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某地区宣传部一群女人聚会，确切地说是一群女干部聚会。她们有的曾经做过或大或小的官，有的还正在做着或大或小的官。
在一间新开张的酒店，围满两桌，等待晚餐。
年龄最大的已七十有五，某区宣传部老部长，离休快十八年了，对于一个习惯了在舞台上出演主角的女人来说，想来十八年的离休生活是很漫长很寂寞的一段岁月吧。年龄最小的二十八岁，办公室主任，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春风在她年轻精致的脸上张扬出一份生命的得意。
凑巧的是目前在岗的大多是离休者的接班人。其实不是凑巧，是有意安排，让她们在自己的节日，汇报，了解，交流，学习，如此等等。
作为特邀嘉宾，我在座，只是对我而言，更像一个观众，我在静静地欣赏一台演出。第一次见老部长，我还是个中学生，坐在台下听她作报告，整场报告，我一直仰视着她。她的声音清亮，干脆有力，眼睛光彩熠熠，喜欢挥动右手以加强说话的力度。那是一个充满了自信，充满了活力，也充满了震慑力的女人。我立即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那便是做像她那样的女人。第二次见她，是我大二期间，就如何加强城市新闻工作整顿的问题，我采访她。她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面对着我们的镜头和话筒，侃侃而谈。她竟然不需要我们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她清澈明净的眼底，没有一丝怯懦，一丝迷惘。她不仅仅主宰着自己，也主宰和影响着她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她敏捷的思维、清晰的思路、独特的见解，深深折服了我。第三次见她，便是今天，在酒店，在饭桌上。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甚至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可以扫描到她。她的头发花白，眼睛深陷，满脸皱纹，牙齿也掉了好几颗。请她点菜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要，反复说胃不好，吃了不消化，有点白米粥就行了。听我们说话，也显得很吃力，常常要竖起耳朵，反复地询问。她不再说起工作，只是讲自己的饮食起居，絮絮叨叨地说肠胃的麻烦，说什么时候又掉了一颗牙，什么时候该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忘记谁的生日了，又说晚上睡觉老做梦，老是梦见自己在追一辆汽车，车上坐着我们这些人，可她总也追不上。她的思维极具跳跃性，常常这个话题还没结束，突然又说到另一件事，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讲到其他的事情上了，有时说了好半天，还找不着一个中心句，弄得我们都很紧张，生怕一个不留意，让她误会我们冷落她。她也没有问起过大家的工作，一句也没问，我们也就很小心地回避工作上的问题(也许这是这次聚会的策划者所不曾想到的)。离休的十八年，她已经彻底与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分离，而且彼此相离得越来越远，远到互相看不清对方的影子了。不管这种分离有多痛苦有多么的不情愿，既然她已经习惯，那就不要再打扰她平静的心绪。我们都很清楚地感受到她是真的老了，岁月已经无情地磨蚀掉了她的生命意气，与生命意气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飞扬的神采和逼人的锐气。她老了，和普通的老人真的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只有当我们称她一声老部长时，还能让我们警觉一下，她曾经有过生命的辉煌，而这种警觉真的很深地就刺痛了我。
上菜了，满室生香。女人们的话题由开始的彼此问候，转到了对饮食的评点上。没想到，那些离休的女干部们说起做菜，一个个都颇有心得。做出的花样，取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精彩。由吃菜，很自然地又转到了家庭生活上。女人们开始津津有味地说起自己的外孙外孙女、孙子孙女，说起小孩子们的吃喝拉撒，什么细枝末节都聊，内容生动，形式活泼，我看见她们眼中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我想只怕当初她们刚做母亲那会儿，都很少如此细腻地感受过自己小孩的成长过程。是的，那位江老科长，儿子是婆婆带大的，她没有洗过一块尿布;那位刘处长，女儿一出生就由保姆照顾，她没有奶过女儿一口……当年的她们哪有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整好妆容，登上舞台，出演自己理想中的那个角色。当初，实在没有想过，有一天，灯光会远离自己;某一天，掌声和鲜花会渐渐稀落，以至于被掌声和鲜花遗忘;某一天，不再被许许多多的人包围着，需要着。我想，她们一定有过失落，有过无所适从，有过迷惘。
只是今天，当我看到她们时，已经找不出半点惆怅。她们把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兴趣爱好，转移到了培养孩子的孩子身上;她们由人生华丽的厅堂，那么自然地回归到了生活的厨房。所有当年不屑的琐屑，都正式被浓墨重彩地写入她们生活的主题。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练笔，她们竟也能把这些于今天年轻的我们很不屑的内容，写得声情并茂，韵味悠长。看满桌的女人，悠闲地品着美食，津津有味地谈着家庭琐碎，谈着最朴素的人生，你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们曾经都擦亮过一方天空;她们的背后都有过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动人故事。在你的眼里，她们已经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女人，一群安享着晚年生活的老人。和她们道再见的时候，街上已亮起无数美丽的霓虹灯，城市的夜晚开始抒写它的情歌。我们握手，拥抱，道别，互祝安康，并真诚地希望明年还能再相见，谁也不要缺席。说这话时，我们心中都冷冷地闪过一个名字，一个身影：老部长。她很平静地上车，很平静地向我们挥手。那种平静，让我突然隐约就看到了她当年的风采。或许当年所有的智慧经过岁月的沉淀，终于全部凝聚成了今天的“平静”，这是否是一种更大的智慧?
这个夜晚，有淡淡的惆怅漂浮于心空，更多的却是忧伤的感动。
生活把一个女人打磨到最精彩的时候，或许也将是这个女人退出人生鲜亮舞台的开始。头上的光环不再，寂寞便会不期而至;岁月在生命的年轮上画上深深的印痕，女人，你还如何精彩?
或许，洗尽铅华之后，女人便会回归母性，平凡却又真实，平淡却也生动。
作者手记：
触动我写这篇文章的正是曾经辉煌的老部长在离休之后与常人“无异”的平静，也正是这种与常人相差无几的生命状态，给予我内心强烈的震撼。是的，生命的精彩不只是奋斗的辉煌，更在于生命的从容平实!
母性始终是女性生命中最夺目的光辉。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是常青的”。爱这常青树上每一片泛着生命之光的叶子吧，无论是绿意盎然的那片还是刻着季节沧桑的那片，因为它们坦然、质朴、活生生。谁都不可能是谁的命运蓝本，每个人都是不可复制的孤本。活着就要自然，从容与练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