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六十年代的人,是另外的样子。
审视戏中人的青春,和审视自己的青春,肯定不同,即使同样是作为隔距在舞台之外的观众。我和瓦洛佳们距离二十米。我和自己距离二十年……二十年,够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了。
青春期大概是最经常地进行自我审视的阶段,我不只是镜子前察看此起彼伏的痘疱,还包括内心……每次小小的情绪起伏,都在日记里被波澜壮阔地记录。年少轻狂,以为自己拥有一座迷宫般复杂的内心世界,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不过是自恋而已。连续的自我观望,向他人反复倾诉的需要,都是在搭建这个虚幻而庞大的镜子迷宫。镜子连绵,影像无限重叠,加重自我判断的错觉——其实那么多的复数映照出的,是同一个单数:一个不曾发育完全的半成品,且平淡无奇。我的脸凑近,甚至蹭着镜面上牙膏溅落的斑点,希望发掘,自己这张庸相之下有所奇迹的暗示。
表面看来,我是便于管理的乖孩子,父母的训诫和校规让我像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呆在格子里。但整个青春期,我都暗怀一种无名愤怒——愤怒得缺乏根据,可能正因此它才是纯洁的;或者说,愤怒是维护纯洁的有效方式。为什么我必须忍受周围的陈词滥调,它们仅仅因为久远就可以成为圣经?为什么灌输给我变质的应世哲学,并告诉我终将获益,就像鼓励我从厕所里淘宝?我知道现实并非童话的衍生物,但也不该像脏扑克一样,在轮流的算计和作弊中才能捞到一手为人羡慕的底牌!我暗中和全世界作对,像个注定的叛乱者却深藏不露。
……通过狭小的锁孔,我观望被关进时间深处的自己——事实上我相信,比童贞更干净的,是青春期的愤怒。几乎得不到解决手段的愤怒,或许方向混乱,却有持续的动力,推进着灵魂秘密中的自我建设。我喜欢那些年迈犹怀天真的人,薄冰履过,烈火煅来,天真就不再是性格,而成为自觉的选择。
依稀记得,我很长时间都停滞在青春期的心理状态里。漫长到了越过青春期的生理界限。至少,延伸到二十五岁生日的那次拜访。
作为著名的老年文学评论家,他有一头被染发膏过度渲染的黑发。他只喜欢追捧青春期女诗人,用不断升温的发烫形容词——当她们真正拥有艺术上的成熟,反而会遭到他的漠视乃至厌弃。这位审美上的终生荷尔蒙爱好者,当衰老的性器不能侵入她们的身体,他仍然愿意用手上剩下的余力烘托一对不算太重的青春期乳房。那天我二十五岁生日,却受人之托,要陪一个外地大学女孩去拜望这位评论家。女孩是个执迷的诗歌爱好者,数本练习册,厚度可观,她急于寻求指点。尽管出于保护她的考虑,我事先对评论家的传闻略有提示,女孩却单纯得似乎什么都听不懂,一直沉浸在拜访前的热望中。
灯管坏了,刚才咝咝作响,两端渐渐漫出淤青般的紫蓝色。突然,书房黑了,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不得不中断探讨。我猜是启辉器的问题。于是踩着凳子,试着扭动那个短短的金属圆柱。像扭动收音机旋扭似的,我又听到了低噪。可灯一直不亮。带着偏执的自信,我坚持要把它修好。经过长得可笑的等待时间之后,日光灯管终于短暂地亮一下,暗下来,又亮一下,像条银白的大鱼在贩卖者手中挣扎……终于彻底安静,熄灭眼睛里的光。我气鼓鼓地跳下凳子,完全丧失了修理的耐心,包括坐下来和他们继续说话的耐心。听不得他们的声线,我的态度明显变化,冷淡地敷衍两句,连基本的过渡技巧都没有,我就说有事先走了。
我愤怒。日光灯闪亮的瞬间,我的视线恰巧落在窗户上。自以为站在我背后、不会被立刻发现小动作的两个人,没想到,影子逼真地映射在镜子般明亮的玻璃上。老者把手探摸到女孩的前胸,她没有反抗,我可以把她来不及收起的微笑理解为鼓励——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借机跟从,说还有问题要向老师求教。
那时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平静地承认人性的贪求,也没有对老年人情欲抱有悲悯,我只是愤怒和不齿,尤其,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地裹挟其中。貌似纯情的女孩,能那么早就开始换算身体的成本和效益;貌似儒雅的长者,能那么露骨地以微不足道的小权力要求交易。他们连基本的克制都没有,猫都要盖上自己的排泄物。煞有介事的艺术命题,掩盖的是生殖器之间的密谋和谈判。
也许那个女孩与台上瓦洛佳的策略不谋而合:“有时不得不妥协……比方说,崇高的目标要求我们暂时地修改一下为人处事之道。”表达得多么技术!其实相反的修辞同样成立:低级的目标让我们彻底修改了高尚甚而是基本的处事之道。
那天夜空,星光散落,我把它们当做生日蛋糕上的烛火:如果荣誉必须以出卖的方式获求,我宁愿把写作维持在孤独的清傲之中,也不为自己的堕落寻找迂回的借口。正好划过一颗流星,仿佛我以自己微小的肺活量吹熄了一根蜡烛。我感到内心的灼热,正蔓延到黑暗中许愿的嘴唇。
我把他们归为一类。是青春期延续着的愤怒,让我骄傲,让我对他们充满轻视并感到自己在深受伤害。他们合谋,伤害了我对文学的纯洁理解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