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春阳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迟子建  阅读:

  卓霞牵着堂堂,来到马铃巷的狗肉馆。

  春天丰腴起来了。草长高了,天变蓝了,花儿打骨朵了,鸟儿也一群群地飞回来了。暖风像是一匹没有瑕疵的丝绸,拂在脸上时,柔软而有质感。银树大街那两排高大笔直的杨树,宛如一把把碧绿的梳子,插在大地上,悉心地梳理着春天。它们也的确梳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废旧的塑料袋、断线的风筝以及鬼眼似的纸钱。环卫工人每到暮春时节,就要借助梯子,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清除。当然,它身上有一样东西是清理不了的,那就是时不时飞出的毛茸茸的杨花,权当它们是梳子缝里落下的白花花的皮屑吧。

  拉林小城的狗,如果脖颈上突然被套上了绳索,而握着这绳索的主人又把它们牵到马铃巷,它们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主人卖到狗肉馆了。有的狗不甘心这样去死,拼尽全力,试图褪掉绳索,疯了似的又跳又叫着;有的狗则视死如归,腿不抖,昂着头,让主人为它的刚烈而难过。但大多的狗,快到狗肉馆时,嗅到同类被烹煮的气味,便畏惧前行,四足抓地,眼里流出泪来,此时的主人,就不得不拖着它走了。

  堂堂被牵到马铃巷的路上,遇见一条花狗撕扯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门上贴着的喜联,还多管闲事地,扑上去赶开了花狗。那一刻,卓霞眼睛一湿,几乎想带着它掉头回家了。可是堂堂的所作所为,又让她觉得如果放它生路,将会惹出大麻烦,所以还是咬着牙,把堂堂交到了狗肉馆主人的手上。

  绳索交接的那一刻,堂堂哀怨地垂下头,不忘了最后做一回仆人,用舌头将主人的黑皮鞋舔得又光又亮。狗肉馆的主人在堂堂颈窝那儿抓了一把,说:“挺肥!别的狗我一百七八就收了,这狗,我出三百!”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刷刷数出三百,递给卓霞。卓霞接过钱的一刻,对店主说:“勒它时,痛快点!”店主说:“放心,也就是两三分钟的罪儿!”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狗肉馆门前伫立的那根苍灰色水泥电线杆,无意间成了狗的绞刑架。那上面的斑斑血迹,都是吊在上面的狗在临终一刻喷上去的。一个输电的工具,成了狗的杀手,所以拉林的狗爱作践电线杆,它们拉屎撒尿,喜欢去那下面。电业工人维修线路时,常会踩上这样的“地雷”。有人觉得,从狗肉馆门前通过的光明,带着股血腥味。因而办喜事的人家,不愿意在与它相邻的饭店摆酒席。办白事的,则不在乎了。

  卓霞放下堂堂,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怕看见它眼底的泪,更怕听见它的哀叫。卓霞走得飞快,眨眼间就出了马铃巷,越过银树大街,踏上了她熟悉的花烛巷。那些见惯了卓霞婀娜步态的人,见她十万火急地走,都很诧异。卓霞到了霞布,将门窗打开,换下鞋子,把它端正地摆在柜台下面,想收藏起来,不再穿了。可是当她看到堂堂舔得干干净净的鞋面上,经过这通走,还是蒙上了灰尘,便叹了一口气,又把它穿回脚上了。

  刘良阖在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和看守所,所以小城若出了人命案,他就得忙起来了。

  被押在看守所里的刘文波,几经提审,始终不承认自己对蔡雪岚下了毒手。他说,自己那天下班回家,发现厨房冷锅冷灶,妻子一反常态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涂唇。见了他,她有些羞怯地起身,说是晚上不在家吃了,她想请他到饭馆喝上几杯,有事情要谈。刘文波那天因儿子频繁逃学的事情,跟小铃铛在音像店吵了嘴,嫌她对儿子监管不力。小铃铛一生气,竟然当着顾客的面,劈手给了他一巴掌。一个男人被情人当众给打了脸,实在是颜面扫地,刘文波心里窝火,哪有喝酒的兴致,便推脱累了,不想出去。蔡雪岚也不强求,给他倒了杯水,递上,看着他喝下去,才一字一顿地对丈夫说:“我要离婚!”刘文波懵了一刻,他回过神儿来后,说:“除非你喜欢上了别人,要是因为小铃铛和孩子,我不会离的!”蔡雪岚垂下头,红着脸说:“我心里有人了。”刘文波追问是谁,蔡雪岚说:“现在跟你说,你会反对的。等我跟你离婚了,要跟他结婚时,再告诉你吧。”刘文波咆哮着:“你们好了多长时间了?”蔡雪岚坦白说:“快一年了。你还记得去年寒假时,我跟你说要到林城教育学院培训一周的事吗——”刘文波嘲讽地说:“哦,原来是在林城勾搭上的呀,看来那家伙也是吃粉笔灰的!”蔡雪岚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没去林城,那是我找的借口。我背着旅行包,去了他家。”刘文波气得七窍生烟,说:“难怪你这两年不跟我同房了,我还以为你是嫌我跟了小铃铛不干净,才不让我碰呢!既然你找到了心甘情愿让他搞你的人,我刘文波当然要成人之美,明天就离!我可跟你说好了,明早8点半,法院一开门,我就在那儿等你!你可记得带上结婚证,别迟到!”刘文波说完,摔门而去。

  刘文波怒气冲冲的,并没有马上下楼。他家住在顶层,六楼,经由防火通道,可以到达顶层的平台,心烦的时候,他喜欢到那儿抽烟。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平台上弥漫着橘黄的光影。刘文波坐在水泥地上,背倚着烟道出口的砖垛,心灰意冷,没滋没味的。他掏出烟来,刚点着火,眼泪就下来了,他舍不得蔡雪岚离开,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因为小铃铛和私生子,亏欠了妻子太多的情。他不知道她爱上了什么人,但他心里清楚,蔡雪岚只要这样跟他谈了,说明去意已定,他们之间的那纸婚书,已经是秋风中的黄叶,摇摇欲坠了。他抽了约莫半小时的烟,平静了一些,于是下楼,打算到母亲那儿蹭顿饭,顺便向他们通报一下离婚的事情。然而他刚出楼洞,闷着头走了还不到十米,就被迎面走来的住在五楼的刘晶给叫住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手上提着的菜篮也掉到地上了,她哆哆嗦嗦地对刘文波说:“那不是雪岚大姐吗?”刘文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妻子出事了。他奔过去的时候,她已无气息了。

  刘文波不明白,蔡雪岚为什么要去擦窗户。他以为他离开后,她会立刻给心上人打电话,通报丈夫同意离婚的喜讯。可是立案后,侦察人员去电信部门查询了,那个时段,无论是刘文波家的座机还是蔡雪岚的手机,都没有通话的记录。而她半年内往来的电话,也看不出她有了亲密异性的动向。

  事发时,卧室的窗子下面,摆着一盆水,和一瓶擦玻璃用的玻璃净。从水的浑浊度和外扇中间那两块已擦亮的玻璃来看,蔡雪岚当时似是专心干活的。户外窗台铺的是青灰色混凝土砖,三十公分宽,蔡雪岚穿三十七码的鞋子,她又偏瘦,站在其上虽说不是格外稳当,但也绝不局促。而且这种砖防滑性能好,她穿的又是胶鞋,滑下去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刘文波所言属实的话,刘良阖怀疑,蔡雪岚可能是突发疾病而坠楼的,比如心肌梗死,哮喘,或是脑溢血等。但是,蔡雪岚的家人说,她没有这些疾病。察看死者的病历,最近两年,她也仅仅因为神经性头痛,去看过几次中医,接受过针灸治疗而已。

  在公安局的建议下,蔡雪岚的父母,不得已在《解剖尸体通知书》上签了字,同意尸检。然而结果出来,并没有发现突发性疾病的征候,也就是说,蔡雪岚死亡的时刻,身体是健康的。面对着尸检后千疮百孔的女儿,蔡雪岚的父亲对刘良阖吼道:“我说雪岚没病吧?你们不信!你们就想着给她验出点病,好把那该杀的早点放回来!”

  那么蔡雪岚果真是被刘文波推下去的吗?

  侦察人员在刘文波家楼顶的平台,发现了他的鞋印和一堆烟蒂。虽然有的烟蒂陈旧了,但大多还是新鲜的,证明案发前,他确实坐在那儿抽了不少烟。但蔡雪岚的家人说,他抽完烟,想着蔡雪岚要跟自己离婚了,他今后再也不能过有两个老婆的风光日子了,气急败坏,于是下楼打开家门,将正在擦玻璃的蔡雪岚,一把推了下去,然后火速逃离现场,没想到还没走远,就碰上刘晶。

  对蔡雪岚父母的指控,刘文波是百口莫辩。他一遍遍地对审讯人员说:“我这辈子,就是杀了自己,也不可能对雪岚下毒手啊。害那么善良的女人,我刘文波这辈子就得下地狱啊!”每说完这句话,他都热泪滚滚的。

  无论是蔡雪岚的家人,还是刘文波,都不知道蔡雪岚究竟爱上了怎样一个人。这个小城的人,也没人目睹过蔡雪岚跟其他异性在一起。刘良阖特别想找到这个人,他的出现,或许会为案子打开一扇窗。有人说,蔡雪岚这么多年过得暗无天日的,满心是泪,她可能活够了,善良的她又不想因自杀而连累他人,于是设计了一个擦玻璃的现场,纵身一跳。如果能证实蔡雪岚确实有了心上人的话,这种说法将不攻自破。一个心中有了阳光的女人,怎么可能去死呢?所以当刘良阖走进霞布时,希望那张取衣票,牵出来的是一件男装。如果那件男装不是刘文波所穿的,那它就应该是蔡雪岚为心上人做的。他们依据衣服的尺码,很可能会找到衣服的主人。可是那条肥大的裙子,分明告诉他,那是打扮小铃铛的。

  拉林小城的人都知道,蔡雪岚和卓霞关系不错。刘良阖想,或许卓霞知道蔡雪岚心仪之人是谁?所以那天他独自驾车,来到卓霞家,想私下先跟她聊聊。然而正事还没有说出口,私事却像冲破乌云的太阳一样,先声夺人地登场了。那一刻,他们被它的灿烂彻底俘获了。卓霞和刘良阖,觉得他们制造的这个春天,比窗外的要美好多了。

  从那以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刘良阖都要在日落后,悄悄来到卓霞家。他不再开车来了,而是沿着河岸,从堤坝一路走来。那个时候几乎碰不到行人。堂堂对刘良阖,初始是敌对,一看见他,就吠叫不止。可当它发现主人喜欢这个男人时,就乖顺起来了。刘良阖为了讨好堂堂,进门的时候,总要甩给它一根香肠或是一个包子,所以堂堂对他也是越来越爱。有一日黄昏,卓霞带着堂堂,去看望父亲,路过民惠巷时,意外地碰到刘良阖和齐向荣一起散步。本来她想点个头就过去的,可是堂堂见了刘良阖,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欢天喜地奔过去,一耸身,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胸前,摇着尾巴,深情地望着他。刘良阖非常尴尬,他甩开堂堂,半开玩笑地对妻子说:“看看,我身上有警犬的气味,这城里的狗没有不怕警犬的,见了我都上来巴结啊。”他拍了拍堂堂的脑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下次带你跟我们警犬玩,去吧!”堂堂心满意足地跑回主人身边。齐向荣大笑了两声,说:“看来狗鼻子确实灵啊。”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那天晚上,卓霞回到家,一进院子,就把堂堂拴了起来,连踹了它几脚,骂它蠢货,贱种,说是将来它别想着再离开家门一步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卓霞发现自由惯了的堂堂居然挣断了绳索,无忧无虑地捉蚂蚁玩呢,气得卓霞哭笑不得。正一筹莫展之际,刘良阖给她打来电话,说是为了安全,还是把堂堂除掉吧!卓霞舍不得,说留它条活路吧,可以把它送给父亲去养。刘良阖说,狗认人,不管送给谁,它碰见我,照样是亲!卓霞没办法,只得把堂堂卖到狗肉馆了。

  卓霞踏着缝纫机做活儿时,脑海中老是浮现出堂堂的影子。她居然将一件旗袍的衩儿,鬼使神差地给缝死了。卓霞懊恼着,拿着旗袍坐在长凳上拆线的时候,低头看了看鞋子。从门口荡进来的清亮的阳光,似乎想凝结成块抹布,帮她擦去鞋面的浮灰。卓霞想起堂堂一尘不染的眼睛,忍了一路的泪水,到底还是流下来了。

春阳

情感故事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