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鹏走了,一伙人每天照样在一起采蘑菇。
眨眼便是深秋。霜花敷上了林梢,青苔上落满了一层金色的松针,天空中再不见大雁,松林里也再找不着雁鹅菌了。高个子表哥扯大嗓门,像戏台上将军发令似的亮出了吆喝:“伙伴们,一起去摘栀子吧!栀子能卖钱啊!”
这片水绿天蓝的小丘陵地带最是栀子树生长的好地方。每年阳春三月,开得满山满谷的净是洁白如雪的栀子花。待到秋天,一个个酒杯粗细的栀子果实便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
栀子果是一味有名的中药材,它的药名就叫栀子,中药铺一向都是敞开收购的。
而如今,栀子果成熟了,正是采摘的好时辰。
黎青同大伙儿一道上山去摘栀子。
他每天大早出门,赶到晌午时分便能提上满满一鳝鱼篮栀子回家。
妈妈把栀子摊开、挑拣、晾干,盛进一只大竹篮里,隔三差五便让黎青提到镇上药铺去换钱。
中药铺把收购栀子的价钱砍得很低。黎青的一大篮栀子,只能换回三五个铜板。
黎青将换回的铜板交给妈妈,妈妈高兴地说:“自己留着花吧,买点纸笔,练练字嘛!”
黎青把铜板压在枕头底下,只留下几个揣在上衣口袋里。
衣袋里的铜板挺会逗乐,你一走动,它便在衣袋里咔嚓咔嚓地响出声来。
铜板的响声催动黎青鼓足浑身力气向深山老洼冲了过去。
他兴冲冲地来到半山腰的一条小溪边。
小溪两岸的斜坡地上净是栀子树,低矮壮实的栀子树密密丛丛地挤成一团又一团,连成了一大片,把小溪两边的杂草都挨挤跑了。
黎青心欢眼笑,侧着身板,张开两臂,挤进栀子树丛,将那些醉眼迷人的栀子尽收篮中。
小溪弯弯绕绕地盘上了山头。
黎青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山顶。
他爬到山顶低头一看,突然望见山崖下面正拥着一堆人。
喜欢凑热闹爱新鲜的心性,牵引着黎青走进山崖,挤进了人堆。
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堵厚实的人墙,一声声吆喝,从人墙里传了出来。
黎青踮起脚尖,透过前边人的后脑勺,向人墙里望过去。
好热闹啊!高个子表哥同那几个采蘑菇的伙伴挨挨挤挤地围成了一小圈。屁股坐在地上,吆喝喝,忙着耍钱。
高个子表哥坐在庄家的位置上,双手捧住一个小竹筒,一个劲地上下摇动。竹筒里爆出咯咚咯咚的响声。周围人的眼球全盯着竹筒,那竹筒里爆出来的响声像只看不见的大手,把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抓住了。
高个子表哥摇晃的手戛然停住,竹筒里的爆响声也沉默下来。小圈子里的人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一个个争着抢着吆喝起来:
“我要单!”
“我要双!”
“我要……”
随着这阵急促的吆喝声,每个人便将捏在手心里的小木片重重地按压在小圈中央那道又粗又大的红线上面,红线上面刻画出一个个窄窄的小方块,方块上标着阿拉伯数字1、2、3、4、5、6……
小圈里,每个人的脸都是血红的,每双眼睛都是火辣辣的,每颗心都在沸腾。黎青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这分明像是村里小孩们玩耍的赛石子、占房子游戏,却为何这等的夺人心魄,为何这等的抓人?
啊,在赌钱!恐惧袭上了黎青的心头,他惊得暗叫了一声,便急慌慌地从人堆中挤出身去。他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回来!玩嘛,都是几个老熟人……有什么好怕的?”庄家的吆喝声从身后追过来。
黎青没理睬庄家的吆喝,径自赶回了家。
他一进家门,便迎面撞见了妈妈。
他向妈妈交上满满一竹篮的栀子。
妈妈看着篮中的栀子,夸了他一句:“今天的栀子真好!个头大,色道正……”
黎青趁妈妈低下头来挑拣篮中的栀子时,便拖着两条疲软的腿走进了自己的那间小房子。
夜里,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心里觉得踏实。一到半夜,屋里屋外都沉静下来时,他的心却忽然燥热起来——白天,山上那掷骰子时吆喝的场面又从心底跳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多么让人心动的场景啊!
他分明觉得:这会儿,出现在心上的那幅景象,已经没有了白天在山上乍见时那种茫然的恐惧,却添了一层温暖诱人的色彩。他的心被这团温暖诱人的色彩吸引了去……
一年来,他生活在一种孤单、冷落、枯燥、闷气的生活中,忍受着一种巨大深沉、无边无际的痛苦,这种生活、这种痛苦,在他少年的心底沉淀下来,升华成了一种追求热烈、追求活力的渴望。这是一种生命的活力。这种生命的活力被长年禁锢压抑着,终于凝结成了一种盲目追求狂热、追求新鲜、追求刺激的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第二天他再上山摘栀子时,便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山崖下那个掷骰子的人圈。
他站在庄家身旁,一声不吭,只管痴迷贪婪地望着那个火爆的场面出神。
“你到底来啦,好,好!”庄家一脸的笑容,举起手臂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拉他到自己身旁坐下。“你好好看着我们玩吧!”随后,庄家便一心去摇晃那个小竹筒。
黎青紧盯住那个小竹筒,想探看出庄家在摇晃竹筒中耍的是什么鬼把戏。
庄家把一局掷骰子玩完了,输赢结局也一清二楚。黎青只觉得这一套真玄,却看不出庄家在这中间玩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把戏。那胜败输赢全在玩家押注时的一闪念,哪能怪庄家的心黑。
第二局又快要开锣了。
玩家们纷纷调弄着手里的小竹片,等待着庄家的那声吆喝。庄家将一根小竹片塞给黎青:“你也试一下嘛!”
庄家的话说得挺轻。
黎青的心觉得痒痒的,却又害怕。
庄家似乎猜透了黎青的心,便说:“怕什么?输了,又不要你的钱,试试玩嘛。”庄家将小竹片硬塞给黎青,还递给他一个笑脸。
黎青疑惑起来了——掷骰子,输了,哪能不要钱呢?
庄家又递过来一句话:“我表弟回城去时,再三托我要我好好陪你玩,不能让你一个人闷在家里,他怕你要闷出病来。要不,我哪来的钱让你白玩……”
只要一提起金大鹏的名字,黎青心里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庄家的这番话更让他听得格外舒坦。他的胆子壮了起来。
他接过庄家的小竹片,眼睛直勾勾盯住红线上的一个方格:“我要……单!”
乾坤一掷,他猛着胆子豁了出去。
只听得庄家高唱了一声:“看啦!”把压在瓷碗上的竹筒揭开,竹筒里两个六面形的骰子,稳稳当当地停在大瓷碗中心。
“你手气真好!是单,你赢啦!”庄家指着瓷碗中的骰子,顺手又递给黎青一根竹片,说,“这是你赢的。”
“瞧人家黎老弟,出手就是开门红啊!”庄家亮出一对虎牙,笑着对圈子里的玩家挑逗性地说,“有不服气的,也来试一下嘛!”
新的一局,眼看又要开锣了。
黎青神气十足,定定神,将小竹片押在“双”上。
他的手气真好,这一回,又赢了!
“双喜临门,恭喜你了!”这边飞过来庄家的祝贺。
“还敢来吗?”那边,爆出来另一个声音。
“有什么不敢的!”黎青放大胆子上来一搏了。
……
太阳快到正午,黎青带着初出茅庐、三搏三胜的喜气走下山坡。
“明天早点来吧!”庄家学金大鹏扳着黎青的肩膀,亲热地同他套近乎。
“一定!”黎青铁了心地回答。
“一个钱不花,玩假的,算什么东西!”远处飞过来一句充满讥笑的声音。
黎青把讥笑撂在心上,默不作答。
下一回,他照庄家说的“早点来”时,便带着自己摘栀子挣来的铜板,大模大样地跨进了人圈。
从这天开始,他用自己的铜板玩真的了。
从这天开始,他成了个“靠边站,试试看,拼命干”的玩家。
玩家玩的是输赢,那滋味就同跳进河里打扑腾一般。打扑腾时,浪头托着身子,高一阵,低一阵,簸得你心花怒放;玩输赢时,侥幸操纵着你的命运,赢一回,输一回,弄得你神魂颠倒。
黎青玩输赢,有个脾气:玩赢了,衣袋里的铜板生崽,他自然高兴,便想见好收兵;玩输了时,衣袋里的铜板跑水,他不甘心,便要硬着头皮再干。前一阵,他赢得多,衣袋里的铜板生崽,他想收兵。伙伴们哪肯依他,拽住他的衣领叫道:“捞着了,你就想溜,哪算条汉子?”后一阵,他输得多,衣袋里的铜板跑水,他不甘心,便硬着头皮再干。
他硬着头皮再干了半个月,忽然发现大事不妙:不但衣袋里的铜板早已跑光,就连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一小堆也不见踪影了。
他气红了眼,索性加大赌注,狠心一搏:“我下一吊钱!”
一吊钱是五十个铜板,在这个山野赌场上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数目。
他硬是想将输掉的钱一把捞回来。
庄家按住他的手,猛喝开来:“这是干什么……你……疯啦!”
“我下注,不行吗?”黎青的脸气得发青,瞪起大眼睛挣扎着,吼了。
“下大注!押金呢,你有吗?”庄家不依不饶,冷不丁地喝问道。
“记账,你先给我记上……”
“记账?”庄家鼻孔里哼了声,“你记下的账已经多到了五百文,比哪个欠的都多,还要再记一千文……不行!”
“不行”两个字,在黎青听来却是斩钉截铁的一斧,把他前面的路砍断了。
“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就求你这一次了。”黎青告饶,讲软话了。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什么朋友不朋友,面子不面子的……你若是想真玩,就拿钱来……”
庄家翻脸不认人,一发狠劲,将黎青搡出场外。
“好,我走!”黎青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摸着屁股上的泥土从地上站起来,狠吐了一口。
“听着,你欠我的那五百文,早点还来!”
“你欠我的五百文,早点还来!”庄家最后的这句话,简直就是枚铁钉,钉在黎青心上,钉得他双腿沉重,挪不动了。
“怎么办?”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身子软塌塌地歪靠在山下面一块石头上,瞪起两只眼睛望着天空。
天空中,空荡荡的,只有淡淡的白云在移动……
他下到小溪边,拣一处地方躺下,搜肠刮肚,自己问自己:“到哪里去找这五百文钱?”
找自己吗?衣袋里的几个钱早输得精光……
向妈妈要?妈妈知道他是掷骰子输的,会多伤心,该发多大的火!
他记起了妈妈藏钱的地方。妈妈手边的零花钱都是藏在衣柜底层的夹板下面。
我总不能避开妈妈的眼皮,到夹板底下去……
一个说不出口的“偷”字。
只要一想到这个说不出口的“偷”字,他整个身子就像挨火烧烫似的弹了起来。两年前,那个霸道的沈老师,诬赖他偷钱的冤枉事总让他有种掉进大黑旋涡的恐惧……
只要一想到这个说不出口的“偷”字,他对妈妈便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愧疚——妈妈为他操碎了心,妈妈的心伤得太深太重啊……
“不能再让妈妈伤心了啊!”他心痛得抽搐起来,便挣扎着翻身坐起,攥紧拳头狠命地朝地上砸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