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津城以善意教给我的第一课,就叫自卑。
一
再次点开程沛霖的头像时,距离我们上次聊天已经过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出了人生第一张专辑,而我也收尾了这本写了将近七年的书,临出版前,我邀请程沛霖给我推荐语。
程沛霖一口答应,过了半天给我发来一段话,通篇瞎扯,末尾那句是:“一定要看哦,这本书可是在我的监督下完成的!”
“你哪里来的自信啊?”我笑着回复。
我们借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聊同窗的那三年,聊曾经年少轻狂的梦想。他开玩笑地发来一条语音:“真的,要我说,那时候的梦想,也就是梦里想想就算了吧。”
我一笑,迅速回他:“但我们还在这条路上呀。”
的确是这样,我没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百度百科,也没能靠挥舞笔杆子讨饭吃,七年才完结了这本处女作。程沛霖也没能大红大紫,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做着自己喜欢的音乐,唱给那一小撮人听,我们前行的步伐比想象中慢许多,但好在我们仍行于这条路上。
程沛霖半天没回,正当我锁屏手机准备退出时,他发来了一段正经的推荐语,首句是:“云舒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一怔,下意识回他:“你也是。”
他立刻打来了视频电话,我有些无措地愣了三秒,然后飞奔到梳妆台前擦了个口红,想了想,又往那颗刚冒头的痘痘上糊了一块遮瑕膏。
“这么慢啊。”程沛霖笑,“为了见我特意化了妆吗?”
“我天生丽质。”我把手机微微倾角,希望不要照到自己的双下巴。
程沛霖认可地点了点头,与我闲扯几句便正色道:“说正经的,下个月我在北京有演唱会,小型的那种,你一定要来。”
“好呀。”
其实我下个月新书出版,正是我最忙的时候。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原因……
用很俗套的话来说——没有程沛霖,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看着程沛霖的脸,耳边飘过他插科打诨的闲话,脑子中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他十七岁那年的模样,其实没差多少,头发比那时长一点,脸白一点,笑得收敛一点。
原来有的人就是不会褪色的,时间为别人蒙尘,却慷慨又偏私地为他增光。
挂断电话,我回忆起少年时曾有过的念想,并发现自己已无意识地将它延续到了现在——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这个世界是需要程沛霖,或者程沛霖们的。他们温暖、风趣、熠熠生辉,有着能在那段最为敏感脆弱的少年时代,拉我一把的力量。
二
中考结束那年,全村的人一起送我去省城念高中。
我是那座贫穷又闭塞的小山村中,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或者高中的。和我同龄的女生大都早早地进厂工作,寻觅结婚对象。同龄的男生虽然有书可念,成绩却不好,大都留在县城的职高,每日逃课打架,不知云云。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在那个还以一做开头的年纪里,我们都不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能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们选择暂时逃避,而我发狠地学习,希望当我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时,够拥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那是一个潮热的暑假,我穿着一件从小穿到大,因而已经水洗掉色的粉色波点短袖,背着行李,坐上了那辆去往省城的大巴车。我父母站在车站外送我,拉着一个巨大的,有点让人尴尬的横幅,上面写着——庆贺女儿阮云舒考上津城第一高中。
我爸妈是不识字的,这十五个字的超大横幅,是他们背着我偷偷查了一个小时的字典,去复印社做出来的。我把头偏过去,半晌,却还是没忍住地掉了眼泪。
到津城要七个小时的客车,天还没亮出发,到达已是下午。我坐得浑身上下不舒服,下车时整个人都晃晃悠悠的。
车站口有穿着津城一中校服的学生来接我,是个漂亮高挑的姑娘,马尾高高地吊在脑后,眼睛大而明亮,正经四处扫射后迅速锁定我,而后热情地招招手。
“你就是阮……云舒同学吧?”她眉眼弯弯,浅笑着看我。
我有些木讷地点点头,说不上是害羞,也说不上是尴尬,莫名其妙的情绪涌上来,我不自觉地拽紧书包带。
“我叫邱然。”邱然替我接过手中的拎袋,那里面是我妈给我带的山核桃,她仍是笑着的,对我说道,“云舒,你的名字真好听,云卷云舒,是这个寓意吗?”
我赧然地点点头,没好意思告诉邱然,其实不是。
这名字是我爸给我起的,他说我出生那个月,他打麻将输了隔壁姓云的将近二百块钱,一气之下给我起了个“云输”的谐音。说来也怪,自我出生,那姓云的邻居就真的很少赢我爸了,我爸每次赢牌回家都会开心地把我举起来,说我是他的福星。
我回神时,邱然正带着一贯的微笑看我,她和我说:“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学校里大多数都是早到的住宿生,食堂也只开放了最小的三食堂,我们一中好吃的很多哦,一会儿我带你一起去。”
“你也住宿吗?”
邱然一愣,而后摇摇头:“不是。”
她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思,我也有不再追问的自觉,我们并行着出了车站,步行了十多分钟,见到了津城一中的大门。
邱然把东西递还给我:“三食堂还开着,你先去大厅看看自己分配的宿舍,正好是午饭时间,你收拾好东西,我们一起去……”
我连连摆手:“不用了。”
面对邱然的好意,我惊讶于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避。
“我……我妈妈给我带了午饭,不吃就坏掉了。”我尴尬地扯出一个善意的笑。
邱然倒仍是好脾气,面对我的拒绝毫无尴尬,反而轻轻道:“妈妈带的午饭,一定是最好吃的。”
“那我先走啦。”邱然摆了摆手,笑着往宿舍楼走。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纤细却不干瘦,肌肉匀称地分配在双臂与肩胛,使她的背影看起来舒展又优雅。她穿着校服裤子,短袖是自己的,墨黑的头发高束垂下,随着头部的微动而左右摇晃,发丝掩映下,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对号。
这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牌子货,一个对号而已,却象征着我从来不敢多看一眼的价格。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对邱然的好意莫名其妙的那股情绪——原来津城以善意教给我的第一课,就叫自卑。
三
我没骗邱然,我妈真的给我带了午饭,可惜经过了七个小时的颠簸,塑料袋中的米饭和卤牛肉已经酸了。
我心疼得差点掉眼泪,忍着味道吃了两片,最后实在难以接受,倒进了垃圾桶。
兜里还剩十多块,食堂不贵,应该能够吃一顿午饭。我从床位上艰难起身,想了想,脱掉了那件粉色波点,换成了一件崭新没穿过的黑色短袖——依然是地摊货,但这已经是我最拿得出手的新衣服。
至此,我也没有想过,十分钟后,自己会在偌大的校园里迷路。
应该说,我从来没想过,津城一中有这么大。四座教学楼,一座文体活动楼,两个可以踢足球的操场,三个食堂,和一栋学生宿舍楼。
我不仅没见过,我也没有想过。
我念的初中是县城最好的,为了上学,每天我要坐半个小时的车,即使是这样,那座初中,算上外修的厕所,也还没有一中一个操场大。
还没正式开学,校园里人烟稀少,我连求助的地方都没有。我想依照邱然带我去宿舍楼的路径找回主楼大厅去,却早早地迷失方向,连自己在哪栋楼里都分不清了。
我就是在这时遇见程沛霖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记得那时的救命稻草,也穿着和邱然一样的对号。
面对我的求助,程沛霖先是怔愣片刻,随后展颜道:“好呀,我正好要去吃饭呢。我们一起去。”
我跟在程沛霖身后,走了不远便到了三食堂。正值饭口,即使没开学,也有不少留校复习的高三生和没回家的住宿生就餐,我跟着程沛霖往里走,便见邱然冲我们招招手,大声喊了一句:“沛霖!”
随后邱然看见了我。
预想中的尴尬诘问并不存在,邱然没问我为什么不吃妈妈带的午饭,看起来也并不在意。她笑嘻嘻地指使程沛霖去给她买一碗茴香小馄饨,说她等了好久,饿得只剩皮包骨,临了还不忘提醒程沛霖带上一旁手足无措的我,一起去窗口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程沛霖点点头,一副纵容的样子,而后带着我一起往窗口走。
“你想吃什么?”他很高,看我需要低头,我这才看清程沛霖的脸,不算帅得惊天动地,但很有魅力,一种看了就想让人亲近和依赖的魅力。
“茴香小馄饨。”我看着他,“我自己付钱就好。”
其实我从来不吃茴香,也不爱吃各种饺子馄饨,点它,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程沛霖和邱然一样,对并不熟悉的我保持着礼貌范围内最大的尊重和照顾。他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窗口:“这里,如果可以,帮她也点一份,我转你钱。”
她是邱然。
我点头,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清汤鸡肉自己吃,想了想邱然对我的照顾,没什么犹豫地点了面板上最贵的红油汤大葱猪肉,另加了一个卤蛋。
虽然只贵了两块五毛,但当时当地,这是我最大的诚意。
“总共十二块五毛,刷卡就行。”大妈头都没抬,手上熟练地浇汤,卤蛋扔进碗里,炸起一层鲜红的油花。
“啊?”我愣了一下。
一旁打好咖喱饭的程沛霖随着这声惊呼走到我的窗口前,自然地把饭卡放到机器上扫了一下,而后对我说:“这顿算我请,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要刷卡。”
“就在那里充钱就好。”他接过两碗馄饨放在自己的托盘上,指了指食堂门口的柜台,“顺便取三双筷子。”
我很感激程沛霖分了一些事给我做,小跑着去消毒柜里取了三双筷子和勺子,落座时,那碗寡淡的清汤馄饨放在邱然面前,红油那碗放在我面前,沉着一个卤蛋。
“这……这碗是给你点的,感谢你照顾我。”我分好筷子,见邱然还没动筷,连忙想把我们的碗对调一下。
谁知邱然笑着摆手:“我不吃猪肉,如果想感谢我,可以把这个卤蛋夹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忙小心翼翼地把卤蛋夹给邱然,默默感谢着她给了我展示感激的机会。
边吃边聊之间,我才知道原来程沛霖和邱然都是学生会的,提前到校开会,接像我这样的外地新生来学校,津城一中初高一体,这二位在初三就是各位老师眼中的红人,算是津城一中的高档土著。
程沛霖扭头问我:“你办卡没?”
我夹馄饨的手一顿,随后道:“还没,忘带钱了,到那里才发现。”
其实我带了钱,不过只有十六块五毛。只拿得出不到二十块钱,并被那个大喇叭以冰冷的机器音高声念出储值金额,在我眼里,比一分钱不充来得更丢人。
四
正式开学后,我和程沛霖分到了同一个班,邱然学习更好一点,分到了隔壁的尖子班,晚自习和早自习都与我们不同步。早晨邱然上课早,我和程沛霖到教室时,桌上总有热腾腾的早饭。邱然晚自习放得晚,她出教室时,窗台上总有准备好的消夜。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慢慢和这座学校里最耀眼的两个人成了朋友。
但又不算。
他们可以相约去咖啡店一起刷题,而我只能对那动辄三四十块钱的价格望而却步,谎称自己不舒服;他们可以一起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谍战片,我舍不得花钱,只能去盗版网站看完这部我根本不感兴趣的片子,以便周一和他们交流剧情。
我买不起耐克鞋,就去地下商场买一双盗版,为了那十几块,我能和老板舌战十多分钟,软磨硬泡之下拿走了一双,我还要小心翼翼地剪掉钩子上那个象征着盗版的小尖刺,然后连着穿一周,即使它并不好穿,让我脚后跟磨起三个水泡。
我不知道邱然和程沛霖能否看出我的强装,或者说是我的虚荣。
我,或许是我们三个,在这段关系里,用力地维护我可怜兮兮的自尊心。
可是我太累了。
我也曾用过自己的方式示好,脱下假耐克,换上我旧但喜欢的衣服,拎着我妈硬塞给我的那兜山核桃,把它分给邱然和程沛霖。
核桃放久了,受了潮,程沛霖掰开时,从蜿蜒沟壑中爬出几只棕黑色的蚂蚁。
程沛霖什么都没说,笑着把那两只小蚂蚁接到纸上,冲我说:“一定很好吃吧,太可惜啦。”
隔天,程沛霖托邱然给我送来一包除湿袋——住宿生基本都在用,而我却连听都没听说过。
高一的期末考试,我考得不尽人意,曾经我引以为傲,带着我走出穷乡僻壤的成绩,放在高手云集的津城一中,原来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姿态。
至此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是有壁的。邱然和程沛霖,对我抱有最大的善意,但我无法接受。我的敏感,让我觉得任何亲近里都带着施舍与可怜,甚至让我有一种随时能被看穿的窘迫。邱然很好,程沛霖也很好,不好的是我。
我注定是这段三角关系里,最小的那个锐角。
放寒假前还会上三周课,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上得飞快且心不在焉,我只想早点回家,仿佛在学校受了打击,就要回到比我差的人群里找补回来。他们没用过除湿袋,也没喝过三四十块一杯的咖啡。
走之前,我想去找邱然告别,门开着,人却不在。待我拉着行李箱下楼时,才发现邱然正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和一个比她更高挑美艳的女人四目相对。邱然是校园里的名人,永远不缺乏关注,周围一堆放假回家学生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这辆屁股很长的轿车前面。
“啪”的一声脆响,美艳女人抬手,打了邱然一个耳光。
“你们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冲围观的人群大喊。这还是我第一次说话声音这么大,鼓膜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人群四散开来,不乏骂骂咧咧的人,大抵是感受到了窥探别人隐私被发现的恼羞成怒。我听那美艳女人的嗓音越发尖锐,想着去给邱然帮腔,又怕她尴尬,到最后也没回头。我从没想过,那句未曾说出口的新年快乐,再也没机会说了。
五
程沛霖告诉我邱然转学时,我正吃着年夜饭,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我,盘问我省城的生活如何如何。
我没来得及回答,飞速跑到院外打电话——这种小村还没下来烟花爆竹禁令,噼里啪啦一阵响声中,我听见程沛霖说:“邱然的父母要带她去国外了。”
邱然妈长得漂亮,但不定心,在邱然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自小到大,邱然至少见过七八个男人出现在自己家,而她什么都不能说。
邱然妈前不久和一个比她大了十多岁的英国老头闪婚领证了,她说自己忙了半辈子,也想清闲着过过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她张罗着举家搬往英国,自始至终没有问过邱然一句话。
我本以为自己会狭隘地开心起来——邱然的家庭有裂缝,无疑拉近了我二人之间的距离,让她从高高的神坛跌落,变成和我一样充满瑕疵的普通人。
可我只有心疼。爆竹燃完,我妈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你搞什么鬼呢?”
“我马上回去。”我和程沛霖匆匆说了句再见,回到餐桌上,只矫情地觉出几分物是人非。出去这几分钟的工夫,连热腾腾的饺子都变了味。
生活还要继续,只是由我们三个,变成了我和程沛霖。
他比我轻松一点,起初我接受不了邱然转学,总是执拗地去三食堂,执拗地点一碗鸡肉馄饨放在对面,以此纪念我们初遇。最后怕浪费,自己又吃不完,尽数进了程沛霖的肚子,他实在受不了,终于在某一天抢过我手中的饭卡,和我说:“云舒,没必要,她又不是死了。”
我对邱然的缅怀仪式到此为止。
程沛霖的学习和我一样,属于还算过得去,但也不算太好的程度。再开学我们坐在了一起,时常一起认真听课,时常聚在一起唠闲嗑,偶尔各开各的小差,我写我的玛丽苏小说,他画一堆鬼画符,被我看见后难得地羞恼起来,叫我别窥探他人隐私。
后来看多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破纸,告诉我,他在写歌,而我也在自己羞耻心和分享欲的持续斗争下下定决心,把那本玛丽苏小说推给程沛霖看。
“我都不知道你写东西这么好,为什么作文课从来都不发言?”程沛霖把我的笔记本左右翻看好几遍,得出这样一个故作埋怨的吹捧。
其实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尽人意,但心底是暖的,程沛霖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要我变得不那么自卑呢?
我发现自己在一点点改变。
喝不喝咖啡,穿不穿耐克,有没有钱去电影院浪费时间,对我来说似乎都不重要,或者说没那么重要了。因为程沛霖并不在乎,他对我的关心和鼓励,并不会因为我穿假鞋喝白水而少一分一厘。
是否是过去的我将自己陷在名为虚荣的桎梏里了呢?或者说,陷进一个山里走出来的女孩面对大城市的繁华,手足无措的自卑。其实我早该认识到,真正的感情,并不会被我自以为重要的东西所左右。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人被救赎的当下其实是不自知的。
那年高二,我正兴致勃勃地着手准备写一本鸿篇巨制,也就是后来那本写了七年的作品。当下的我斗志昂扬,并把我宏伟的计划告诉了程沛霖。程沛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相信你,我的大作家。”
头顶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我一愣,风便在此时推开了窗户,奔腾着汹涌袭来。一室卷子纷飞,惹来同窗们阵阵惊呼。刹那的旖旎在嘈杂中消逝,我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却又惊讶于这种本能的调整而不知原因。
我似乎根本没变,继续在意着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在意我的坐姿是不是好看;在意我身上好闻的洗衣液味是否常在;在意程沛霖有没有看到我打了个哈欠,吃饭时有没有看到我因大笑而不小心喷到桌上的米饭粒,并因得到与自己期望相反的答案而难以自抑地郁闷起来。
似乎和自卑两个字挂钩,又似乎因程沛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不同。
区别是什么,原谅我想不出。
六
高三那年,我在苦兮兮地准备高考,程沛霖则参加了当年很红的电视选秀,翻唱了一首小红莓的歌。
他没进全国十强,但即使这样,也已足够在津城掀起波澜。明明高三了,程沛霖却还被允许参加各种文艺汇演,直气得我们高呼世道不公。这时班主任就会敲着黑板让我们闭嘴,说程沛霖是当明星的料,而我们只能过高考的独木桥。
不过程沛霖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他被校领导强烈要求在各大活动中只唱那首小红莓的歌,而后大手一挥,把这首歌当作了我们的间操铃。
过了不久,我看程沛霖在收拾藏进桌洞里的CD,里面有一张耀眼的小红莓。他把那张碟送给我,我笑着接过来问道:“大明星的成名作,就这么拱手让人?”
程沛霖苦着脸:“我都要听吐了。”
然后程沛霖提起书包,冲我摆手告别:“我要去彩排了,省台的新年联欢晚会,还唱这首。”
我也冲他挥手作别,低头静静地看那道圆锥曲线。明明是很有思路的,一想下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我开始慢慢觉得,程沛霖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曾看过一句话,两个人关系进阶的开始,就是拥有只属于彼此的秘密。曾经我们是有的,有着一段我能做当代张爱玲,他能做下一个朴树的春秋大梦。可是现在梦醒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而我还在这里踏步。
这一年高三,学校怕我们压力大,特意开了心理咨询网络邮箱。我犹豫再三,加了心理老师的QQ,而后在邮箱中打下这段话:“我在意的人突然变得很耀眼,离我很远,怎么办。”
不久,我收到回复:“那也发光到变得和他一样耀眼。”
高考结束后,我清理邮箱,发现当初这封矫情的信件,被我在选择发送对象时手抖,不仅发送给了心理老师,顺便把她的下一个用户程沛霖点上了。
心理老师那封邮件始终没回我,据说那段时间来信上千,我这种没什么严重心理问题的,被筛选信件的老师当成小酸文,自动忽略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当时的我把这几个字郑重地写在记录小说的本子扉页,当作支撑我行进下去的长久动力。
不久又是新年,高三的新年假也就三天,回到学校,整个班都怨声载道。
自习枯燥而乏味,就在紧绷的气氛面临崩溃时,班长突然提议说,班主任难得不在,这天正好还有省台新年联欢晚会的重播,不如晚自习就放这个看,给大家放松放松。
除了程沛霖,全员同意。
我们调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小,欣赏了几个花开富贵的舞蹈表演,和一段为了植入保健品广告而设计的小品,好不容易挨到程沛霖的独唱,电灯却在此时闪了闪,下一秒,整栋楼陷入了黑暗。
全体高三都是欢呼着的,只有我班一片哀叹。
联欢会看不成,黑灯瞎火之际,学年组委老师挨班敲门,通知去楼下后勤取备用蜡烛,而后便是一片死寂中的分发蜡烛,火柴,然后一点点吞噬黑暗。
一片寂静的烛光里,程沛霖突然开口,唱起了我们没听完的歌。
并不是那首唱烂了的小红莓,而是一首谁都没听过的,原创的新歌。
整个班静静的,只有他的歌声在黑夜中默默流淌。我从不觉得程沛霖的嗓子特别到惊艳,但此时此刻,就是能有鼓舞人心的无穷力量。
一曲终了,他冲空中喊道:“你要加油。”
蜡烛数是不够的,四个人用一个,我们这桌正好没有。黑暗中我看不清程沛霖的表情,也对不上他的目光,掌声雷动之际,我却清楚地知道,他在对谁说。
七
回忆到这儿,我摘下脸上的面膜,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坐上去北京的动车。彼时已是一个月后,我的新书预售特别好,编辑加了五百本掉落签名,签得我手抖,连眼线都画歪了。
我在后台见到了程沛霖,更惊喜的是见到了邱然。彼时她已嫁为人妻,肚子微微隆起,眉目间不施粉黛,却更为精致动人。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可以自信地站在耀眼的他们之间,绽放属于我自己的光芒。
台上的程沛霖穿着一条水洗掉色的牛仔裤,一件宽大的衬衫,和当年唱小红莓的少年剪影于我脑海中渐渐重叠,我像每个被他感动照耀着的人一样,跟着悠扬的旋律挥动手臂。唱到那年晚自习唱过的歌时,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掉了不少眼泪。
演唱会结束后,邱然与我们匆匆告别——她来北京取证件,能赶上这场演唱会纯属偶然。
我和程沛霖挑了一家火锅店,我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桌,想狠狠地宰他一顿。
程沛霖对我不远万里来参加他演唱会的举动十分满意,对我点了半个菜单一事毫无怨言,不久开锅,我把滑腻的鸭血丢进红锅,隔着蒸腾的热气对他说:“你唱歌真的很有感染力。”
“展开夸夸。”程沛霖厚脸皮地夹走我刚下好的鸭血。
我却认真起来:“就像太阳一样,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带给很多人力量了。”
程沛霖嘴上功夫聊得,但当我真认真起来时反而不好意思了,他低着头吃东西,半晌嘿嘿笑了一声。
不过比起吃东西,我倒是更想拍照,或者说,纪念和程沛霖对坐吃火锅的这一刻。
“给我拍张照。”我在底下踹了踹他,方才被鸭血辣的龇牙咧嘴的脸,如今已挂上了上镜的微笑。
程沛霖心不在焉,举起手机对着我连拍好几张照片:“我微信给你发过去。”
我举着手机静默地等了会儿,等到天荒地老也没见这照片传过来。索性起身绕到他那边,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机屏:“怎么还没过来?是网太慢了吗?”
程沛霖下意识地躲闪我的目光,又仿佛想到什么般突然停下了动作,把屏幕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我看。
我低头,照片旁灰色的小圈仍转个不停,目光上移些,自己的备注赫然写着:“一方”。
脑海中刹那间飘过一句话——如果你拥有太阳般的光芒,你既可以选择照亮世人,也可以选择温暖一方。
这是我新作开篇的第一句话。
“听你说我有太阳的光芒,我一下子就想起来这句了,怎么样,是不是你的忠实粉丝?”
程沛霖邀功般看着我,见我不回,便自顾自沉静一会儿道:“其实从高中到现在,我都想成为……嗯,你的太阳。”
这话说起来挺中二,他有些难为情地勾了勾嘴角,低头,话却不停——
“本来高中毕业,我就该和你表白的,但其实……我还挺自卑的。”
“自卑”这两个字能从程沛霖嘴里说出来,我开始怀疑我的耳朵。
“我不红,没有自己的作品,也没闯出个名堂。那段时间我就在想,我连我自己都振作不起来,又拿什么去照耀你。”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我那段莫名其妙的自我折磨,觉得自己这儿不漂亮,那儿不好看,开始在意开怀大笑时,露出的是不是八颗牙齿。
原来喜欢的第一特征,就是自卑。可它让人变好,让人上进,让人努力变成了自己的光。
我听见程沛霖继续说:“现在我出了专辑,开了演唱会,虽然销量一般,规模也小,但我总算能说服我自己了。”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猜我方才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已经足够回答他了,但他仍执拗地看着我,等着一个确信无疑的结果。
我说:“好啊。”
——如果你拥有太阳般的光芒,你既可以选择照亮世人,也可以选择温暖一方。
我看见程沛霖的手越过鸳鸯锅,在空中攥住了我的。
他说:“欢迎光临我的心,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