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坐在医院门诊部的白漆长椅上,等着护士叫他的名字。三人坐的长椅上挤了四个人。他的心情有些紧张,气不敢深喘,椅背不敢触摸,挺直了背坐着。空气穿梭而过,他只有翻来覆去地望他的两只手。
出家门的时候,家人告诉他,现在印度闹鼠疫,印度人在香港的不少。香港人每天过深圳的更不少。去了医院什么都碰不得。
足有一小时的时间,他观察和研究了他的那双手,最后查出了“门道”:仅仅在腕部以下,他的双手上可以找到大小三十五条伤疤!
其中,有刻萝卜章刻到筋腱上的,有割黄豆秸割了手指头的,有被农工家恶狗咬的,有修水利搬石头砸的等等。回忆得到出处的只占少数,其余的仿佛生在外人的手上,完全无痛无痒无记忆。
事后,他带着感慨对我说:三十五条呵,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看来,我也该算为了革命和建设负过伤的人。落了这么多疤,国家是不是该给我加薪?
我讽刺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保卫了领土还是主权?
说着,我也下意识地去看我的手,粗略地一过,就看到了几条明显的伤疤,都是在插队那几年,镰刀留下的。
当那朋友在消毒水弥漫的医院里愈加凝重庄严,审视手的时候,护士叫他了。他应声站起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矫捷、几乎刀枪不入的英雄,尽管后来他的肝里查出了一只血管瘤。
有三十五条伤疤纵横在手上,的确有点悲壮了。不过,谁也别妄想以此得到补偿,因为你活着,而活着的代价就是创伤与痛楚。
一个人难道还想为活着而去申领一枚金质奖章吗?
远古蛮荒的年代,人与丛林、猛兽并存,和石头一起遭遇。全部冲突都简捷短促和粗线条,勇士常常断臂伏虎,折膝移石。今天,人周围的一切生物,自然界中的水火山石,都不能再威慑和加害于人,除非偶发事件。人的伤处变得琐碎细小,或者说精致。
两个巴掌大的面积上,就结了三十五条伤疤——而且都伤在一个贫穷国家最贫穷、最争斗的年代里。可见现代社会能给人造成创伤的物件已经微不足道。在核桃上刻字不是也叫了艺术么?
当今的世界,能真正铭心刻骨地对人产生残害的,只有人和人造就的危害。它,远超于对手的伤害。
一个挪威女人经深圳去香港,她来我这儿坐,并且汉语讲得很不错。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我。她说她到深圳的商场里走了一圈。不止深圳,中国的几个大城市她都去了。为什么中国的玩具里有那么多的武器,连一个塑料公仔的后背上,也挂着空降兵的降落伞?在烟雾袅袅里,她的手上布满了苍白凌厉的棱角:中国人不是很崇尚温文尔雅吗?为什么儿童玩具中会含有那么强的攻击性?
我不能回答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的民族下结论。我是只关注细节的人。我知道我儿子的柜子里也堆着长枪短刀,还有手铐、警章和潜望镜等等。我想到我的童年,不仅在腰上别了带红樱儿的木枪,而且整个冬天,我和我的弟弟都在地板上玩爬雪山、过草地的游戏。
我只知道我所经历的。对那个吸烟不止的外国过客,我什么也不能答复。
生活把疤痕给了我们。有的能被触摸到,有的能被记忆起来。但是生活的凶险,远不止是锋利的刀刃。
当年,填写“家庭出身”,把表格折成最小的方块,藏在手心里,经过老师陈旧又高的讲台前,像窃儿一样把表格飞快地放在台上一角。那种目光的闪避,那种喘气的艰难,那种想钻进锈迹斑斑的暧气管道中的心情,对一个十岁的孩子,绝对比割一条血口子要疼一百倍。
因为伤在非暴露处,今天,用文字无论如何也记录不了那伤的准确深度和疼痛位置。它在岁月的沙尘中被摩挲得平如镜面了。
平时,看深圳各报上的股票评论,有一个词儿,我一直喜欢它,觉得它极恰当,极有通融性,这就是“消化”。无论好消息,坏消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升跌错落之后,终会被“消化”,最后淡去,最后消逝。
看来人生是一只新陈代谢能力极强的胃。它的皮囊能研磨碾碎“消化”一切。所以,在挪威女烟民的心中,中国依旧是温文尔雅、儒风兴盛的民族。中国人该把制造枪炮玩艺的工艺,改成檀香扇架儿和玉制环佩。扇风送香,美玉叮咚响,那才算西方意义上的中国人。
世上的战事,多以依仗兵器的威力和先进来摧毁对手。其中最令人耳目一新和最漂亮的一役,该属海湾战争。它是现化战争的最高峰。
中国人有中国的战法,中国的战法也有自己的高明之处。诸葛亮的空城计虽然和太子港外游弋的美国军舰在内在实力上不可相比,但是击溃对手、中伤对手的内心和以一个姿态吓至对手胆寒的结果,是相似,甚至更加尖利、刺痛的。
前些天,遇到一个从股市上退下来的败者,投入二百四十万全部买了股票。按他的观点,活着就是赌搏,他又借了二百四十万。两周之后,还掉了透支,只剩下二十多万。败者告诉我,股票是个鬼,鬼坑了你,你无处投诉,无处发泄。你输了,但是,你左右没有对手!
我把我写的这些全都告诉了那双手上带着三十五条伤疤的朋友。他点点头,说他知足了。他虽然也有内伤,但是为了他的肝着想,他要平心静气,好好调养。有空闲时间,再去会一会有更多伤疤的人。如果会不到,他认为,凭双手之疤,说不定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呢。
我说,那“大全”肯定浑身疏漏,远远不是权威的。它仅仅是一本用肉眼来判断的“大全”。那“大全”的身上,也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