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茶马古道的山梁上,一对父子艰难的行走着。
儿子王光十七岁了,高高的个子,剃一个小平头,穿一套学生装,背着一背新理好的烤烟,大步大步地沿着那弯弯的山道走去。他的心里十八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知道,那个医科大学他该不该去读,不去呢,自己多年的艰苦努力、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人生愿望将化为泡影,忍饥挨饿的年月白白浪费了,他不甘心;去呢,是受罪,自己的苦日子不知道还要熬到没什么时候算是个头,这还不算,那一年年的学费、书费、笔墨纸张费、车船费、交通费、生活费……老爹老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哥哥分家单过了,姐姐出嫁老远老远的地方,老爹老妈年纪大不算,还带病,他们的一生,没有想过一天的福。拖着病痛的躯体,还得一边吃药,一边去干活,如何支撑得下去呢。他叹了一口气:“唉!人啊!去也难,不去也难。”
花白头发的父亲王成军佝偻着腰,挑着四个小猪,不时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渍,走两步,干咳两声,紧紧追赶着前面的儿子。
王成军从未有过的高兴和欢喜,在他的生命里,读书是他的最大希望,可是,那个年月的他,没有念完初中就被父亲叫回家干活了,他走过了父亲的谩骂,他走过了母亲的泪水,承担起弟弟妹妹们的生活重任。
多年来,他把读书寄托在儿女们的身上,他不知道的是满怀希望的大儿子初中毕业熄火了,女儿更是初中未毕业就逃学了,他唯一的一点点希望就是这个儿子,不但乖巧、听话、懂事的小儿子。
这一天,他等了好久好久,总算有了结果了,他心中的那一块堵得慌石头终于落下了,这在他的一生中算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了,也是他多少年来的期盼和希望。小儿子终于没有让他失望,考取了医科大学。今天,他的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家里已经凑够了九千多快了,烤烟卖出去也应该是五百多,四个小猪卖出去应该不会少于八百快,第一学年的费用不成问题了。
王成军在想:岁月的道路是一年一年地走过的,他老汉还能坚持四五年,只要儿子努力上进,加倍地努力,用不了多少时儿子就会有出息的。到那时,即使他老汉魂归自然,也毫无遗憾。
想到这里,他感觉担子似乎轻了许多,步子也迈得更快了起来。
王成军咳嗽了两声,抬起头来,看见儿子在他的前面绕了好几个弯弯,爬到半山腰。他感叹道:“岁月流水不饶人了!”他歇下小猪,坐到一个光滑的石头上,长长地做个深呼吸。看着晶莹剔透的草叶上的露珠,良久,他感到有些凉意。正想挑起担子,没想到儿子已经站到他的面前,帮他挑起小猪。
王成军说:“时间还早,走慢点,街子上等候的时间难熬。”
王光:“我帮你跳到山顶,我先去买烟叶,你慢慢来。”
王成军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子,轻轻地打开,在揉得邹邹的里间,摸了又摸,把一叠钱拿出,抽出外面的一张,又把钱卷起来,放入塑料袋底部,再小心地折起来,放入衣兜里的包包,用手捏了又捏,感到非常安全了,才把手中的钱递给儿子说:“你拿着他,饿了,买点吃的。千万要注意看好自己的烟叶,它是我和你妈精挑细选出来的中部烟,应该达到一、二级,别弄错了。”
王光说:“知道。我一定好好守护的。”
王成军说:“别刷小聪明啊!不管什么年头,有的人得罪不起的,去年让你去卖,你得罪了那个检验员,我损失了多少,你是知道的。”
王光:“不会了,为了你,我会忍,刀架脖子上。”
王成军笑着说:“你小子别耍滑头。”儿子也笑起来。
王光挑起小猪,父亲跟在后面,一路无话,不多时变到了山顶,儿子歇下小猪,折回半山背自己的烤烟。
王成军看着儿子,心里满满的欢悦,表露出来的却是望远方那透过云层的缕缕阳光,对着儿子的背影,频频地点头。然后坐在路边,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上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马帮的铃声叮叮当当,女人的嘻嘻哈哈,惊起了百鸟的吵闹和小兽的出没。父亲看着儿子迈着坚定的脚步,缓缓地朝自己走来,眉宇间亮堂了许多,提高声音说:“年青就是好,今天要卖个好价钱!注意,别饿肚子。”
王光走过父亲的面前说:“但愿吧!我一定记住上次的教训了,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王成军佝偻着腰,挑起了小猪。
王成军走到牲畜市场,虽说是乡镇的街子,却是很热闹,牛羊骡马占据了大块的地方,卖猪的地方却在一个拐角处,好在他来得早,还算有个好地方。他卸下担子,就有一群人围上来。
“老人家,小猪多少钱一头?”一个女人问。
“三百六。”
“太贵了。”女人摇摇头走开。
“说实在价。”一个男人说。
王成军望了一眼男人说:“三百二,你看这猪,条子好,尾巴粗,好养得很呢。前面那个女人是倒猪卖的,我知道,所以,我就要那个价了,你要诚心买,四头,一千二百六,让你二十,咋样?”
男人说:“能不能……”
王成军望了一眼男人说:“唉!我要不是儿子要去上学,我是不会挑来卖的,少了这个价格我就再等等了,你要看着比我这条子好的,我让你一百。”
男人说:“老人家,我买了,先给你一千定金,你再看一下,我去取钱。”
这时,走过来一个年青的男人说:“老人家,他没有带够钱,卖给我算了。”
王成军说:“做人要讲信用的,我等一会儿吧!”
那个年青人,微笑着看着王成军,拉着他的朋友们走开,叹道:“信誉,我们打交道就要跟这样的人,才是最有意义的。”
王光走来了,对父亲说:“卖了,出来三斤是二级烟,都是一级,算好。一千九百七十四块。都在这。”
王成军接过钱,掏出揉皱了的塑料袋,让儿子看着小猪,自己一张一张地数了又数,小心翼翼观察辨别着每一张钱的真假,直到他紧锁的眉宇舒展开来,才转过头对儿子说:“你肚子饿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里等一下。”
王光看着父亲说:“不饿,等一下一块走。”
这时,买猪的男人匆匆走来,把余款递到王成军的手里,含笑道:“对不起,让你老人家等急了吧!银行太挤。”
王成军把拴小猪的绳子轻轻放到男人的手里说:“没什么,猪儿交给你了,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男人微笑着说:“好的,好的。将来卖猪还跟你买。”王陈军挑起空箩筐,转过脸,对买猪的人点点头,领着儿子离开牲畜市场,买猪人望着父子俩的背影,翘起大拇指。
瓦蓝瓦蓝的幕下,阳光把茶马古道上的石头晒得像滚烫的铁锅,山野在绿叶的蒸腾下才没有燃烧起来。风悠悠,叶飒飒,王成军父子坐在老枫树脚下,父亲望着儿子,很想对儿子交代去上学一些话语,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今天很高兴,儿子的费用凑齐了,还有千把块的余头,不用向别人借钱了,他也很欣慰,在他面前的儿子长大了,五块钱的米线都先让他吃一口,才动筷子。儿子能体谅父母了,再艰难几年,儿子读完书,他这一生就算是熬出头了。他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望向远方,山野,多么清晰啊!掏出米饭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王光瞅了一眼父亲,转过头低垂下,盯着绿草从中来来去去的蚂蚁。眼睛里含满泪水。今天,他明白了许许多多,哥哥、姐姐在他的心里不值一提,他们太恶戳,太渺小,什么父亲小气,抠门,守财奴。父亲烟不吃,酒不喝,有病只吃草草药,天大的污蔑啊!父亲一辈子小心谨慎,一分一分地积攒,都是为儿女的呀!他想起了去年卖烤烟的时候,他排队了,可到他时,检验员却要吃饭了,他一生气,不计后果地和检验员吵开了。父亲的赔钱,道歉,赔礼的尴尬,那段情景,他永远忘不了。他此时恨不得钻入石头缝里。他狠狠地抹去泪水,他要在医学院苦读,好好做人,一定为父亲治好他的咳喘,一定!
热气渐渐散去,茶马古道上行走的人多了起来。
又一个早晨,一个山野里的十七岁的小伙,顶着父母的期望,背着父母的重托,怀揣着自己的追求,梦想,一步一步沿着弯弯的茶马古道而行,不时回头环望自家门前送行的父母,当他看到父亲手捏着他放在枕头底下的钱,朝他挥舞,让他回去带上的时候,他忙拉开母亲替他煮熟路上吃的鸡蛋袋子。他愣住了,在鸡蛋底下是父亲那揉皱的一叠厚厚的钱啊!他望向天空,收紧袋子,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山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