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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反的故事

时间:2024-12-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谢雪畴  阅读:

  黎青新任宣传科科长不到一星期,政治部主任便派警卫员来找他,说:“首长在办公室等你,不是开会,是有事。”什么事啊!黎青心里敲着小鼓进了主任的办公室。主任把一份电报推给他,电报的标题“关于进行平反工作的指示”一行字跳入他的眼帘。“平反”这两个字挺新鲜,黎青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平反。他把指示全文读了三遍。原来是要把整风坦白运动中搞出来的那些所谓国民党、三青团、特务分子、内奸等要一个一个进行甄别——就是要一个一个地审查,把真假是非弄清楚。如果搞错了,把革命者弄成反革命,对错误的结论和本人的错误处理要公开宣布取消,原来的结论无效。对错案处理的负责人进行批评教育后,也要免予处分等。

  啊!这就是老百姓说的翻案,把原来已经定了的案子推翻。

  黎青把电报推还到主任面前,沉住气一声不响。

  主任发话:“这件事太重大,大家都没有搞过。所以,我们决定先进行试点,我把这个试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在全旅选择一个连队去试点吧!取得经验,在全旅中逐步推广。”黎青想把这件事推掉,便说:“我没有搞过这样的工作,恐怕干不好啊!首长是不是另外……”

  主任马上抢过话头:“没有什么另外不另外的了,就是你。你是华中党校出来的,水平还是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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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青推脱不掉,只好认了。他问主任:“我该到哪个团去呢?”

  主任回答:“由你选嘛,全旅三个团,哪个团都行。横竖找一个蹲下去,搞调查研究就是了。”

  黎青回到科里,心里暗暗盘算,到哪一个团好呢?十三、十四、十五团,我该选哪一个团?十四团吧!这是全旅名气最大的一个团,历史上这个团各项工作都跑在全旅的最前面。这次整风中搞坦白运动,也是这个团最先突破的。后来,全旅各个团、连在战士中的坦白运动,也都是这个团的原教导员最新创造出来的。这个教导员在一个连队搞坦白运动,一下子就抓了十多个反革命分子,国民党、三青团、特务分子、火龙团,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组织名字。十四团的这个经验,突出的成绩一下子在旅部机关引起了轰动,甚至得到师政治委员谭震林的重视。谭震林派人到团里、营里、连里去查问:“这些反革命分子是怎么抓到的?是不是搞肉刑逼供的,把人吊起来,用棍子打、铁条烙?”调查的人回来说:“这样的情形一个都没有,都是经过宣传教育、苦口婆心的劝说,战士们主动交代出来的。”

  谭震林便让五旅召开全旅连以上干部会议,要十四团的这位教导员介绍他在连队搞坦白运动的经验。教导员是一个胖墩墩的聪明伶俐的小伙子,一个贫农出身、当过班排干部的人,工作一向出色,多次受到表扬。

  这位教导员在全旅干部会上,当着谭震林的面,当着旅长、旅政治委员、各团团长、团政治委员的面,把他在连队搞坦白运动的经验讲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会场上不时发出哄笑,最后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给全团的脸上添了光。

  在全旅一片叫好声中,殷绍礼和另外两个团级干部老红军,悄悄发出不同的声音:“别听他这一套……一个连能有这么多反革命,那不反了天?我们都是当战士出身的,都是经过肃反出来的。你让他吃受不了的罪,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你把他捏成软泥团,你要把他捏成什么样,他就成了什么样。”殷绍礼在背地里说的这些怪话,传到谭震林的耳朵里,在下一次的干部大会上,谭震林把殷绍礼狠批了一顿。

  黎青刚到科里上任,干事们便告诉了他这段坦白运动的传奇故事。于是黎青想把试点定在这个连里!转过来一想,不行!人家搞出来的大成绩,受到谭震林特别推行的新经验,我能去搞试点、搞平反?十四团不去,那就到十五团吧!他想那也不行。十五团政治委员殷绍礼对十四团的新经验说了几句怪话,就挨谭震林狠批了一顿。我到殷绍礼的团去搞平反试点,搞好了,我不就跟殷绍礼绑在了一起?人家会说我们两个合穿一条裤子,在搞宗派。

  最后,黎青选定了十三团的某个连。他到了十三团,和政治委员、主任见过面说明了来意。团政治委员肖学林大表欢迎,并且告诉团主任:“你到营部去,告诉他们要全力支持,一切都要尊重黎科长的意见……”

  黎青和主任商量后,选定三营七连做平反试点。七连坦白运动搞得不好不坏,属于中等,这种连队取得的经验有普遍意义。

  黎青来到七连,七连的干部、战士都紧张了起来。黎青让连长、指导员谈谈连队搞坦白运动的情形。连长说:“坦白运动时我负责连队的行政管理工作,战士坦白交代的事我没过问,都是指导员搞的。”一句话,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老实巴交的指导员皱紧眉头苦笑着说:“我们连队的坦白运动全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按照兄弟部队的先进经验进行的,没有发生逃亡自杀的事,有什么错误,责任都是我的。”指导员召集支部委员请黎青传达上级指示的精神。黎青把《关于进行平反工作的指示》的精神向支部委员们细细地传达了一遍,并且告诉大家:“这次要搞平反的工作面很广,只要求把是与非搞清楚,不追究党委支部个人的责任。”听了黎青这句话,支部委员们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起来。黎青跟支部委员们逐个谈话,问他们当时连队搞坦白运动的情形,并且把调查提纲写出来,让大家准备好,有什么话都谈出来。没想到支部委员们谈话时都是一个腔调,黎青心里明白,连队干部在他来之前,便统一了口径。黎青发现自己的这个调查方式很难行得通,便拎着自己的背包住到班里,出操、上课、开饭、站队、睡觉都跟战士们待在一起。没事时跟战士们聊家常、讲笑话,跟战士们一起打饭、打水、扫地、清扫厕所,闭口不谈坦白运动的事。

  他同战士们的感情和思想慢慢融合起来,打成了一片。渐渐的,主动找他谈心的战士也多了。在他同一位副排长交谈时,副排长悄悄地告诉他:“你莫看连队生活得井然有序,战士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其实,许多人心里都在打鼓,不知道同你接触时要惹出多大麻烦。”黎青听了副排长的话,感到平反工作不简单,部队对平反工作的思想意识很复杂,不能心急,要一步一步地来。

  黎青发现排里有一个战士,在坦白运动中交代了个人问题后躺到床上不起来,天天叫喊肚子疼,拉稀,不吃饭,也不去卫生队看病吃药,却整天躺在床上捂着脸睡大觉。黎青走近这个战士的床边,拉着他的手跟他谈家常,给他端水、洗脸、洗脚,还给他在厨房下了一碗鸡蛋面,端到他的床前。这个战士不好意思地把一碗面吃完,黎青便要陪着他到卫生队去看病,这个战士推脱不去,黎青说:“你看在我科长的面子上,也跟着走一趟。”这个战士只好随黎青到了卫生队。医生检查后说:“你主要是喝凉水、吃生菜、夜里睡觉被子没盖好,肠胃受了寒所造成的。不要紧,吃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黎青一看这个战士羞得满脸通红,心想:“这个病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是吃生菜、喝凉水、吃冷饭闹出来的,把身体搞坏了。”在回连队的路上,黎青并不问这个战士交代个人问题的情形,只是把自己在党校被组织怀疑成三青团的故事讲给他听。战士瞪着怀疑的眼光,说:“你能是三青团吗?你真走运,在党校能碰上这样一个好人。”黎青说:“不是我碰上这样一个好人,是我们党有这样的好政策、好作风。在坦白运动中是不允许搞逼供的,搞逼供是错误的,如果搞错了就要平反。”这个战士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直流泪不说话。黎青问:“你的三青团问题是不是逼出来的?”这个战士低着头说:“是的。”“他们怎么逼你?是棍子打、鞭子抽,还是用绳子把你捆着吊起来?”战士摇着头说:“没有!没有!”黎青又问:“什么叫三青团?”这个战士说:“不知道什么叫三青团,他们说什么我跟着说就是了。”黎青说:“参加三青团要有凭证,你的凭证是什么?”这个战士竖起三个指头,黎青看了哈哈大笑。他告诉这个战士,这是三番子的联络暗号。这个战士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黎青告诉他:“长江、淮河、上海、汉口沿江一带那些跑码头的人中间,有些人结成团伙,帮派叫青帮,又叫三番子。三番子帮内的人见面时,只要一拿出这个手势,对方就知道是自己帮里的人,这是旧社会流传了多少年的老帮派。三青团是国民党的一个秘密组织,同三番子是有区别的。”这个战士非常尴尬:“这些事你不说我哪里知道。”黎青问:“那些三番子的暗号你是怎么知道的?”战士说:“我家住在一个小镇上,我见小镇上的人搞过暗号。在坦白运动中,他们说我是三青团,我被逼得没办法,就说是三青团。你问我,我就把这个手势亮给你看。”黎青说:“你真会胡编捏造,把三番子的联络暗号跟三青团扯到一起。”这个战士说:“科长,我错了,原谅我。”黎青抓住机会进一步问这个战士:“你说说,他们是怎么逼你说是三青团的?”这个战士苦笑着说:“马尾串豆腐——提不得了,你想想吧!”

  原来,在战士中搞坦白交代时,由几个党员积极分子加上一个坦白的对象组成一个帮教小组,由帮教小组跟被审查的人个别谈话。谈话一开始,首先端一碗水客客气气地送到你面前,让你喝下去。第一个人谈完了,你把第一杯水喝下了;第二个人接着上来,又是一杯水,谈话,你把第二杯水喝下去;第三个人上来,还是这一套,这样到五六个人上来跟你谈话时你已喝了五六杯水了,肚子胀得受不了,你要小便,帮教小组却不许。还得喝水,还得谈话,肚子胀得发痛,帮教小组的人却硬逼你喝下去,规定只准你把问题交代完了才能小便。小便实在憋不住了,便表示愿意交代,要坦白对象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帮教小组问是否为三青团,这个战士就说自己是。帮教小组问话的人递给这个战士一张纸和一支笔,让他写下自己是三青团,是自愿交代的,以前不觉悟,现在觉悟了,并按上手印。按完手印,帮教小组才允许上厕所,还未到厕所门口就尿到裤裆里了。这个战士就这样过关了,帮教小组也不再找他问话。过关的经历在战士中间悄悄传开,传进了那些像这个战士一样被逼得坦白交代的人的耳朵里,他们也都改变了态度。碰到帮教小组谈话,便顺着审问的人答话,便这样一个个过了关。

  黎青问:“其他的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让先喝水,不让小便。然后,等小便急了也就全认了?”这个战士说:“是的,都差不多。”“你坦白过关以后心里怎么想的?”黎青问。这个战士说:“我心里越想越窝囊,一个大活人让尿憋死了,难见人,所以,我就泡病号。”黎青把其他几个反革命坦白分子一个个找来问。他们的回答都和这个战士讲得差不多。黎青向一个保卫干部讨教,这样的审问犯不犯法?那位军法干部告诉他,这种搞法是违法的。这种口供绝不可信,这同样属于逼供。不过不是肉刑,用的办法不同,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创造,也可以叫车轮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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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青摸清了连队搞坦白运动的真实情形,便去找肖学林汇报。肖学林大吃一惊,跑到连队,把干部狠训了一顿,在连队召开大会,把所有被逼出来的反革命分子都予以彻底平反,把交代的材料当着全连人的面一把火烧了,恢复名誉。

  肖学林还把连队的连排干部和支部委员召集到一起,说:“这个错误的搞法是严重的,后果很坏,但是错误的责任不在你们,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关于进行平反工作的指示》,从思想上进行自我批评就行了。”

  黎青回到旅政治部,把在连队调查情况的经过向主任如实汇报,把肖学林对这个问题的处理也作了汇报。主任还让黎青写出平反试点的报告,以文件的形式送给旅长、政治委员和师政治委员谭震林审查。谭震林找黎青问明了情况,得到批准后,主任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把几个团的主任找来,决定在三个团中开展平反工作。主任要求,这个平反工作要特别慎重,不能把影响搞得太大,把连队骨干积极分子的积极性挫伤了,今后各项工作都不好办。

  主任定下了稳步进行的工作方针,还决定抽一批政工干部经过专门学习后成立平反工作小组,一个一个、稳扎稳打地进行平反。

  这次座谈会结束后,平反工作在部队中悄悄进行,搞了一两个月,部队表面上很平静,没有出现什么新局面。平反工作进行到第二个月,滁县城和淮南铁路的鬼子兵大出动,对滁县山区进行大扫荡。驻守周家岗的一个营,在滁县的大山里同日伪军进行推磨式游击战。

  一天夜里,这个营走在一个大山沟里,战士们累得腰酸背疼,两个眼皮直打架,站着站着便睡着了。营长心疼战士,便下令全营就地休息。

  战士们解下背包,把背包抛到地上当枕头,怀里抱着步枪,倒到地上就睡着了。战士们正在熟睡中,忽然有人发觉山路的另一边也有一支部队正躺在地上睡觉。侦察的战士跑到路对面一看,那路上躺的竟是日军,这支日军也是几天连续作战,也很疲劳。侦察的战士一见这情形,就跑回来报告营长。

  营长正要下令让部队准备对付敌人,却听得几声枪响,敌人也发现了这个营。这个营的战士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面放枪,一面向山下撤退。日军也只管放枪,乱作一团,向山那边跑去。这一营人在黑夜中翻过一座山头,在山头卧倒,准备和敌人战斗,鬼子兵却不见了。营长把全营人数进行清点,发现他的一个连跑不见了。他去找营教导员商量,营教导员捂着脸在哭:“完了,完了……”

  原来,这个连是他们营搞的坦白运动的典型。他们在运动中抓了一批反革命分子,教导员猜想这个连的人在这些反革命分子的鼓动下,怕是全跑掉了。这次在遭遇战斗中丢掉了一个连,营长唉声叹气,他指挥着剩下的三个连,集中到对面山冈去整顿。

  天亮后,部队正在山冈上进行整顿,那个丢了的连队却安全地回来了。营长、教导员急忙跑到这个连队去清点人数,他们发现一个人也不少。那些在坦白运动中交代自己是国民党、三青团、特务、间谍的反革命分子都好端端地站在队伍里,这些人并没有趁黑夜在混乱中逃跑。

  这件事传到谭震林的耳朵里,谭震林纵声大笑。

  对这些人还用得着一个一个去甄别平反吗?这些人不用查了,全部平反。

  在谭震林的纵声大笑中,部队坦白运动中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一笔勾销。磨磨蹭蹭进行了两个月的平反工作,在谭震林的一声纵笑中宣布结束。

  不久,军队总政治部便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后,这种政治运动在连队中不能再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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