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留在黎青心上的伤痛让黎青每次举起竹扒搂柴时,都觉得沉重;妈妈那凄冷而蕴涵慈爱的目光,却令黎青每次在艰难中都觉得宽慰,受到鼓舞,感到振奋。
每天清晨,黎青顶着削脸的霜风,踏着浓重的露水,独自个儿进入林中,将散落在灌木丛中的枯枝落叶扒聚拢来,凑成一处处色彩斑斓的小堆。待到太阳偏西、宿鸟归林时,他把一天的收获装进两只篾篓里,用扁担串起,撂到肩上,学着刘海砍樵的架势,颠颠晃晃地赶回家去。这时,妈妈总是靠在灶屋门前的凳子上打盹,巴望着儿子归来。
黎青将柴担挑进灶屋,把篓里的落叶倾倒干净,转过身来,轻唤一声:“妈。”
劳碌了一整天的妈妈从困顿中睁开眼睛,一见儿子背回的柴火,便赶忙抓过火钳夹起枯叶往灶洞里塞。
枯叶在灶膛里烧得欢颠,火光照得灶屋亮亮堂堂,妈妈的脸颊被映得通红。那些金色硬挺的松针,那些紫、橙、黄、绿的阔叶,那些从火光中透发出的轻烟香雾,让妈妈沉醉其中。黎青望见妈妈伸手将眼角的泪痕抹去,一丝快慰的笑纹爬上了她的眉梢。
这时,只有这时,盛满一肚皮苦涩的黎青才算尝到了自己孝顺妈妈的一点点滋味。
黎青并不是个讨厌打柴的人。早在两三年前,他就爱同村里的孩子们一道上山打柴。那时,他同每个小伙伴手里都拿一只特制的小竹扒,肩膀上横搁着一根小小的竹扁担,扁担上串一只小竹篓。你呼我应,吆喝着,风风火火地进山打柴。在林子里,小伙伴们各就各位,争着抢着扒柴。柴山里那一大片场地,顷刻间便被大伙扒得精光。
柴打完了,小伙伴们便选块空地,用柴扒搭起三角架,人人手里拎只木棒槌,轮流上阵,照准那三角架甩出棒槌,看谁能最先最快最多地把那个三角架打趴在地。
棒槌在空中飞落,三角架在欢呼喊叫声中立起又趴下,趴下又立起。
小伙伴们在口哨呐喊中享受着童年的喧嚣和欢乐。
这是一种劳动式的欢乐,也是一种欢乐式的劳动。
这童年留在他胸间的欢乐随着父亲那一声断喝、那一记板斧,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伴随他孤单一人在林间劳动的,只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悲伤和烦恼。
他沉浸在昨天的欢乐和今天的烦闷掺和一气的情愫之中。
在这种乐趣和忧伤混合的情愫中,黎青度过了辍学后的第一个秋天。
进入冬天,林子里变得格外冷清。遍地是白森森的霜芽,树梢头的枯叶纷纷飞落,鸟雀们噤声咽气,不知飞到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只剩下黎青一个人在林子里孤单单地打柴。
霜风在黎青的脚上手上脸上烙下了一团又一团的冻疮,还拉出来一条条鲜红的裂口。
妈妈用温吞水给黎青泡脚、浸手,抹獾子油治冻伤。
黎青望见妈妈的嘴巴在不停地哆嗦。
黎青听见了妈妈疼爱儿子的心声:“青伢崽,你就在屋里歇着吧,不要再进山去啦。”
黎青刚刚在家闲歇下来,大姑妈却派表哥来求告妈妈:“让青儿来陪陪我吧!”
大姑妈二十岁时嫁到王家大院,当了长房媳妇,是个三十岁丧夫、守了二十年寡的苦婆婆。她用二十年的苦熬苦守,把独子养大成人。表哥去年娶了房媳妇,新媳妇同表哥热热火火地住在新房里面,五十岁的大姑妈却孤寡一人住在上房里。今年冬天,大姑妈得了个怪病,既不头痛脑热,也不腰酸腿疼,五脏六腑都不见病症,好端端的。可是,一到夜里,整宿整宿地不能成眠。好不容易囫囵睡上一觉,又净做噩梦,噩梦醒来,一身冷汗,越发心慌,烦躁死人。更可怕的是刮风下雨的夜晚,时不时能听到有个怪物在她卧房的阁楼上来回走动。那怪物的脚步,有时候像只逮耗子的老猫,轻而又轻地探着脚爪往前爬,忽又纵身跳起,在阁楼的什么高处落下身来。时不时还发出崽娃子呱呱的哭声。大姑妈断定,这是个大胆的妖怪。一个月下来,大姑妈已经被这妖怪折腾成了个精神恍惚、脸上没半点血色、水米不粘牙、瘦得怕人的老婆婆。表哥请来几个老中医给大姑妈号脉、下药,全不管用。在族中老人的指点下,表哥只好去找师公(巫师)来家驱鬼。师公在堂屋里设下神坛,穿起法衣,披头散发,打着赤脚,敲锣打鼓,烧香点蜡,吹牛角,点亮火把,喷洒硫磺,口念符咒,号着跳着,还从大门到二门到上房,每道门前都钉上桃符,桃符上用朱砂画着天书,镇吓妖魔鬼怪从此不敢进门。可是,只过了七天七夜,那张天师赶跑的“鬼物”,便又回到了大姑妈上房的阁楼顶上。那“祟”作得更凶更狠了。大姑妈将师公邀来,问还有什么大法?师公这才给大姑妈传授了一个千万不可泄露的天机大法:“找个童男来陪伴困觉。”
师公说:“凡妖怪,都属阴界之精灵。妖物属阴,最怕的是阳气。不是说,金克木,水克火,阳克阴吗,正是这个道理。那八九十来岁的童男,元阳未泄,身上的阳气特旺。倘若房里来了这种元阳正旺的童男,那些阴间妖物没一个见了不怕,没一个不被冲跑的。”
大姑妈得了大师传授的这个秘诀,便派表哥来向黎青的妈妈求告,千万得帮这个大忙,救大姑妈一命啊!
对大姑妈的这个求告,妈妈拿不定主意,便去问爷爷、奶奶该怎么好。
奶奶说:“姑娘同青伢崽两个都是我的心头肉。若是你能让青伢崽出门去,去把我大女儿身上的邪气冲化了,那就比给我做七十大寿,磕头,献寿酒、寿桃强过十倍啊!”
爷爷说:“这事,有什么好问的……依我看,你横竖得让青伢崽去才是……骨肉至亲啊!”
“千锤打鼓,一锤定音。”爷爷的话就是这样的定音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