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切完给猪吃的菜，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就拿着一只空瓢出了门。儿子一会儿就要来家吃午饭，她想着先去借一瓢面回来。儿子已经说过好几次，“馋面条馋得直流哈拉子。”每次听儿子这么说，她的心都酸酸的不是滋味。
家里的白面几个月前就已经吃光了，除了伸手向别人借，她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自从半年前丈夫意外去世后，这个家就抽去了一根顶梁柱子，所有的重量一下子都压在了她的肩上。虽然平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其实，她的泪水都悄悄地流进了心里。
母亲在东院二婶家的门前停下来，犹豫了片刻，理一理额前的头发，硬着头皮推开了院门。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过去还从未向人伸过手。二婶正站在房门口喂鸡，嘴里“咕咕咕”地叫着，手里的玉米粒撒到地上，一群鸡就争抢着跑过来。二婶见她进来，脸上堆满笑亲热地打了声招呼。母亲喊一声“二婶”，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羞涩的红晕。那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几个滚儿，狠狠心还是说了出来。二婶听说要借面，脸上的笑就消失得不见了踪影，一拍大腿说：“哎呀妈呀!你咋不早说呢，头天晚上还有点儿，今儿个早晨刚吃没。你要是不信，我拿面口袋来给你看。”二婶说着话，就转身进了屋。母亲的脸更红了，愣了一下，就赶忙转过身逃跑似的往外走。走到大门外面时，二婶站在房门口大声招呼她，扬了扬手里的空口袋。
母亲一溜儿小跑，走出了几十米，脸还在火烧火燎地发烫，屈辱的感觉像块磨盘似的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甚至对儿子升起了一丝怨恨，怪他不该嘴馋，平白无故地想什么面条吃。也怪他都九岁了，还不能体谅家里的难处。这些想法在她的心里翻了几个来回，最后，咬一咬牙，还是推开了胡大嫂家的院门。
胡大嫂正在灶前做午饭，听到院门响，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只空瓢，就猜出了八九分她的来意，赶忙操起一只空盆迎了出去。胡大嫂不等她开口，愁眉苦脸地扬一扬手里的那只盆说：“大妹子，你瞅瞅俺家这日子过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正想着出去借点儿米，先把晌午饭答兑到锅里去。”听到胡大嫂的话，她的头突然一晕，眼前就转起了一团金星。直到胡大嫂又说了句：“你来，是有啥事儿吧?”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嘴上忙不叠地答，“没事儿，没事儿，没啥事儿!”就急三火四地往出走。走到院门口时，胡大嫂的话又追了上来，“有啥事儿别抹不开吱声，咱左邻右舍地住着谁跟谁啊!”
母亲没有应声，深深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家走，泪珠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转。她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会再向人借面了，如果儿子回来就告诉他，以后也别再馋什么面条吃，咱人穷志不穷，家里有啥就吃啥，下半辈子也不会再冲别人伸出手去。母亲一路走一路想，不提防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抬起头，母亲就看到了西院的三奶。三奶已经六十多岁，走路颤巍巍的，还拄着一根棍子，家里的日子过得也很不好。母亲见是三奶，忙掩饰住心里的委屈，艰难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三奶看一眼她的脸色，再看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那只空瓢，心里就明白了她的遭遇。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瓢问：“是米，是面，还是盐?”母亲忙摇头否认。三奶却突然生了气，撅起了嘴，用棍子指着她说：“到底要什么，你痛快地说，不说就是瞧不起你三奶，拿三奶当外人。”母亲只得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个“面”字。三奶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家里走，再出来时，手上抖抖地端了一瓢面。三奶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后有啥难处，就和三奶说，有我锅里的，就有你碗里的。母亲接过面时，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和面时，母亲的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流，泪珠子一滴追着一滴落到面粉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面条擀好了，锅里的水翻起了花，母亲并不急着下面，伸手去陶罐里摸出一只鸡蛋，卧进开水里。想了想，又摸出了一只卧了进去。儿子正在长身体，该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儿子回到家里时，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刚好盛进了碗里，上面还躺着两只元宝似的卧鸡蛋。儿子吃得匆匆忙忙，吃出了一头的白毛汗。边吃还边说真解馋。母亲脸上的泪已经擦干了，剩下的泪水都被她咽进了肚子里，听到儿子的话没有应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知为什么，儿子显得有些慌张，吃完了也没有把空碗递给她洗，远远地放在窗台上，招呼一声就跑出了门。
儿子出了家门，一气儿就跑出了几百米，才放缓脚步向学校走。儿子在心里猜想着，此时，母亲一定已经拿起了自己刚才吃面的那只碗。这半年来，眼见着母亲舍不得吃更舍不得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他却想不到一点儿好主意，帮不上半点儿忙，心里只能白白地着急。前几天，儿子忽然想起来，母亲每次做面条时，都会给他卧上两只鸡蛋，他就猛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母亲拿起窗台上那只碗时，见里面竟然还剩下了半碗面条，看来儿子只吃掉了两只鸡蛋和半碗面。就在心里埋怨一句儿子，让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母亲随手拿起筷子，打算把剩下的面条打扫净。手中的筷子伸进面条里时，忽然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翻开面条时，她先看见了第一只鸡蛋，再往下翻一翻时，她又找到了第二只。
母亲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落进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