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拳,砸得他的骨头生疼。
这一拳,砸得他的脑子从昏沉麻木中清醒过来。
他咬紧牙,横下一条心:“翻过野猪岭,到那边大山里去摘栀子,把输掉的五百文挣回来,为妈妈争下这口气!”
周围这带山上的栀子已经被高个子一伙玩家摘光了,剩下野猪岭那边的,山高路远,这伙人贪玩,腿杆子软,懒得去。黎青呢,不再玩了,腿杆子又硬,他们不去的地方他偏去……
野猪岭那边有野猪,又是野狼出没的地方,可是,这些伤人的野物都不会爬树。碰到这些野兽时,往树上一爬,就伤不到一根汗毛。
野猪岭这地方,乍一听好怕人,再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把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都想明白了,胆子便陡地大了起来。加上他从《水浒传》上学的那武松打虎的勇气,他的胆子就更壮起来……
他同往日一样,天不亮便起床,拎起那只鳝鱼篮去野猪岭摘栀子。临出门时,他把妈妈给他新做的布鞋换下,穿上那双裂开两个大口子的旧鞋,免得将妈妈新做的布鞋弄脏了。
秋尽冬来,野猪岭遍地是霜,霜花和冰凉透骨的露水,把他的蓑衣裤、鞋子全弄湿了。待到采满一篮栀子,他的手脚冻得通红,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眉毛嘴角都吊满了冰碴,像个从冰窟窿中跑出来的野人。
他提着一篮栀子到小镇药铺去卖钱。
在回家的路上,庄家把他堵住。黎青卖栀子换来的铜板,全被庄家掏光。
庄家拦路搜钱的事几乎天天发生。欠下庄家的五百文,成了个填不满的大黑洞。庄家成了他的大冤家。
有一次侥幸,他在回家的路上没碰见这个冤家。他便轻松快活地赶回家去了。
天黑时,他走进了家门。一进门,便望见妈妈一人呆坐在那里。弟弟妹妹早睡了。妈妈紧绷着脸,一股怒气挂在腮边,只冷声冷气地对他说了一句:“吃饭吧!”
他大吃一惊,想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一见妈妈那难看的脸,又不敢出声。
他把一大碗米饭吃完,舀盆水把脚洗干净,竭力避开妈妈的眼睛,一声不响,溜进房里,上床睡觉。
他刚躺下,便听得砰的一声,房门大开,妈妈气冲冲地撞了进来。
他怔得翻身坐起,一看,妈妈正发狠把房门关紧,又抢到窗户跟前,连窗户插销也扣死了。
他心里发慌,害怕起来,便光脊梁跳下床,想往外跑。
妈妈手里捏着一把光溜溜的细竹梢,拦住去路,照着他光光的脊梁一顿狠揍。
细竹梢打人不易留下创伤,却格外痛。黎青的头上、背上、胳膊上、屁股上被打得焦麻火辣、钻心钻肺的痛,身上像爬满了蜈蚣,蜈蚣的毒爪在乱抓,毒刺在猛扎。他痛得满地打滚,尖声厉气地号叫:“妈呀……你……这……是……”
妈妈的牙齿咬得脆嘣作响,喑哑的喉咙里飞出痛苦的呵斥:“畜生……你把娘……气……死……啦!”
黎青在地上挣扎着翘起脑袋,哭着喊着:“我没……干……什么坏事呀!”
“好,你这个畜生……到这会儿……还嘴硬……没干坏事……没干坏事!看我不打死你!”妈妈的气怄得越狠,手里的竹梢揍得越重。她骂一回,揍一阵,揍得黎青眼泪鼻涕流满了一脸。
在母子俩的哭骂声中,窗户外面忽然传来奶奶的叫声:“出了什么事呀,半夜三更,闹得鬼哭神号的!”奶奶是全家最慈祥的人,平日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的,今夜的声音却变得特重,让妈妈惊得发怔。
妈妈手里的竹梢停了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望了一下黎青,忿忿地喝叫道:“好个不争气的东西……娘问你掷骰子赌钱……说说看,这是什么好事!”
黎青听得出来,妈妈这话一半也是说给奶奶听的。
窗户外面,奶奶又发话了:“开门呀……不管出了什么事,你把门开开,让我进来嘛!”
通通……奶奶叫门的同时,窗户玻璃响起了敲击的声音。
黎青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窗户跟前,高声大叫:“奶奶,奶奶……”
妈妈气得更狠了,捉住黎青的胳膊将他重重地掼到地上,抡起手里的竹梢再揍。
黎青痛得难以忍耐,嘴巴贴在地上,一声连一声地喊着痛。他那被打得红肿滴血的身子,扭曲成了一团麻花,喉咙里抽噎地挤出一个声音:“妈呀……我错了……我掷骰子赌钱……是我错……”
他哭着骂自己,向妈妈求饶。
妈妈不肯饶他,举起竹梢喝问:“错啦,谁让你错的?”
“都是金大鹏的表哥……那个高个子庄家……”
妈妈跳起脚来骂了:“好个不争气的东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不臭,人家会来叮你?”
说完,又照黎青身上狠揍。
黎青又一次尖声哭喊起来。
奶奶在窗户外面急得直跺脚,擂鼓似的捶打窗户:“莫再打啦!小孩子不懂事嘛!”
气昏了头的妈妈,哪听得进奶奶的话,只管雷轰电闪地对黎青喝道:“你赌钱输了,欠了人家的钱,为什么不跟我说?人家找上门来要,我不晓得有这回事。人家说我赖账,不争气的东西,我的脸都给你践踏光啦!”
啊……原来是大冤家捅的……他上门来问妈妈要钱了。黎青恍然明白过来。
妈妈狠声狠气的话刚说完,窗外面传出奶奶的一声“哎哟”,紧跟着的是玻璃碎裂的响声。
妈妈被奶奶的叫唤声惊得发慌发怔,忙扔下细竹梢,打开房门,跑到窗户跟前去看奶奶。
奶奶捧着右手,指头上流淌着鲜血,嘴在对着伤口呵气。
她刚才跺脚敲窗户时,右手用力过猛,把玻璃敲碎了,碎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指。
妈妈急慌慌从屋里找出块白布,用棉花将指头上的血揩拭干净,用白布缠好。
爷爷披件布袍来到窗前,扶着奶奶回他俩的上房去了。两位老人的嘴巴都撅得老高,却一句话也没说。
妈妈抛下黎青,回到自己屋里,关门大哭:“天啦!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养了个不争气的东西……”
天明后,趁爷爷起身外出的时分,妈妈舀盆热水,捧到奶奶门前,要给奶奶洗脸。
奶奶紧闭房门不开。
中午时,妈妈给奶奶送去一碗鸡蛋面,奶奶的门仍是紧闭不开。
吃过晚饭,爷爷搀扶着奶奶走进灶房,在炉边那个火桶里坐下来。
妈妈捧一碗冰糖莲子汤,尴尬地送到奶奶跟前。
这回奶奶温和地点点头:“劳你费心了……撂在那里。”奶奶给了妈妈个好脸。
妈妈埋下头痛哭:“娘,媳妇不懂事,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停了好一会儿,奶奶到底开腔说话了:“我老了,倒没什么,只是你的手太重,把孙伢崽打得太惨了啊……儿子是你养的,你教训他,该!只是,你不该那样狠嘛……你把他打伤、打残废了,这一辈子他怎么活法?将来,你老了,靠谁来养活你……”
妈妈捧着脸,伏在奶奶膝上,抽噎地哭道:“媳妇听娘的,今后,再也不打他了,把他关在屋里,不让他同那伙人混到一起……”
爷爷坐在一旁,只顾低着脑袋吧嗒旱烟筒,听妈妈说这话,便将铜头烟锅在地上磕得发响,翘起头来,长吁了一声,喉咙里咕哝着放出一句话来:“这办法不行啊……这样做,能把小伢崽教好吗?”
妈妈从椅子上转过身来,伤心得放声大哭:“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的心都操碎了啊……老天爷,可怜我吧……他生在这个家里,我能有什么法子哟。”
妈妈哭得更伤心了,哭得让奶奶也捂住眼睛抹泪。
爷爷重新举起长长的旱烟杆,往烟锅里装好烟丝,就着火将烟锅点燃,又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爷爷的旱烟吸得特慢,老半天才喷出一口烟来。他喷出的那口浓烟,令人觉得他的满腔心思全飘在这口白烟中间。
爷爷终于把烟袋从嘴边挪开,沉吟了半晌,掷出一句话来:“……还是要进学堂念书啊……让孩子成天闷在家里,闲荡能不出事吗……”
妈妈停住了哭泣,翻转手背将眼泪抹干,望着爷爷的脸,抽噎地说了一句:“进学堂,好是好……可我哪来的学费……他爸爸又不寄钱回家……”
“城里的洋学堂太贵,上不起,就到乡里念私塾嘛……念私塾,一年只收你两担米,这是出得起的吧……”
“就是不晓得他爸爸愿意不?”妈妈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这主意我拿定了!”爷爷捏着手里的旱烟管朝地上重重地砸了一下,“明天,我就去李家祠堂找李鹤年老师。我们两家是至交,这个忙他总会帮的。”
平日大事不问的爷爷,这一回倒说得铮铮作响了。
爷爷这话刚一出口,黎青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地唤着:“爷爷,您这是给了我一条活路啊……”
爷爷翘起白花花的胡髭,摸着黎青的脑袋,磕磕巴巴地嘱咐了一句:“孙伢崽啊……这一回……你可要好好的……给我争气啊!”
奶奶过来将黎青身上的蓝布挂子脱下,只见他原先光荡白净的肩背上,净是细竹梢留下的血迹。
奶奶抹去脸上的老泪,颤巍巍地立起身来进了自己的上房。过了一小会儿她又从上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瓷杯用清油调制的药,要给黎青擦拭伤痕。妈妈端来盆热水,把黎青背上的血痕擦拭干净,好让奶奶抹药。这是奶奶亲手调制出来专治跌打损伤的。奶奶一边给黎青擦抹伤痕,一边唠唠叨叨地责怪妈妈:“这手也下得太狠了啊!”
妈妈的脸涨得通红,低垂着脑袋不说一句话,只等奶奶把药抹完,便搀起黎青,拎着那件布满血渍的小褂,让黎青向爷爷奶奶鞠了个躬,便要他回自己屋里去。
爷爷举起手里的旱烟袋朝黎青一晃,表示他有话说。
黎青连忙站住,毕恭毕敬地听爷爷发话。爷爷说:“青伢崽,听着,古话说,不打不成器……是你亲娘才这样揍你,指望你学好,成器!是对你一生的疼爱!你莫要恨她、怨她啊!”
“一定!爷爷,这一辈子,我都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