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镇北郊,是一块荒地,生着一人高的红麻和黄蒿,一座柴门疏离的小院把炊烟高举在风中。炊烟之上,是云朵和鸟;是大大小小的风筝,随风飘摇。
这些风筝,有时是轻盈的软翅,有时是硬朗的板子,有时又是姿态曼妙的串子。春天风软,蜜蜂与蝴蝶争艳,沙燕与仙鹤竞翔,天空便是它们的花丛;夏天风硬,鹊桥会,梁山一百单八将纷纷亮相,天空便是他们的情场和战场;秋天,风烈起来,百尺长的飞天蜈蚣才能舒展筋骨,一飞冲天;只有冬天,风猛,钢筋竹骨的双鲤鱼才能腾空直上,悠游在云朵之间。各式风筝,带着不同的哨子:鹞鞭、竹哨、响弓,音色清润,高低不同,似飘飘仙乐从天空缓缓降临。
每当听到风中传来悠扬的哨声,桥镇人就知道,风筝王又在放风筝了。
那年,天津卫风筝大会上,风筝王借一出“风筝会”赢得津门风筝世家的女公子珠儿的芳心,当夜乘着一场大风,用一面双鲤鱼板子风筝将珠儿从绣楼上“偷”出。那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他们乘着风筝,驾驭着呼啸的海风,仿佛一对神仙眷侣。他忍不住就放开喉咙,唱起了家乡小调:南风呀没有北风呀凉,荷花呀没有桂花儿香,燕子呀垒窝嘛在高楼,梧桐呀树上落呀嘛落凤凰……
风筝王携妻回到桥镇,爹已逝去,家业荡然无存。风筝王和珠儿撮土为香,拜了天地,在桥镇北头的野地里盖了座小院,开荒种粮,闲来便研究风筝,扎、糊、绘、染……
风筝王夫妇扎制的风筝,集南鹞北鸢之大成,常有人慕名前来,以百金求购。这其中,就有光州城的马五爷。他竟开出了天价,要拿田产、宅子换他们所有的风筝。风筝王夫妻断然拒绝,清贫、清静的日子一晃就是多年。
那一年,史灌河一夜间突然见了底。河漏了!不出一月,光州大旱,禾苗可燃。当年秋,颗粒无收,未入冬,家家户户已断了炊烟。风筝王家的米囤也早已空了,夫妻二人饿得全身浮肿。此时,马五爷又派管家过来,开出一石白米换一只纸鸢的价码。
马五爷料想,此番定能做成这笔交易。谁知风筝王又是断然拒绝。
管家悻悻地告辞,抛下一句话:人都要死了,还守着那些花纸头做啥子!
转眼进了腊月。桥镇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珠儿也饿倒在榻上,气息奄奄。风筝王一夜未眠,天刚放亮,就打壁间摘下一只风筝,抬脚出门去了。
风筝王去了光州城的马府。听说风筝王登门,马五爷激动得连皮氅都来不及穿就亲自迎出府门来。客厅里坐下,看茶,风筝王道明来意,要拿风筝换粮,说明还按当初马府管家开出的价码。
马五爷抿一口茶,微微一笑,说,时过境迁,如今大旱,家家断粮,一石白米可不止当初的价格了。
风筝王一听,随即起身,拱手道,那不打搅了!说罢转身就走。马五爷一把拦住,说,好商量,好商量!
风筝王回来时已是黄昏,身后跟着一溜儿马车,驮着沉甸甸的麻袋。马车后跟着一帮持刀护粮的家丁,马五爷也坐着轿子来了。
风筝王强撑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从堂屋、厢房到回廊的墙壁上、箱笼里,将那些大大小小的风筝一一摘下、取出。
粮食已经卸下,风筝已装上马车,马五爷忽又回身,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房梁上架着的那面巨大的双鲤鱼板子风筝。马五爷盯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要了!
风筝王摇头。
马五爷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当啷一声掷在桌上。
风筝王摇头。
马五爷冷笑一声,又加上两根金条。风筝王还是摇头,说,这只风筝,再多钱我也不卖,五爷您请回吧!
马五爷冷哼一声,拂袖而起。临出门,又回望一眼双鲤鱼,眼睛如同猫眼一样闪光。
马五爷并没兑现起初的价码,三百只风筝,换来两千斤白米和三千斤杂粮。当晚,这些粮食就进了桥镇几百户人家的锅里,三月未见炊烟的桥镇又有了一丝烟火气息。
风筝王跌坐在小院中,耳边仍是车轮哑哑而去的声音,那些飘然远去的风筝,仿佛已将他身体内的力气一丝丝抽尽。
眼前的这片天空,终于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