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我回家乡看望母亲。
我的家乡在黄河故道上,是有名的水果之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里是皖北地区较富裕的地方,所产酥梨名扬海内外,老百姓的日子也比较殷实。老百姓看水果赚钱,一哄而起,盲目发展果树,连不宜栽果树的土地也栽上了酥梨,又一味追求产量,大量使用农药化肥,造成土质板结,酥梨严重退化,质量降到低点,价格连年暴跌,农民靠水果发家的梦破灭了。一季无利当年穷,老百姓讲究眼前利益,刚刚挂果的梨树又大片大片砍去。几年折腾下来,不少人家家底弄个精光。果林还田以后,无有隔年的粮和钱,仅能解决温饱问题,好在城市高速发展,需要大量农村劳力,乡亲们扔下土地和梨园外出打工挣钱去了。村子里空当当的,不少田地撂了荒,留下的果树疯长,庄家院长满了野草和荆棘,成了黄鼠狼和野兔的乐园。老人和孩子支撑着村里的一切。
这几年村里情况发生了变化,野草和荆棘不见了,外出打工的人有一部分回到了土地上,村子里还修了水泥路,有的人家打倒旧房盖新房,乡村人烟缭绕,鸡犬相闻,庄家院日益活泛起来。看来,这些年政府没少在农村下工夫,已经见到了成效。母亲对我说:这两年水果质量好了,价钱也上来了,上边不要这税那税啦,种地还给钱,老百姓的日子慢慢有盼头了。母亲八十多岁,耳聪目明,生活尚能自理,鸡鸭鱼肉都准备了不少,还买了几盘鞭炮,等待儿孙们回家过年。这天,我和母亲正在剁饺子馅,一阵锣鼓声,只见一大群人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一位年近花甲的妇女,那女人穿着一身新衣裳,胸前戴着大红花,双手捧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先进个人的字样,她满脸的红光,喜气洋洋,我一眼就认出这个女人,她叫兰花草。兰花草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寡妇,是个苦命女人。母亲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个场面,高兴得老眼里滚出了泪花,自言自语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天爷睁眼了,兰花草这两年活得像个人了。
兰花草不是本地人,她的家乡在河南夏邑,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苏鲁豫皖地区闹饥荒,庄家人四处逃难,她伴随母亲逃荒来到我们村,住在生产队一间大车屋里,不久母亲得病死了,兰花草一条草席把母亲埋了,独自一人讨饭为生。我们村老队长看她可怜,就收她为生产队社员,还上了户口,从此兰花草就成了我们村的人,那年兰花草只有十五岁。我记得,她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由于饥饿,面色黄瘦,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
阳春三月,百草发芽,满地跑得都是挖野菜的人,我家粮食也不够吃,母亲带着我到地里挖野菜,挖野菜的人多,野菜刚冒尖,就连根挖了去,我和母亲挖了半天,才挖了半篮。天快黑了,我跟着母亲朝村里走,在村头上碰见兰花草,她吃力地背着一个饿晕了的女人,走几步就停下歇一歇。母亲问她这女人是谁?兰花草说是过路的,饿晕了,倒在了村头上。母亲说:孩子,你背她回去,家里有吃的吗?兰花草说:家里有几斤糠。母亲看了看兰花草,二话没说,就帮兰花草把那女人背到车屋,并用野菜和糠掺在一起,炕了几个像碗底大小的饼子。那女人吃了两个糠饼,喝了一碗开水,缓过气来,哭成泪人一般,连连给母亲和兰花草磕头。兰花草叫她再吃两个,那女人虽然饥饿,但不吃了,只是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糠饼,说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两天没吃饭了,不知是死是活。兰花草看着我母亲,母亲点点头,她忙把剩下的几个糠饼用一块布包好,放在那女人的怀里,叫她带回去给孩子吃。那女人又连连磕头,嘴里说:不知哪辈人行善,今天遇见好人了。我跟母亲回到家里,母亲又叫我给兰花草送一碗菜粥和两个窝头。一个女孩家,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母亲找到老队长,叫他给兰花草在村里找个婆家。在老队长的撮合下,她嫁给了剃头匠老魏。老魏也是外乡人,只是比兰花草早来几年,老魏的女人灾年饿死了,还有一个两岁孩子,兰花草做了填房。老魏是个手艺人,赶集串村剃头,能挣几个小钱,比一般的人家手里好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年代,兰花草身不由己,没有选择,她虽然对老魏不中意,可总算有个落身吃饭的地方,也就忍屈度日。过了几年,兰花草也没给老魏生下一男半女。老魏是个老实厚道人,村里人剃头从不收一分钱,生产队允许他可以到外村剃头收钱。人有旦夕祸福,老魏外村剃头,叫疯狗咬了,得了狂犬病,关在屋里七天七夜,死了,兰花草成了寡妇。兰花草带个孩子靠挣工分吃饭,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日子。
我们村里有个人,外号叫茄皮,这家伙头长得像个牛蛋茄子,大家都叫他茄皮。茄皮人品不好,在农村属二青皮之类,专干一些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的勾当。茄皮看兰花草孤儿寡母,就起了邪念。一个夏季的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茄皮翻进兰花草家的墙头院。屋里点着一盏棉油灯,兰花草正在屋里擦洗身子,想不到茄皮一下子蹿进来,没容分说,上去就把兰花草抱住,按到在地上。兰花草拼死抗挣,咬掉茄皮一个手指,又抓起一把菜刀,跟茄皮拼命。茄皮没有得成,又掉了一个手指,从此发下毒誓,早晚要收拾兰花草。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叫兰花草告茄皮。兰花草想了半天,小人不可惹,还是咽了这口气。第二年,生产队换班子,茄皮依仗着公社有个当官的亲戚,当了生产队副队长。老百姓虽咬牙切齿,可敢怒不敢言,村里其他党员干部知他朝里有人,也不敢碰他。茄皮当了干部,越发肆无忌惮,欺压乡邻,多吃多占,成了村里一霸。
农村劳动分配,妇女工分比男劳力少,兰花草工分挣得少,分的粮食不够吃,棉花不够穿,日子过得艰难。那年春末夏初,兰花草家断粮了,她不忍心叫孩子挨饿,夜里就跑到生产队地里,割了一小捆刚刚灌浆的大麦。可不幸的是一进村头,就被茄皮抓住。兰花草被五花大绑捆住,在一棵树上绑了一夜。第二天,两个民兵押着兰花草,大麦分成两捆挂在她的脖子上,自己敲着铜锣,满村子游街。很多人围着看,有人吐她,用坷垃砸她,恶言恶语骂她是个小偷。兰花草披头散发,一脸污垢,满身都是泥土,她一边走,一边敲锣,口里喊着:我是坏人,偷生产队的麦子……当时我在上中学,这天正是星期天,我站在人群里。我不知道她心里有多痛苦,她脸上的肌肉是扭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颊上留下两道泪痕。她对眼前的窘境无可奈何,无力挣扎,她只有忍耐和承受,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是悲还是怨,那目光从不向着人群,只是偏向一角。我不敢向前安慰她,也不敢给她一口水喝,对她的遭遇我无能为力,我心里很是为她着急。茄皮站在一边,这个恶棍,攥着他那断掉手指的拳头,看着兰花草那绝望地叫喊,嘿嘿发笑,阴阳怪气地说:老子今天就叫你认识认识马王爷有几只眼。在我们那一带乡村,类似茄皮一类的小人,他们横行乡里,置法律道德于度外,干一些坏人伦天理的勾当,败坏了乡风,搅乱了人心,却受不到惩罚和打击。我母亲性烈,好打抱不平,见茄皮如此欺压兰花草,气得火冒三丈,不顾一切来到茄皮跟前,骂道:你个天杀的孬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作孽,就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你。我们家是村里大户,母亲又是出了名的坏脾气,茄皮不敢怎样,只是偷偷骂我母亲多管闲事。
我母亲把兰花草领回家,兰花草哭着对我母亲说:大娘,你说我以后还能活人吗?村里还把我当人吗?我活着不如一条狗,死了算了。我母亲安慰她: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想不开,谁看不起谁就看不起,咱不能看不起自己,偷把庄稼咋啦?你说咱村里谁没偷过庄稼?还不是叫这世道逼的,谁有吃有穿,还去做贼?他茄皮也不是啥好东西,队里的东西他没少占。母亲一根一根揪掉兰花草头上的杂草说:你还养着个孩子,你要死了,孩子也难活。兰花草趴在我母亲怀里哭了半天。兰花草遭此大难,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每日里只是闷闷埋头干活,少言寡语,不入人群,度日如年,艰难支撑着这个家。
1979年秋,分田到户,由于茄皮作梗,兰花草只分到了几亩河滩地。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兰花草帮着我母亲给我套棉被,我说:花草姐,你那几亩地打算种啥?她笑着说:栽梨树呀,等你大学毕业了,梨树就能结果了。母亲眼泪汪汪的:你看,儿大了,不由娘了,说走就走了……兰花草说:老魏的儿子学没上成,早几天跟他舅到山西挖煤去了,走就走吧,跟着我混不出个人样来。
兰花草再没嫁人,一个人守着几亩河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日子虽苦,自己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饭,兰花草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她是个热心人,谁家闺女出嫁,她就帮谁家赶嫁衣,谁家媳妇生孩子,她就到谁家帮帮忙,时间长了,村里再没人把她当外人看。兰花草帮母亲干活,母亲买一块布料给她,兰花草死活不要,母亲过意不去,逢年节家里吃肉,母亲就叫我弟弟给她送一碗。兰花草几亩梨树一年年长大,由于她不懂技术,梨树长得不好,可梨园里也种不成庄稼,看人家砍树,她也想砍,我母亲劝她眼光看远点,留着吧。兰花草听了母亲的话。那几年农民的负担很重,税费有几十种,村里的干部采取各种法子向农民要钱,干群关系十分紧张。兰花草拿不起钱,就被茄皮送到乡学习班,管理学习班的人多是一些从各村招来的地痞,不是打就是骂,想着点子折磨人。茄皮叫兰花草围着操场跑二十圈,兰花草跑了十圈,就累趴下了,当天发高烧,再这样下去,兰花草会被折磨死的。我母亲看她可怜,和我父亲商量,卖了我们家一棵梧桐树,帮兰花草拿了提留。母亲用板车把兰花草拉回家,她昏迷了好几天。兰花草不愿欠我们家太多的人情,到了冬季就把梨树卖了,还了我们家的账。
农业生产成本年年提高,可农产品的价格较低,交了各种款项,收成换不回本钱。乡亲们明白,靠几亩沙地怎么也富不起来,就纷纷外出打工,男劳力几乎走个精光,一些女孩子也是一去不回头,家里的媳妇,男人走了,短时间还可以撑着,时间一长,就打熬不住,把孩子丢给老人,追男人去了。有个叫红枣的媳妇和男人关系不好,男人在家时常揍她,男人出去打工半年多,不但没给家里寄一分钱,连封信也没有,红枣很伤心,有一天她找到兰花草,要和她结伴外出打工,兰花草说自己啥都不会,到城里能干啥?红枣说:当老妈子扫大街也比在家强,你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在村里还要受茄皮这些人的窝囊气,不如走了干净。兰花草跟我母亲商量,我母亲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想家就回来。兰花草在城里扫了几个月的楼道,也没挣到什么钱,总是放不下她那几亩地,到了春种的时候就跑回来了。兰花草种田由于晚了节气,夏季作物没种上,几亩地全部种了甜玉米。想不到那年风调雨顺,玉米大丰收,城里的商人来乡下收嫩玉米,兰花草几亩玉米卖了一大笔钱。村里来了一个下派干部,是个女人,听说兰花草的玉米卖了好价钱,就来到兰花草地里看庄稼,问兰花草:你日子过得不错,人又不老,有模有样的,为啥不找个男人?兰花草掩嘴笑了笑。我母亲也曾帮她张罗过,兰花草始终不点头。人生道路各有各样,这也许是她的命吧!
村里男女壮劳力不在家,少了很多热闹,有时候一个晚上连狗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村里出现了多少年没见过的寂静。可村里也常常发生令人揪心的事。半夜里,常常听到老人和孩子的哭声,哭声凄凉又无奈。兰花草听到哭声,也不由得掉泪,自言自语说:老的老小的小扔在家里,造孽呀!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就煮两个鸡蛋或下碗面条送过去,说一些安慰的话。有一天,我母亲对兰花草说:你一个人,也没多少事,干脆办个托儿所吧,我帮帮你,在外打工的也放心。兰花草满口答应。她把自家的几间屋子收拾干净,把村里十几个孩子领到自己家里,晚上再送孩子到爷爷奶奶手上。兰花草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办了一个小食堂,买了一些孩子的玩具。她里里外外一人忙活,我母亲有时候忙完家里活,也去兰花草家帮个手。兰花草办家庭托儿所,招来了麻烦,茄皮找上门来,说兰花草违法,把兰花草家的家具和孩子的玩具全砸了,还要罚兰花草的款,治她的罪。兰花草不知所措,万万没想到自己犯了王法,跑来找我母亲。我母亲领着兰花草找到那个下派女干部说理,那个女干部也不知私人办托儿所是对是错,嗡嗡叽叽说不出个所以。看来她负不了这个责任,说不定哪会就回县城了,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母亲没办法,就给我打了个电话。一家地方报纸的主编是我同学,我求他帮忙,派个记者调查一下。想不到,这件事竟在他办的报纸上披露出来。报道引起县里重视,县委书记一个电话打到乡里,乡党委书记带着民政部门的人来到兰花草家,不但赞扬兰花草的做法,还送了两千元钱。就在那一年,茄皮因贪污村里救灾款下了监狱。
兰花草的善举成了黄河故道乡村的一个亮点,周边的一些村庄也模仿她的做法,办起不同形式不同规模的家庭托儿所和养老院。兰花草的家庭托儿所,越办越好,还有几个外村的孩子也送到她这里。
春节到了,打工的回来了,很多人去看望兰花草,老人和孩子无不在说着兰花草的故事。母亲说兰花草几天没做饭了,这家拉她吃,那家拉她喝,她要是不去,那些孩子和老人就在她家不走。我也打算去看望兰花草,不知带点什么好,想了想,跑到县城买了两盆兰花草,送到她家里。她家简直成了百货店,不但摆满了年货,还有几辆儿童自行车和一些玩具,都是打工的乡亲从城里带来的,几个年轻的姑娘正帮她家贴对联,院子的树上还挂着一串红鞭炮。我把买来的兰花草摆在桌子上,我说:花草姐,喜欢吗?兰花草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啥好。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主管的巧云一边欣赏一边说:还是二哥有品位,在咱村就你的礼物有意思,这草长到野地里,没人待见,你把它放到花盆里,又放到客厅里,身价可就变了,成了美的化身。巧云对着兰花草说:花草婶婶,你就是兰花草,可你比兰花草更美,你是村里的无价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