得母亲的不易。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虽是生产队队长,却不能使家里生活得更好,基本满足温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多数农家的生活水平。同多数农家一样,我家的主食是玉米面,一年大部分时段吃的菜是腌菜。家里养猪却吃不起猪肉,养鸡也吃不起鸡蛋,因为这些肉蛋还要用来换一点零花钱补贴家用。有时候我甚至想生病,病了就可以吃上一碗鸡蛋羹或是一个水果罐头。要是能吃上一顿馒头和非腌菜做的熬菜,那更是平时无法想象的,因为那是过节的待遇。母亲做的发面馒头松软香甜而有嚼劲,做的熬菜则是鲜香可口又促食欲。熬菜的食材多种多样,除了每年从十月吃到第二年五月,酸得让人难以下咽的腌菜,无论是萝卜白菜茄子豆角,还是冬瓜南瓜油菜豆腐,母亲和土豆放一块熬出来,定是各具风味,特别下饭。如今条件好了,节假日回老妈家吃两顿馒头熬菜,实在是繁碌生活的额外奖赏,这是一份情意,更是一种情怀!连刚上一年级的儿子到了奶奶家,最想吃的也是母亲做的馒头熬菜,母亲也会因家人爱吃而倍感欣慰。
我的父母只有初中文化,是“文化大革命”的冲击,让他们没能在学业上更上一层楼。父亲虽是个文艺爱好者,却忙得无暇顾及我的学业,我的早期教育就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对我的基础教育特别上心:很早就教我背唐诗和毛主席诗词,给我买《好朋友》系列图书,以及厚厚的《365夜故事》。这对于当时的多数农家,是难以想象的。母亲的启蒙教育效果“卓著”:未入学的我就在文化上有了不少渴求,会背很多诗,会识很多字,会看书讲故事,会背乘法口诀,遇到不认识的字我会问,也不吝把自己会的东西展示给亲戚邻居。我成了大家眼中的“神童”,这都是母亲的功劳。还记得我问母亲一个“阮”字,母亲会查字典确认后再告我;还记得刚上幼儿班,老师也惊叹于我的“才学”,让我到办公室当众背《七律·长征》,啧啧声不绝于耳……母亲的字写得不错,在她的教导下,我很早就有了书法追求,慢慢地会跟着父亲给人写春联,会加入书法协会,会参加书法考级并考取书法教师资格证……我总是以文人墨客自居,这也正是母亲所期望的吧。
父母的恋爱算“半自由”吧。父亲是长子,年轻时勤劳能干,相貌也算出众,并不乏追求者,然而父亲一个也没看上。一次一位追求者追到家,父亲竟然越墙逃了。爷爷有些不满:“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父亲很直接:“就要李××那样的。”母亲的名字被父亲说出口,爷爷心里有了底,便央人向姥爷求亲,母亲竟一口答应了,于是他们相处些日子后便结婚了。原来年轻的母亲与父亲的大妹妹——就是我大姑——是好朋友,常常跑到父亲家寻好友玩耍,父亲早看上母亲水灵可人,母亲对父亲也不乏好感,OK,这就成了。
母亲嫁过来,日子并不舒心,家里缺吃少喝,母亲怀我时也没什么补品。等我出生,母亲奶水不足,家里只能搞到一点炼乳来做补充。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手脚冰凉,中医大夫说我先天不足,最近补了两年中药并不见有什么改善,也就作罢了。母亲觉得亏欠于我,总是想着法弥补:做我爱吃的,帮我还房贷,出钱帮我买车……其实我从来未怪过母亲,也不想母亲总这样不断地付出,可是我的拒绝并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即便年近不惑,我还是母亲眼里的孩子,我说想吃什么,她从不会拒绝。我总说想吃馒头熬菜,一来是确实想吃,再者是怕麻烦她。母亲满口答应,用心去和面切菜,她会把爱揉进面里,熬进锅里;待饭菜上桌,她又会欣赏一般地看着我吃。这简单的一顿饭,我能吃出可口,吃出回忆,吃出温暖,吃出“三春晖”!
我也学着母亲的手法做馒头熬菜,以前帮母亲做,做得还不错,现在给儿子熬菜,味道也正宗。只是自家不方便蒸馒头,我就时常从母亲家带些回来。吃着母亲的馒头,我会觉得全世界的馒头都会黯然失色。搞对象时,妻说不喜欢吃馒头,待吃过母亲蒸的馒头,她的态度来了个180°反转。原来不是馒头不好吃,而是丈母娘做不好啊!得到母亲真传,我还会把熬菜手艺演绎到别人家。一次到同事家做客,我给熬了顿胡萝卜,竟把不爱吃胡萝卜的同事吃得眉飞色舞,连口称赞。有时我想:同样是白面、苏打、油盐酱醋,手法也相似,怎么不同的人做出的味道会大相径庭?后来我释然了:习惯的手法决定习惯的味道,也决定习惯的家庭口味。母亲蒸了几十年的馒头,熬了几十年的菜,这馒头熬菜早已成为家人甚至亲朋的一种精神寄托,几日不吃,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十岁时,母亲生了我弟。然而当时国家并未放开二孩政策,生二胎是不被允许的,母亲便躲起来悄悄生。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给我生个伴。但代价是巨大的:由于生我弟,我家的房子被掀了顶,由此全家人开始了一段五年五搬家的闹心历程。其实母亲的心眼并不算大,不似父亲看得开放得下。在那个相对落后的年代,搬来搬去的忙乱生活,让母亲身心俱疲,没少流泪;而总是寄人篱下,又让母亲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待新房建成,全家第一时间便搬了过去,这时母亲的心才豁然开朗,笑语也多了起来。
我是姥姥看大的,而弟弟出生时姥姥已过世,奶奶又不管,那照看孩子的任务只有母亲一肩承担。弟弟稍大,我也时常帮忙照看。有时我会很烦看孩子,烦弟弟淘气不懂事又哭闹,诉给母亲,她却淡淡一笑:“比起你小时候,你弟弟可乖多了!”后来两个儿子上学都要用钱,家里便开了家籽种经销店,以增加一点收入,母亲又成了售货的不二人选。店里还出售农药。各种农药散发出强烈的刺鼻气味,而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干就是五年。起初母亲也觉着呛鼻,然而时间久了,她竟一点也闻不出呛味了,原来刚四十出头的母亲已被呛得失去了嗅觉。如今母亲依然闻不出任何气味,无论吃什么饭菜,她都觉得味道相似。馒头熬菜虽可口,然而对母亲来说,与她年轻时总吃的难以下咽的窝头腌菜没什么区别。上天没让年轻的母亲吃几顿可口的饭菜,而当母亲可以吃得可口一些时,上天又让母亲失去了“可口”的感觉。有时想给母亲买点吃的,知道她吃不出什么味道,也只有就着父亲的口味买了。有时我想诅咒上天,然而上天会有错吗?只能感叹母亲命途多乖,并希望她的晚年生活能够平顺安康。
我上大学,分配工作,支教,娶妻生子;我弟上技校,北漂,回家创业,娶妻生子……无不让母亲牵肠挂肚。物质上,母亲付出了太多太多;精神上,母亲又承受了太多太多。我成家需要在市里买房,然而家中并无余钱。父母商量,决定把七间正房的大院——就是十几年前让母亲心里豁然开朗的大院——卖掉三间,为我筹钱。院子一下子小了一大块,显得狭小拥挤。母亲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时常偷偷抹泪,独自心伤,直到痛定之后才会诉于他人。我弟北漂不利,非要回家谋生。学手艺,做生意,开店,搞直销……钱花了不少,却一样也没坚持下来,结果只落手里一堆没用的杂货(货柜、装具、牌匾、瓶瓶罐罐等)。杂货也没人要,只好满满地堆到闲房里,让母亲看见就堵心。后来我弟安心干好了基建活,立业成家,而那堆杂货,虽处理掉一些,但大部分仍堆在母亲家。都说养儿不容易,等两个儿子各自成家,母亲的头发早已花白,满口的牙齿也脱落无几。这最要劲的十几年过去,母亲真的老了很多。或许做儿子的真是前世的债主,要母亲掏心窝子地付出,又要母亲承受太多的委屈、不甘与煎熬。如今,前世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年逾花甲的母亲轻松了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影,终于可以颐养天年了吧。母亲时常念着两个孙儿的好。两个小家伙又是馒头熬菜的食客,母亲做起来,又多了几分动力吧。
我成家后,家庭生活谈不上美满如意。肩上的担子重了,很多“琴棋书画”被“柴米油盐”挤占,我也只能无奈地调整自己,以应付无尽的世俗琐事。经营一个家着实不易,直到此时,我才能够充分体会父母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苦撑度日的艰辛。妻是个大俗人,并不懂得欣赏我的才学,只觉得不把才学转化为财富就是不求上进。我的才学发端于母亲,读读写写的初衷仅仅是为了提升自我与个人喜好,全然未想拿它去创造什么财富。我也并不拜金,总认为功利会降低文艺的品位,只想韬光养晦,孤芳自赏。而妻求财心切,总想要我办班挣更多的钱,总想把我推向繁碌的世俗之境,我的不应允也就成了家庭矛盾的根源。只有父母能理解我,他们知道我忙,休息一日不容易。尤其是母亲,关心我的工作,关心我的生活,关心我的睡眠,关心我的吃喝……她总说我瘦,要我多吃,几句劝言就足以温暖心田。这世上,最疼我的永远是母亲,我唯一的母亲!
母亲很传统,以前相夫教子,一辈子勤俭持家。母亲也没什么爱好,以前喜欢在家打打麻将,而今原“麻友”只光顾麻将馆,她也就放弃不玩了。现在不再需要如何打拼,母亲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操持家务外,就是做一点农活,看一点书。岁月磨老了她青春的面容,母亲却感到满足,比年轻时任何时候都满足。以前的生活谈不上幸福,晚年能够过上平静无忧的日子,母亲觉得够了。怎样才算幸福之人?最近有个流行的答案:有事干,有钱赚,有人爱。由此看来,如今的母亲还是挺有福的,谢天谢地!
母亲是平凡的,一辈子没什么壮举;而她又是伟大的,与许多伟大的母亲一样,为家庭,为孩子全情付出,不图回报。她是那样慈爱,能让我在艰苦的生活中尝到甘甜——浓浓的甘甜;她又是那样坚忍,能让我从无情的岁月里品出味道——熨帖的味道!嚼着馒头,就着熬菜,就是这份甘甜,这种味道——母亲的味道。“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作为地方官,写诗也要传达对百姓疾苦的关心;我没那么伟大,只想套用名句夸夸母亲:慈母热肠牵挂处,馒头熬菜总关情!
小时候,母亲门前是一片杏园,每年都会香花满树,黄杏满枝。生活虽苦,这美好的东西却可以扎在记忆里无法抹去,就像母亲用一世情怀做的馒头熬菜,让人百吃不厌,充满回味。如今杏园早没了,母亲也早搬了,而我几乎每周都要驱车去探母,因为老妈需要我,我更需要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