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照着大姑妈立下的规矩,每天上午在房里温习功课。
隔三差五,表哥便来查看他的作业,时不时还出几道题目让他做作业,或者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来考他。
表哥原本是城里小学的老师,这查课、测验、指点疑难的事是他的本分,小菜一碟。都因为大姑妈害病,新媳妇刚过门,加上家底还算殷实,不愁吃穿,所以被大姑妈硬留在家里侍候她。表哥对黎青功课的指点,每回都称得上点在穴位上。他给黎青留下的作业题,往往弄得黎青像狗咬刺猬似的不知从哪里下手,急得头上直冒汗。待到表哥过来,三言两语,轻轻一点,黎青的头脑便豁地亮堂起来,原来解开这个死扣的窍门就在这里啊!
两个月下来,黎青发觉,表哥的这一套对自己确实管用,他不再去死记硬背书本上的那些数字、公式,却学会了用心去思考、去寻找、去分辨那些藏在题目背后的乖巧机关,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从破解这些谜团似的难题中间变得活跃亮堂起来。这时,他真的尝到了湖南人吃辣椒的滋味——嘴巴辣得打哆嗦,肚子里却有一种说不尽的舒坦劲呢!
黎青对表哥的教授很倾心,对表哥那个翻古——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榜》故事的本事更是动心。表哥每次翻古时,火炉边总坐得满满堂堂的。除了大姑妈、表嫂外,左邻右舍,那些喜欢听表哥翻古的老人、孩子、中年汉子、小媳妇,全都嘻嘻哈哈地赶了过来。胡子花白的老头,嘴里衔着旱烟管,眯起眼睛听着表哥的翻古,忘了喷烟。小伢崽们偎在妈妈的怀里,瞪大眼珠,被表哥嘴里那些好汉们的刀枪剑戟弄得又喊又叫又乐呵。还有《聊斋志异》里的那些僵尸故事,更叫伢崽们又惊又怕又欢喜,小脸紧贴在妈妈怀里,直叫“怕死人……我还要听啊……”黎青的心完全沉浸在炉边的红火之中。
最让黎青难以忘怀的是表哥领着他到竹山挖冬笋的事。
那天,大姑妈忽然吩咐表哥去竹山里挖冬笋,她想喝表嫂做的咸菜肉片冬笋汤呢!
表嫂在娘家时,学会了腌制咸菜的手艺。她把地里经霜打过的萝卜叶子、嫩辣椒和摘剩的小茄子采来,洗净晾干切碎,拌上咸盐,分别盛在泡菜坛里,用清水密封起来,摆放在墙角落里,过些日子便可以炒菜熬汤下饭了。
腌制咸菜本是乡下妇女人人都会的家务活,可是表嫂那双细皮嫩肉的手,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灵气,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青菜,那些人人都会的家务活,经她的手一搓一揉一捏一压,到时候抓一把在手,闻一闻,舔一舔,嚼一嚼,你便发觉一股特香特鲜的滋味,从舌尖沁入了脾胃,直乐得大姑妈当着众人的面夸她:“我媳妇的手,好巧呢!”
表嫂腌制的咸菜出味了,大姑妈便馋得想喝自己最喜欢的咸菜肉片冬笋汤,于是,她便让表哥进山去挖冬笋。
在王家湾,冬笋是不能随便挖的。“挖冬笋,伤竹鞭,妨碍来年出新竹。”
表哥扛起锄头正要进山,大姑妈望见歪在一旁馋睃睃瞪着眼的黎青,便放话:“你也去吧,贪玩的猴仔崽!”
黎青欢喜地同表哥进了竹山。
进到竹山,表哥问黎青:“你在家挖过冬笋吗?”
黎青回答说:“头一回,听你教呢!”
“好!”表哥拣处空地,站定,望了望,便指住一处对黎青说,“那地方有笋子,你去挖出来。”
黎青提着锄头,乐呵呵地走到表哥指定的地点。
他睁大眼睛,朝那地方仔细查看。
一片平平坦坦的空地连冬笋影子也不见。
“冬笋长在地底下,你这样怎么能找得见?”表哥上来,指点着。
“那……我怎么找法?”
表哥拍拍黎青的后脑勺,笑着说:“不能单凭肉眼,还要凭这个才寻得见呀!”
黎青瞪起一双大眼望着表哥出神,他不懂表哥这话的意思。
“你认为这笋子该长在哪里?”表哥进一步问他。
黎青没细心琢磨表哥这话的意思,望住一处落满枯叶的小土堆,挥动锄头使劲一刨。
小土堆被刨翻了,却不见冬笋。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看准一处草窝又是一锄。
空的,又是空的。
他回转身来,用脚尖踩踏踩踏,寻着,刨着,忙活了好一阵,却不见冬笋。
“真晦气……”他叹了口气。
表哥看得发笑,走过来,拾起锄头,抬头望了望天,又盯住黎青脚后跟站的地方,轻喊了一声:“看我的!”
表哥的锄头在地上轻轻一刨,一个黄澄鲜活的冬笋尖便从墨黑的泥土中冒了出来。
“真神!”他从表哥手里抢过锄头,让表哥再指个地方,由他试试。
表哥又找到一个地方:“来,试试看。”
黎青又试了一次,还是不成。
这回黎青心服口服地向表哥讨教了:“求你啦,把你的秘诀告诉我吧!”
表哥笑着摇头晃脑:“我又不是师公巫婆,挖冬笋,有什么秘诀……”
他指住墨黑泥巴里那个冬笋,告诉黎青:“找冬笋,你得先认准母竹,就是这个冬笋的妈妈。竹竿上光荡荡,节上没有茸毛,一副老相的,是个奶奶,已经长不出笋子了。还有那公竹,也白找,公鸡能下蛋吗?只有找那出土三四年的母竹,才正当时。”
黎青听得发急起来,便问:“那怎么能认得出来?”
“这就要看竹节上这茸毛的颜色了!”表哥指着身边那棵翠亮翠亮的楠竹,说,“你看,这竹子一圈一圈的节巴上都长满白糊糊的茸毛,这就是正长笋子的竹妈妈了。”
“啊呀……这个容易嘛!”黎青看准前面的一棵竹子,满怀信心地跑过去,抱住竹竿摇了摇,对表哥说:“就是这棵,有冬笋,对不?”
“不错!”表哥点头赞赏,可一眨眼,又问,“那你把这个冬笋找给我看。”
黎青围绕这棵竹子仔细查找了一圈,最后摇摇头说:“实在找不出来啊!”
表哥抓住黎青的手,紧盯住那竹梢同地面垂直的地方,用脚尖踏着泥土上微微有点裂缝的地方,对黎青说:“这里,试试看。”
黎青半信半疑,用锄头在那地方刨了几下。
“呵!笋子……”黎青像得了颗宝石般的又笑又叫起来。他蹲下身子,用锄头把一个黄澄鲜活的冬笋从泥中抠了出来。
“这一下,你总算把真本事学到手了啊!”表哥真心地夸赞黎青。
黎青揣度着那个笋子,突然扬起脸来问表哥:“你怎么望着竹梢就能找出这笋子生长的地点来?”
“你这话算问到点子上了!”表哥高兴得笑了,他望着黎青的眼睛说,“你细细瞧瞧,这竹梢上的露水珠落下来不正是这笋子生长的地点吗!笋子是由竹鞭上的胚芽长大的,你若是把这条竹鞭从地下刨出来一看就会知道。那生长在竹鞭上的许多胚芽,并不是每一个都能长大成笋子的,为什么偏偏只是这个胚芽能长成笋子呢?道理就在这里。只有这个胚芽得到了竹梢上掉下的露水,这才滋养生发出来的哇!”
在饭桌上,大姑妈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表嫂炖的咸菜肉片冬笋汤,那乐滋滋的兴味让黎青看得直咽口水。
夜晚,黎青在被窝里默想着自己白天挖冬笋的那股愣头愣脑、盲干一气的傻劲,禁不住对自己发出了几声嗤笑。
他从对自己的嗤笑中告别了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