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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笔记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马步升  阅读:

  八月上旬,西北地区到了一年雨水最为丰沛的季节,兰州的一场小雨后,我所在的单位,轮到我下乡扶贫了。

  越野车在高速路上行驶四小时后,拐上了省道,又走了一个小时,余下的路段全是乡村大路。或宽,或窄,或平坦,或崎岖,而宽且平坦的路面总是那么奢侈。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面到处都是被洪水侵蚀过的水洼,还有人畜车辆挣扎过的泥坑。

  蹒跚通过数十里这样的山路后,我来到了川口村。这是我的扶贫点。正是午后,雨后的午后。被雨水清洗过的天空,被雨水润泽过的山川。要是没有什么任务,纯粹做一个浪荡闲人,这倒是一个好去处。多么明净的阳光啊,多么清纯的空气啊,没有开展扶贫工作之前,先接受大自然的扶贫吧。在城市,谁享受过这样的阳光这样的空气?

  两面山坡夹持着一条河,从深邃处鼓荡而出,又钻进另一深邃处。带路的人说这是响水河。一个飞步可以跨过去的小河,十几里外却可以听得见水流的喧哗声。以水量而言,河床足够宽阔,也足够平坦,没有瀑布,也没有巨石阻截水流的通道,区区涓流为什么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呢。我住在黄河边,如此浩荡的大河,白天夜晚却很难听见波涛声。也许是山乡太寂静了,河水成为唯一持续不断的声音。或许,任何生命都有向世界宣示自己存在的愿望,越是容易被人忽视的人,越是要声张自己的存在。

  这都是我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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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们将家安置在紧靠河边的一面山坳中,不算宽敞的响水河谷,在这里突然收紧,这恐怕就是川口村得名的理由。左面的山头名叫女娲山,河水绕山脚石崖而过。山体是岩石,数十米高低。不是那种森严壁垒般的岩石,大小石头像是被谁一块块堆摞起来的。是喜鹊堆摞起来的。山顶有一座破败的庙宇。里面供奉的是中华民族共同的老祖母女娲。女娲生在别处,葬在这里。是喜鹊衔来巨石为她老人家堆摞而起的陵丘。喜鹊衔巨石积山当然是源于人们的想象力过剩,而女娲的有无,生于何时何地,葬于何处,既不可无来由相信,亦不可无来由不信。百里外的天水城,伏羲庙的香火已经氤氲许多个世纪了,十几里外的大地湾先民遗迹,八千年前先民制造出来的水泥,与时下水泥的质量不差上下,已让全世界侧目。

  与女娲山隔河相对的是堡子山。两座山头的山根是连在一起的,被河水截断了,所以,两山本无距离,只是到了高处,两山中间相距着一片开阔的天空。堡子山比女娲山高出三倍以上,也是直上直下,也是嵯峨乱石堆砌的山。转过山脚,山体却是黄土堆砌的,山坡比较平缓,从山底到山头,一层层梯田拼接上去,像是天梯。沿着天梯往上爬。爬一层,天空扩大一片,返身鸟瞰,女娲山下挫一截,佝偻着腰,沮丧了脸,像是一个挨打受气的小媳妇。

  堡子山得名于山头有一座巨大的土堡。黄土筑起的土堡,土墙两丈高低,有着山头自然高度和坡度的衬托,土堡足以傲岸四方八面。墙圈内早已被开辟为耕地,平展展五六亩平地。今年的麦子已经收割了,麦茬还留在地里。地里还残留着旧时的瓦片。村中老人说,谁见过这么大的堡子?旧年间,风闻土匪要来,周围村庄的人赶着牲口,驮着粮食和水,都往堡子里爬,少壮男人把住城门,土匪哪里能打得进来!

  土堡确实是用来对抗土匪的。堡子山是一眼能望得见的周遭数十里无数山头中最险峻的一座,而别的山头也有这样的土堡。这样一块僻壤,曾经却是土匪肆虐之地。良民依靠土地百业存活,土匪依靠良民存活,良民和土匪在这一块地方,来来往往多少代人,至少说明在多少代人的漫长岁月里,这块土地足以养活这块土地上的人,包括良民,包括土匪。

  而今,我却是来扶贫的。

  河边平地种着玉米,玉米长势茂盛,高一点的平台是收割以后的麦地,大多都犁过了,正在翻晒,等待秋凉后,继续种植冬小麦的。再往上便是梯田了,一层层逐次升高,直到山头。这是种植五谷杂粮、油料、果树的农田。看得出来,这是一座有些年份的村庄,一大片房屋依据地势,修建在一面缓坡上。几条村巷道路隐藏在一圈圈围墙下,将整个村庄串联为一体,深入其中,如在迷宫,却总能走出一条通道来。新修的院落色彩艳丽,老1日的院落一片灰暗,无论新旧,都有几棵或一棵大树掩映缭绕。随手推开任何一座院落,院内和院外情形大为不同,一律水泥铺地,一律杵着一座太阳灶和一日电视信号接收锅,一律都有农用车,至少也有一辆摩托车。进了屋,家用电器齐全,进了库房,各种粮食足够一家人几年使用。

  不贫嘛!我不由得在心里暗叫一声,一者为农民兄弟生活的富足高兴,一者也为自己扶贫任务的不甚艰难庆幸。接下来便是调查。正好是农闲时节,天也正热,村中大树下随时都聚集着乘凉休闲的人,说话对象源源不断。说了一会穷富问题,大家或许看出了我的疑虑,异口同声笑说:啥都不缺,就是缺钱花。年轻人大都出外打.丁了,有的在省内,大多在省外,北上广,“新西兰”,到处都有,做什么活路的都有。留守在村里的都是老年人,还有中年人,再就是孩子。一个有劳动能力,完全没有手艺的中年男子,在附近村镇做工,管吃管喝,供烟供酒,每天工钱120元,当日支给,早出晚归,不用吃家里的饭,也不用交房租,是净收入。如此,还常常闹用工荒,农户日常的用工,常常为找不到人发愁。家里粮食充足,自己种植的蔬菜瓜果基本可以满足自家需要,学生学费全免,药费大部分可以报销,进钱的渠道不算多,也没有多少出钱的渠道啊。我问他们缺钱主要缺在哪儿,大家七嘴八舌,有建了新房的,有给几个儿子娶了媳妇的,有买了车的,有供养大学生的,少数是因为家有病人的。

  熟悉了,有人问我月工资是多少,我说了一个数字,他们坚决表示不信,说不可能那么一点儿,我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又不可能问你们借钱,也不可能借钱给你们,我没有必要千里迢迢为这事来骗你们。他们终于信了,有的低头暗笑,有的眉宇间隐藏着不屑,心直口快的人脱口而出:才挣那么一点儿,还……我笑着补充说,还好意思扶别人的贫,是吧?他说,我们都以为你们干部天天都在数票子玩呢,到处是进钱的路,一分钱不用花,啥花销都由公家包了。我说,你们都去过城市吧,你们说说,城市干什么不花钱,吃饭要花钱,拉屎也得花钱是吧,我们就那一点死工资,进钱的路只有一条,出钱的路四通八达,绝大多数吃公家饭的人,都是我这样过日子的。

  大家沉默了,暂时不再嚷嚷缺钱花了。

  我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缺钱花。

  个人的生活经验,和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吃亏最多的人,从而认定城里人一个个都坐拥金银,国家的财富,包括他们创造的财富,都让城里人侵夺享用了。他们从国家那里,从别人那里,得到多少都是应该的,不拿白不拿,多拿少吃亏,少拿吃大亏。他们给自己的生活没有设置上限,或者预设了很高的上限,同时,又给自己的生活没有设置底线,或者设置了一个很高的底线。如此,永远觉得自己比别人钱少,永远觉得自己是应该受到扶助的弱势群体。

  这是我对村民普遍走访后得到的总体印象,而普查本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算是我的“自选动作”。当然,没有明确禁止这样做,便可视为被默认。

  给我确定的重点帮扶对象有两家,我的任务是,三年之内必须帮助他们生活水平达到小康。下乡扶贫是有上面规定的“动作要领”的,必须严格执行。第一步是入户调查,详细了解帮扶对象的家庭生产生活情况。

  我先去了老周家。老周今年60岁,老伴53岁,一个儿子和新婚的儿媳,都在兰州打工,搞装修,月工资大约2500元左右。兰州市民的基本生活水平我有一些了解,两个人5000元的月收入,是可以保证基本生活需要的。平时在家生活的只有老周夫妇。他们的承包地共有12亩,2亩平地,种植小麦,10亩坡地,种植五谷杂粮和经济作物。积存的口粮几年也吃不完。他家有2栋7间房屋,1栋5间房屋修建于5年前,耗资7万余元,老两口住在厢房,其余房间分别为客厅、伙房、库房,还有一些临时建筑,比如车棚、柴房等,加起来大约有二百多平方米。1栋2间房屋修建于去年,是儿子儿媳的婚房,耗资2万余元,小两口过年回来住几天,平时闲置。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有农用车、摩托车各一辆。

  看起来和听起来,日子似乎不算贫困。老周也许也觉出了什么,急忙声明,修造这些房屋时借了一些钱,还没有还完,儿子儿媳打算在兰州落户,没钱买房子。我笑说,儿子儿媳大概还要买车吧,我说兰州的城市居民大多都是按揭买房的。老周是木匠,远近闻名,木匠在山区很吃香,造房造家具,修修补补,谁家都离不开。当地农村修造房屋很讲究,雕梁画栋,工艺复杂,木匠的工钱很高。老周是这方面的高手。可他说,他的腰间椎盘突出,干不了重活了,只能带徒弟,在现场指挥徒弟干活。我说,带徒弟和指挥徒弟干活有报酬么,他说,那当然有了。我没问是多少,行情我已经掌握了,最少也是一个小工日工资的两倍。小工的日工资为1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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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去扶贫。

  我的另一个扶贫对象为小刘,37岁,5口人,夫妇俩,3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在镇初中读书,学习成绩不错,小刘有些兴奋地带我参观贴在墙上的各种奖状。女儿在本村小学读书,走读,在家食宿。小刘很有见识,小两口曾在上海打工7年,深得老板信任,算是立足下来了。可他们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回家的理由是照顾老家代价太大。每年他们至少要回两趟家,一趟是春节,全家团圆,这没说的;另一趟是收割小麦。小刘家只有4亩承包地,媳妇嫁过来前,新一轮土地承包已经结束,媳妇没有土地,儿女自然也没有土地。我说收成最好的年份,小麦亩产有多少,他说山坡地,撑死也就300斤,我说你和媳妇回一趟家,路途花销大概有多少,他说那就没数了,车费不用说了,总得给亲戚朋友带一点礼物吧,你知道的,现在除了粮食不值钱,再哪有便宜的东西。我笑说,你每年收获的这千把斤小麦可是值了大钱了啊。他苦笑笑,说这笔账我也是算得出来,可是人得有根啊,我把全家都带走,在外面生存下去估计问题不大,可是,将来呢,不是谁唱的吗:有一天,当我老无所依……

  我笑说,你想的可真长远,那么,现在呢?

  小刘说,他打算养牛。三年前,他2000元买回一头小乳牛,这头牛真争气,每年生一头小牛,去年他卖了小乳牛生的头胎小犍牛,获利4500元。他决定扩大养牛规模,达到20头。因此需要贷款7万元,用于扩建牛棚和买种牛。我说,牛饲料怎么解决,他指着屋后的山坡说,我住在村边,荒地多,可以给牛割野草吃,我说这么多牛,需要的草料可不是小数目,他说夏秋季牛吃青草,冬季吃干草。他要饲养的不是肉牛,而是耕牛。我想现在农机那么多,耕牛会有那么大的需要量么,小刘说,在我们山区,农家养耕牛是最划算的,积肥,耕地,从农田来回运送东西,用起来很顺手,所以销路不成问题。他打算每年卖出10头牛,每头牛价钱大概5000元左右,扣除饲养成本2000元左右,收益还是可以的。

  小刘正在读有关养牛的书籍资料。

  小刘对即将付诸行动的养牛事业信心满满。

  小刘希望自己的3个孩子都能有出息。有出息的标志是离开农村,变成城里人,而他已经做了七年上海人,现在又重新做起农村人了。

  小刘说,等3个孩子都在城市定居后,他给他们留守老家的根。

  按规定,我必须给我的扶贫户每户至少提供一项脱贫致富门路,并拟定详细扶持计划,上交主管部门,这是要接受有关部门考核的。

  在扶贫点住了五天,全村的基本情况都有所了解,我与两个重点扶持对象产生了一些友谊。可是,我想不出扶持他们的办法,我也无法确定,他们的生活水平到了什么程度就算是脱贫致富了,参照系是什么,绝对值又是什么。以城市为参照系吗,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农村有农村的生活特点,有天然的优势,也有永远的劣势,永远不可能有城市生活那么方便或热闹,相反的,城市也永远不可能有农村那样清风明月。那么,达到什么生活指标才算脱贫,或富人了?

  要走了,我和几位有过在外面打工漂泊经历的村民讨论过一回关于穷富的问题。正午时分,屋子里热,离老远,就可看见河边树荫下的凉快,那里散坐着几位村民,抽烟,品茶,说话,很是悠闲。我凑上去,他们也欢迎我的加入。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工作后,又去过天南地北无数的农村。我知道怎么和农民打交道,怎么和农民说话。农民最反感的是那种对农村事务一窍不通,却喜欢以导师的嘴脸向他们指手画脚的城里人。我在国内任何一个农村,没有遇到沟通起来困难的农民。中国农民的心是相通的,有着共同的情感倾向,无论东西南北中。我给他们每人敬了一支烟。他们笑着急忙接过去,立即点着。是那种亲切的笑。一位年轻村民问了一个几年前我在农村被农民多次问过的问题,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了许多别的话。

  他说,马老师,我听你的同事说,你挺有钱的,怎么抽这么便宜的烟?我是抽烟人,我理解的是,这种烟你抽顺口了,可是,有些爱抽劣质烟的人,是自己躲起来抽的,出门,或在人面前,掏出来的可都是高档烟。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吗,无论面前有什么人,你都很坦然地掏出你的炯,也不怕人笑话。尤其让我感动的是,那天我给你敬了一支一盒才两元钱的那种烟,你很自然地接受了,而且抽得只剩了把儿,我可从来不给干部和城里人敬烟,高档烟咱没有,劣质烟人家不愿意抽,既为难人家,又伤咱的脸,何必呢。我们村长抽的至少是“吉祥兰州”,我们村民小组长,抽的是“黑兰州”,你却抽的是“蓝兰州”。他说的是三种不同品牌的香烟,分别是每包27元、15元、5元。

  我说,我抽烟,包括吃饭穿衣,一是取我自己的喜欢,我又不是演员,没有给人表演的义务;再者,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一定要与自己的实际能力相对应,你只能挣一千元钱,心里想的却是一万元的生活,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香烟是男人间的友谊桥梁,路上碰见一个陌生人,你敬他一支烟,他接受了,就说明他愿意跟你交往,朋友间产生矛盾了,一方抽烟时也敬对方一支,对方接受了,说明已经和解了。我们抽着烟,无话不谈。说着说着,居然涉及到了穷富观。是一位村民问我的,我顺口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缺钱,一是钱最多的人,钱多到早已超出自身需要的人,为了实用而获得的钱变成概念意义的钱,这个时候,钱事实上对自己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人对钱的期望值,已经上不封顶了;一是钱最少的人,也即下不保底的人,真正的穷人,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经常成为未知数的人。这是真正缺钱,并且需要扶持救助的人。大量的,处在中间生活状态的人,其实是人生的正常态,也许,有一段日子手头紧些,但手头紧与穷人是两码事,有一段日子收入不错,但手头宽松与富人是两码事,根据自己在某个阶段的收入情况,由自己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也许才是一种正常的人生。

  他们都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

  又一场大雨,村中搭建在响水河上的一座便桥被洪水冲垮了,而我要离开扶贫点,回去拟定扶贫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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