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种文学样式比童话更需要邪恶的参与,尽管童话以善良遭遇不公开始,必以善良大获全胜告终。有了魔鬼、野兽、井里的妖怪、坏师傅、阴险仆人、骗子、贪婪吝啬的哥哥和凶狠的后妈,才能更动情地歌唱花朵、小鸟、诚恳的孩子、聪明的裁缝、仙女、勇敢的王子和他美艳绝伦的新娘。善的世界芬芳、清澈、饱满,恶的世界混浊、肮脏、毒汁四溅,只有童话中,二者泾渭分明,便于取舍。童话向我们许诺,邪恶的所有努力都是一场乘积终将为零的运算——它是好心人针对儿童捏造的谎言。童话的玻璃浮雕,在美妙的透明中,保持冰冷和坚硬,渗不进现实的一滴雨水。被童话喂养的孩子,培育着绝对化与完美主义倾向。至于现实法则,涉及善的有限性和恶的有效性,甚至,善恶之间暗度陈仓的交易,他们将在未来的受挫中逐一体验。祝愿糖纸不要蒙住眼睛,祝愿跳舞的脚不要坠入悬崖,祝愿他们未来对童话的修改尽管太迟,但还来得及。
一篇土耳其童话《智斗恶巨人》这样说:凯尔格郎听人说,谁真正勇敢,就去收拾巨人婆子,他便出发寻找女巨人。她正背靠大山晒太阳,凯尔格郎轻轻走过去,吸吮她的乳汁。女巨人于是把凯尔格郎认作乳儿,并且不允许自己嗜肉的儿子吃掉他。不入睡的凯尔格郎半夜要求吃甜饼和咸饼,巨人婆子只好爬起来和面烙饼。凯尔格郎还是不睡,这回,他想吃填馅小羊羔,巨人婆子就起身做填馅小羊羔。吃饱喝足的凯尔格郎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掉,气坏了的巨人婆前去追赶。刺猬把凯尔格郎藏在磨盘之间,巨人婆子要求刺猬交还她的乳儿。发怒的巨人婆把对她置之不理的刺猬吞进肚子,但刺猬用浑身的刺扎她的五脏六腑,刺穿了她的心。凯尔格郎割取了巨人婆子的两只耳朵,拿到吹嘘自己的年轻人中间掏出来,于是,他赢得了最勇敢的美名。从这个故事中,我看不到凯尔格郎有什么“智”,除了他把感情也用作权谋;我也看不出巫婆有什么“恶”,除了她令人不快的长相——丑陋等同了罪恶。在童话中,美德与美貌很少交战,花丛中的公主让它们像双臂一样拥住白璧无瑕的自己。
白雪公主的继母注定是牺牲之下的角色。白雪公主是完美的,“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面颊鲜红如血,头发黑得就像乌檀木”,站在对立面上的王后,就必须满怀妒意,阴险,还有漫画里已被普遍认可却悖离合理性的丑陋——尽管在白雪公主长大之前,魔镜说出真相,她曾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罪恶的美人,所以,她便不再是美人,而只是罪恶。我们不会替她辩护,我们要给作为读者的孩子提供简单清晰的正负判断。魔镜的真话声音太小,只有王后听得见……我们抹杀王后的美貌,只有她穿得像农妇、长得像巫婆的样子才符合我们心愿。
由于没有勇气倾听坏人的道理,我们通常只让坏人在剧情中充当人体道具,来烘托一幕正剧的光荣。我们向来拒绝他们可能的辩护,把他们引号里的原音篡改为呼应主题的转述,这样,随后而来对他们的轻蔑、唾弃和惩罚可以进行得更为彻底和正义。其实,白雪公主的后妈早已被我们处理为一个哑巴皇后,第一页起,我们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宠的未来。冠以妒恨之名,冠以迫害之名,让她的爱和疼说不出口。对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王后的美仅仅因为次要而变成丑恶。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灰姑娘的后妈和姐妹身上,因为,那最美的,尖细的水晶鞋跟,需要踩在令人惊讶的起点上。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册,不知道一个光芒万丈的书里英雄,他旗帜一样鲜艳的襟袍是不是掩盖着血和违背的盟誓。也许,在童话背后,有另外一个王后,一个真实的王后,死在某个不为所知的地点。苹果和有毒的梳子,将用作美妙的自杀工具来配合她的无辜。如果死前被允诺一个愿望,她想要,一面说谎的镜子。
白雪公主因为王子的爱情而复活,她曾经的死没有疼感和伤痕,短暂又富有诗意。再看看另一个美人的下场,为王后准备的是炭火上的行刑:一双烧得通红的铁拖鞋,用钳子夹过来,“她只得穿上这双铁鞋跳舞,直到倒在地上死去。”故事结尾,我们再次惊讶地发现童话的逾常:从来,都是善者,使用酷刑。
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现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