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弱项。晚叶看着他发呆,在一张便利贴上写:希望你是常春藤,我是桂花树。
出书店时,沈冬青正好输完液,也看见了她。他手背上还汩汩地冒血,晚叶看得心惊,他就不着痕迹地挡住。
有蝉鸣,树荫在街道两旁晃动。晚叶皱眉:“怎么又生病了?要不你去大医院检查一下,马上要高三了。”
“期中考试结束就去。”
这个时节的太阳已经很热烈,晚叶的脖颈被烤得有些烧:“你是不是平常吃饭少,就总带些小零食,还都给我吃了?”
沈冬青点头,晚叶作势要去打他。
高三高考结束,他们就成了预备高三生。楼道挂起横幅,课程调得更紧,让人喘不过气来。沈冬青却开始频繁地请假。
听说他最近又发烧了,晚叶只能拼命抵抗睡意,把笔记写得再清楚些。班里负责听写的人换了,宣称是代理课代表。沈冬青桌上堆着的卷子像小山一样高,她觉得他欠的作业一时补不回来了。
没人给她讲题,她只好硬着头皮去问数学老师,却碰了一鼻子灰。她忍不住去打听,想着总有人有他的联系方式。她没有手机和电脑,但想办法给他打个电话也是好的。
可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同学说前两天在医院见过他。
6
成人礼那天中午下了暴雨,巷子里都是水洼。晚叶的裤脚湿了一片,粘在皮肤上冰凉,惹得她心里烦躁。
她捏着裤子,提起来偏头去瞧是否湿得惨不忍睹,顺势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位妇女。
她看着晚叶:“木犀啊,是你吗?”
晚叶松开手,那种冰凉又覆上来,令她浑身僵硬。她想着阿姨应该是认错人了,对方却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还掉了眼泪。
晚叶有些被吓到,又不忍心躲开。
“十三年了……”她嘀嘀咕咕一直重复。
她要从包里拿什么东西出来,趁着这个间隙,晚叶转身跑开了。晚叶琢磨着会不会是亲生母亲,领导在台上滔滔不绝,惹得她心里更烦。这个当口找到她,是要带她走吗?
她恍惚间发现队末站着沈冬青。
活动快结束时,又下起了大雨。雨疾速地落,同学们跑向教室。晚叶在其中,手无济于事地挡住头。脑袋上突然盖了件校服外套,萦绕着中草药味。晚叶扒拉下衣服,看见沈冬青在人群中。
她挤上前去问他,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人太多,沈冬青还没回答她,他们就被冲散了。晚叶很慌乱,从这场暴雨的第一声雷鸣起,她心里就很不安。
上了楼,沈冬青就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教室里湿漉漉的,班干部安排大扫除,说晚自习还要切成人礼的蛋糕。
晚叶被分配去擦靠走廊的玻璃窗,时年挺久,玻璃已经出现裂纹,平时开关窗都得格外小心。
“沈冬青来参加成人礼吗?”
“好像是回来请长假的吧。”
“他怎么了?”
“生病吧,挺严重的。”
她听着身边的人说话,走了神,被玩闹的同学撞到窗上,玻璃突然就碎了。晚叶叫了一声,迅速躲开,所幸没有人被砸到。
最先过来的还是沈冬青。
他把晚叶往旁边拉,让她别管。沈冬青被淋湿的短袖上还有水渍,像是眼泪花了一片。他用抹布收拾玻璃碴儿,同学们层层围起来。老师过来问怎么回事,房檐上的雨水往下滑,潮湿与闷热夹杂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散了。沈冬青的手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他用纸巾按着。晚叶恍惚感觉他像冬日的枯叶,经受不住暴雨。
他手中纸巾上的红色印迹不断扩大,他很用力地按着,却还是止不住。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痛,皱起眉头。
“徐晚叶。”
她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
“你要来看我,我很害怕。”
他的声音在颤抖。放学铃声响起,很长的一声,同学们蜂拥而出要去吃饭,很久都没有散去。
晚叶的眼泪突然滑落下来,她感觉这个夏天无比漫长。
7
老师说,沈冬青得的是白血病,他家里没有申请资助,但希望同学们还是帮帮忙。
他的座位一直空着,大家都想着他会回来,回来组织听写,回来讲题,和他们一起考试,然后走到未来里去。
草药味,输液,缺席的跑操,他很少打篮球,吃不下的那些饼干、面包,还有他写的,用寿命换得三分之一的零头。
沈冬青是很想和他们一样的,他以为只要正常地学习和考试,不去刻意放大它,病情就不会加重。他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得很早时,也只是说,要去换得一个秋天。
其实交换秘密时,他是想告诉自己的吧,可他又觉得她已经很痛苦了,不想再说。
晚叶从来不问舅舅要钱,这天吃饭时却提出想要一点钱。舅妈气得摔筷子,让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那阵子晚叶家里很乱,那个阿姨和几个警察找上门来,拿着几张照片和一堆证明文件,要带晚叶走。
她说她是晚叶的姑妈,晚叶耳后有一小块红色胎记,她叫梁木犀。
她三岁时被拐卖了,卖到县里。
舅舅说,买晚叶的是他姐,人已经死了,他只是发善心养了晚叶几年,要带她走必须给补偿金。姑妈就坐在客厅里哭。
晚叶心里空落落的。
医院里充斥着很重的消毒水和药水味,走廊上挂着红色的钟,秒针一秒一秒地转动。
这里的人都一秒一秒地活着。
沈冬青还没化疗,变化不是特别大。只是骨节常痛,晚叶进病房时,他痛得额角渗出汗珠。
他看见她,不知怎么的忍住了那番疼痛,还勉强笑了。
她坐在旁边随便扯些话来说——
“我放弃数学了,圆锥曲线可太难了。
“等放暑假了我就天天来看你,你别怕。
“等病好了再上学,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得很好。
“教室的窗户修好了,空调却没人修,风扇转起来真的很吵。
“记得我的秘密吗?我知道亲生父母在哪儿了,可是我不太想走。”
病床上的沈冬青强撑着坐起来,晚叶就拍拍他的手背说自己没事。沈冬青问她想不想走,离开这里,到新的地方去生活。其实也不由她做主,她的亲生父母还没现身,得看姑妈和舅舅怎么较量。
她哪里都不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沈冬青,他难道就要被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吗?苍白的窗帘,苍白的被单和苍白的床,还有他苍白的面容。
他的眼睛还是澄明的,像盛着万千美景。她这个时候理解了沈冬青,也理解了《故都的秋》,耗尽气力只是为了留住生命的几个瞬间。
8
放了暑假,班里组织集体去看沈冬青。
他这个时候已经瘦得脱相,让人联想不起来几个月前的少年。温度升高了,万物都在茂盛生长,包括学校的桂花树,只有他躺在病床上。同学们让晚叶拿着花,她只看了一眼,就把花塞给别人跑了出去。
她蹲在门口,脸埋在臂弯里哭。
等她再进去时,老师和同学们都走了。沈冬青看到她,将头转到另一边,晚叶知道他是在哭。
她那时无知,以为树枝挡住的就是全部青春,而他眼里盛泪,就盛上了她整个人生。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沈冬青,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一定会好的。
他摇头,抚上晚叶的手背,还安慰她说:“雨会停,天会黑,春天也总有降温。”
好的坏的,生和死,都是这样接续和推移。
晚叶笑他太文绉绉:“照你这么说,没什么是可以期待的了?”
沈冬青说当然不是。他给了她一本书。
是郁达夫的《迟桂花》。
舅舅还是妥协了,留着她的代价太大,晚叶就要跟着姑妈离开这里。那个地方叫安城,她的生父生母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也快上初中了。
晚叶的人生,一直掌控在别人手里。命运把她带去哪里,她就去到哪里。如果没有遇到沈冬青,她也就认了。可遇到了沈冬青,她就想争上一争。
可是,沈冬青活不成了。她拿着书走出病房时,沈冬青跟她说:“桂花总会开的。晚叶,你不用再来了。”
她坐的是火车,在盛夏。
车上有人外放听歌,放的是《七里香》。
晚叶打开那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纸,写着“你会幸福的”。
那一页有这样一句话——但愿我们都是迟桂花,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时间久。
那是沈冬青为她编造的美好未来。
晚叶猛地合上书,说自己要去厕所,慌忙跑到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泣不成声。窗外的景色还在变化,一直在变,让她想到元旦时她坐在沈冬青自行车的后座上,抬头看见飘着雪花的天空。
她那个时候要铭记的一切,翻来覆去,如今成了沈冬青没能等到的秋天。
9
“晚叶?”赵允唤了她几声,她回神。
面前摆着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她掉了很多眼泪。
前几天她去医院开关怀院的药时碰见了高中同学,这些年她不想听,还是有人来说,沈冬青没有撑过去。
她草草应声,那个女同学说自己在之前的学校任教。晚叶问她:“窗外的桂花树开花了吗?”
“开了,每年都开,而且花期很久,整个教室都是香的。”
晚叶就笑起来,眼里笑出一层泪。
“不好意思,我……”她跟赵允道歉,眼泪还在往下掉。
晚叶高考发挥得不好,学了护理。赵允是中医药专业的,她也是后来才发现,中药的味道很苦,闻起来也是钻心的苦。她再也没有闻到过记下embrace的那个午后,他身上雨后森林般的味道。十六岁那年她潮湿的心,成了眼泪,永远无法干涸。
她在临终关怀院待了很多年,还是没能搞懂十七岁的沈冬青是如何接受了死亡和自己短暂的一生。当他写下“你会幸福的”时,他在想什么呢?
她不是迟桂花,可他终将成为常春藤,永远生长在十七岁那年枝繁叶茂的夏天。
人的一生实在太长了,沈冬青已经去世好多年,可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太阳这样起这样落,桂花每年都开,她忘不掉沈冬青。迟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