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望着他谈笑风生的样子,少女的心意一点点呈现出来。
01
入冬那日,下了一场大雪。
这在这座北方小城里,早已司空见惯,但从南方来的沈昭昭,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雪。
她冻得瑟瑟发抖,也要站在庭院里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忍不住伸手去接,门前的枇杷树,光秃的枝干上落了薄薄的积雪,风一吹就散落下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沈昭昭迟疑了片刻,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满身风雪,冻得鼻尖通红,见她之后,倏地一笑,声音清脆如山间泉水。
“你就是钟老师的外孙女啊。”
沈昭昭懵懵懂懂地点头,侧身让他进门。
他很高,穿着单薄的灰色旧棉衣,要微微低头才能进来,而她要伸手才能够到门楣。
这是1983年,十八岁的沈昭昭独自一人横跨了小半个中国,从福建到济南,来投奔母亲的娘家。
在这一年,她第一次见到雪,也是第一次见到陆月升。
02
陆月升是外公的学生,毕业后在当地小学当语文老师。
因为外公独居,他住得近,早年也得了些外公的恩惠,所以常来探望。外公虽然年迈,但身体强健,这几年沉迷于练太极,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那日,雪已经融化,街巷上湿湿的,屋檐的雪水滴落,沈昭昭在院子里给前几天堆的雪人装鼻子。
有人敲门,沈昭昭立即跑去开门,摆出一张少女的笑脸,她知道,会来敲门的人,除了陆月升之外,不会有别人。
如今,她跟他已经熟络,他同她随口寒暄几句,她跟着他进屋去。
陆月升跟外公一般都是闲聊,她在堂屋里玩儿,本不想听他们说话,可是院子太过幽静,不经意就把他们的谈话装进了耳朵里。
外公和他谈些文章、诗歌,沈昭昭第一次听说顾城,听进去了那一句——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句话,沈昭昭在心里反复念着,忽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好。她正在对着外面的太阳发呆时,外公叫她进去添热茶。
她慌慌张张地拎了门口炭炉上的开水壶,脚下一磕,热水壶的水洒出来,落在她手臂上,一阵滚烫。
沈昭昭还在发蒙,只见冲过来的陆月升,抓着她的手往屋外跑,二话不说,将她的手臂插入院里的积雪中。
“别动,焐着,一会儿就好了。”
灼热感一点点消失,沈昭昭抬眼看他,她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他的脸到她的脸不到五厘米,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镜框后的睫毛、他鼻梁上的毛孔,以及眼角下的一颗小小的痣。
许久之后,她都记得那一瞬间,像用刀刻在了她的回忆里。
因为这件小事,她和他忽然熟络起来,仿佛从长辈变成了朋友一般,没了距离感。那时,她尚天真,什么都同他说,而他也总一副认真的模样,有时候外公不在,他过来,她像模像样地请他进去坐,给他泡一杯滚烫的清茶。
也许是年纪差距,他们不会有男女同处一室的尴尬。
她笑得眉眼含春,他正襟危坐,而窗外春风四起,掠过最后一丝薄雪的屋檐。两人不知道怎么说起父母,她忽然低垂了眉眼。
去年夏天,她的父母葬身于一场火海,举目望去,唯有在北方的外公一个亲人了,她别无选择,千里迢迢地来投奔。
话说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了。
忽然,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亮的、小鹿似的眼睛,问他:“我可以叫你陆先生吗?”
他大概看出她是为了打破沉寂才说的话,点头轻笑。
沈昭昭傻笑,可那眼底分明还带着哀愁,他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其他的事情。那巨大的悲伤,被他的话题渐渐压回心底,沈昭昭望着他谈笑风生的样子,少女的心意一点点呈现出来。
她脸上一本正经,心却像搭上了秋千。
如果要问沈昭昭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月升的,大概就是那一刻吧。
03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
四月了,还有微微的凉意,但沈昭昭已经穿起了裙子,尤其是在陆月升过来的时候。她总在院子里站着,踮着脚张望院子外头那条窄窄的小路。看过别家屋顶的炊烟袅袅,路过的黄狗撒欢地吠,放学的小孩结伴路过,终于,出现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整日的盼望没有白费,她的心里像握住了一缕春风。
那日才下过雨,黄昏天光还有点亮,院子外的石榴树上还挂着水珠,沈昭昭在院子里擦洗外公的雨靴。陆月升过来好一会儿了,跟外公在堂屋里聊天,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
“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是外公的声音。
沈昭昭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听见陆月升说:“家里事多,不想害了别人。”
她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不禁露出浅浅的笑。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昭昭一边吃饭,一边摆出懵懂无知的表情,问外公,陆先生都快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
外公饮了一口酒,皱了皱眉,说起了陆月升家里的那一团乱麻。
外公说,陆月升家里穷,父母年迈了,可下面还有四个兄弟姐妹要照料,这样的家庭,即使他再好,也鲜少有姑娘愿意嫁过来,估计怎么也得等他弟弟妹妹大些了,才行吧。
外公说了很多,沈昭昭却只记得这几句。
那就是要再过三五年,那时候她也长大了,应该也会长高一些,那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了,他也不会再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因为这一点期待,沈昭昭开心了好几天。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这次陆月升身边跟着个姑娘,和他一样明眸皓齿,穿着件浅绿色的布褂子,裤子短了一些,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紧紧地挨着他。
沈昭昭盯着她,手揪着裤子,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都快能杀人了。
很快,他们一道走进院子。
陆月升一见她就笑了,轻声细语地说:“昭昭,给你带来一个伴儿。”然后,他扭头说,“春夏,这是我跟你说的昭昭,南方来的。”
那女孩伸出手,笑得露出一口牙,声音朗朗:“你好啊,我是陆春夏。”
听到这儿,沈昭昭倏地松了口气,露出笑脸来,柔声答:“你好,我是沈昭昭。”
原来,她是他的三妹,沈昭昭顿觉松了一口气。
陆春夏和沈昭昭同年生,只是春夏的生日是四月,而她是十月,算是虚长半岁。很快,两个女孩就玩在一起,熟络得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之后,陆春夏常常来找沈昭昭。
沈昭昭清瘦,一条裙子像挂在她的身上似的,静默如山,而春夏有青春少女的姿态,微胖的,笑起来肉肉的脸像开着花。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因为陆月升而有了关联。
夏天姗姗来迟,傍晚的霞光铺了半边天,春夏忽然来找沈昭昭,让她去家里吃西瓜,说是陆月升学校里分的。
沈昭昭自然欢喜,但只露出浅浅的笑,悄悄回房间换了条最喜欢的连衣裙。
穿过半个小城,她们终于到了陆家。
陆月升站在门口,一看到就招手让她快点过去。
沈昭昭低头拢拢耳边的发,一踏进院子,就愣住了。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中间摆着几个大西瓜,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投去,她紧张得握紧了双手。
沈昭昭求救似的看向春夏,她却早已经跑进人群里。
沈昭昭又去看陆月升,他对上她的视线,笑得有一些尴尬。
“家里人多。”
她咧嘴一笑,她懂得他的尴尬,在大家分吃西瓜的时候,她环顾整座院子和开着门的堂屋,真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
她忽然有些心酸,如此美好的陆月升,就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初到北方时,她还以为外公的家已经算是残旧了,没想到还有更甚的。
就在她想这些时,忽然有人递给她一片西瓜,她知道那是陆月升的手,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西瓜很甜,比她在南方吃的甜多了,但她不好意思多吃,春夏吃得满脸西瓜汁,见她不吃,把她那份也吃了。
夜色渐渐弥漫,陆月升用网兜装了半个西瓜,让她带回去给外公。
沈昭昭也没推辞,趁着还有一点光亮,匆匆赶回去,走到一半,夜已经完全深了。那个年月,小城里灯火零星,行人不多,她越走越快,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一路上都不敢回头,最后一路跑回去的。
进了院门,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04
正式入夏之后,外公同沈昭昭说起读书的事情。
如果她想继续读大学,外公也可以供她去读书。她的目光掠过门口的石榴树,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窄巷,忽然说不读了。
外公让她仔细想清楚,这是关乎她这一生的大事。她依然笃定地说不读书了,她想去教书。
那个年代,高中学历也算是高文凭,沈昭昭通过外公的关系,进学校当了小学代课老师,教一年级语文。
等暑假结束,她就正式跟陆月升成了同事。
开学之前,沈昭昭特地去做了几套衣服,杏黄色的开衫配白色的裙子,是她在画报上看到的,买最小号都还大。她自己跟隔壁的大婶借了缝纫机,改了腰身,才勉强能穿。
开学前一天,春夏带了水果来看她,是一种她没见过的水果,咬下去甜中带酸。
“这是什么?”她问。
“你还没开始上课,我先给你上上课啊,这个叫姑娘,沈老师。”春夏打趣她。
沈昭昭瞪春夏一眼,问她什么打算,她忽然低下头,说要去外地打工了,供弟弟妹妹们上学。
“还有我哥。”
她忽然提起陆月升,沈昭昭所有心神都集中了,只听见她说,她哥哥年纪也大了,她要赚钱给哥哥当聘礼。
分明跟沈昭昭没一点儿关系,她却忽然红了脸。
第二天,沈昭昭刚走到校门口,远远就看见了陆月升。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黑色的布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在她看来,却像是发着光。
等他走过来,她才跟他打招呼。
他用一种长辈打量晚辈的眼神打量她之后,说了一句:“沈老师。”
沈昭昭立即红了脸,微微低头:“还是叫我昭昭吧。”
“不行,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他笑着说。
沈昭昭点头,心里莫名欢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陆月升叫她沈老师的时候,眼底有如同海浪般缱绻的、暗藏的笑意。
初秋的早晨,微微的风,她同他一起迈进学校,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打闹着,如同清晨的鸟儿一般欢快。
学校的办公室只有一间,所有老师的办公桌都凑在一起,沈昭昭的位置刚好和陆月升的挨在一起,两人共享一扇窗,窗外是一棵长了花苞的黄栌树,到十月的时候,就会开出细小的黄花,起风的时候,会落进窗来。
毕竟是刚做老师,沈昭昭第一堂课紧张得舌头打架,还好一年级的孩子们都天真,他们只觉得这个老师好年轻,说话的口音很可爱。
第一节课下来,沈昭昭走路脚都是软的,刚走到办公室就碰见了端着茶杯的陆月升。
陆月升说,他刚刚在窗口听了一会儿,讲得不错。
沈昭昭心里激动,却只是笑笑:“谢谢陆老师。”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陆老师,从前她都叫他陆先生。
陆月升愣了愣,朗朗而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给她。橘子像是被人握在手心里很久的那种,给人一种温热的触感。
陆月升对沈昭昭的照顾显山露水,但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某天,年轻的孟老师私下跟沈昭昭说——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谈对象呢。
正在吃饭的沈昭昭差点被噎住,像是被人看透了心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孟老师接着说:“陆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了。无趣。”
沈昭昭想替他辩驳,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的快乐快要溢出来。
05
两个月后,办公室里又来了一位美术老师,是个二十岁的男孩子,笑起来一脸爽朗,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牙,穿着海魂衫也很好看。
来的第一天,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自我介绍,他叫徐宁。那时,沈昭昭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这个名字也会成为她漫长人生里的一部分。
徐宁坐在沈昭昭的边上,他一听说沈昭昭是南方人,眼睛都亮了。他说,他高中就在南方念的,还说到厦门的海、蓝天和海岛。
沈昭昭思及故乡以及过世的父母,忽然有些难过。
可徐宁喋喋不休地说着,丝毫未察觉到她的伤心。
沉默许久的陆月升忽然开口了:“徐老师,我带你去操场看看吧。”
徐宁这才停下来,跟陆月升一起出去了,沈昭昭沉浸在往事里,久久回不过神来。陆月升回来的时候,带了两斤纸包的舌头糕,说等会下课跟她一起去看外公。
沈昭昭这才从悲伤里抬起头来。
回去的路上,陆月升跟校长借了自行车载她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
“刚校门口有老人在卖,最后一串了。”他说。
沈昭昭接下冰糖葫芦,还没吃,就甜到了心里。
她抬头去看他,他慌乱地跨上自行车,脚下飞快地踩着脚踏板,风呼啦啦地响起来。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陆月升像一个少年似的意气风发。
那个晚上,沈昭昭拿着那串冰糖葫芦,欢喜得忘记一切烦恼。她将它藏在抽屉里,好几天才舍得吃。
她知道,陆月升支开徐宁、帮她买冰糖葫芦,都不过是为了安慰她,即使他什么也不说,她也懂他这种笨拙的关怀。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悲伤,她和陆月升差了十五岁,她不知道要如何去拉近他们的距离。
这成了沈昭昭一整个冬天的心事。
第二年春天,沈昭昭二十岁了,依然清瘦,但眉眼更开阔了些,少女的样子在她脸上渐渐退去,显露出年轻女人的气韵来。
办公室里的孟老师要结婚了,在办公室里发喜糖时,忽然旁敲侧击地问沈昭昭,家里有个堂弟,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儿。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孟老师声音不大,但是沈昭昭知道对面的陆月升一定听见了,她垂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墨水瓶。
“谢谢孟老师,我……”沈昭昭涨红了脸。
陆月升忽然搭腔:“孟老师什么时候开始做红娘了?”
孟老师笑笑:“没有,随便说说。我要是做红娘啊,首先得帮你解决人生大事。”
陆月升轻笑,沈昭昭向他投去感谢的眼神,孟老师也看出沈昭昭没这意思,便转移了话题。
这时候,刚下课的徐宁走进来,手里拿着美术课上完成的一幅画——是一串紫色的葡萄。
“沈老师,送你一串葡萄。”
徐宁随手就把画放在沈昭昭的桌上,她下意识去看陆月升,他怔了怔,继续埋头写教案。
沈昭昭提高嗓音说了声谢谢,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画夹在了书里,说回去裱起来。徐宁的嘴角有一闪而逝的笑,窗外清风徐徐,黄栌树的叶子遮天蔽日,沈昭昭的余光一直看着陆月升,他却始终未抬起头来。
这之后,陆月升忽然对沈昭昭生疏起来,也很久都不再去看外公。
倒是徐宁的用心,一点点表露出来,没多久,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能看出他的心意。沈昭昭不傻,自然明白,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明白。
她的目光永远都只在陆月升的身上。
06
四月,玉兰学校里的玉兰开了。
远远望去,一树雪白,沈昭昭刚走进学校,徐宁就跟上来,给她带了山药粥,盖子一揭,腾腾热气飘上来。
沈昭昭有些动容,不过是因为昨天在办公室随口跟孟老师说了一句胃不舒服,他就巴巴地煲了粥,不知是起了多早。
沈昭昭想拒绝,可余光一瞥,看见不远处的陆月升,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她接下了徐宁的粥,露出甜甜的笑,说了声谢谢。这一切刚好被陆月升尽收眼底。
他朝他们笑笑:“早啊,沈老师、徐老师。”
“早,陆老师。”徐宁乖巧地答应。
她想从陆月升的眼神里捕捉到某些不悦,却只有一片清澈。
沈昭昭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布袋,忽然觉得他头顶的一树玉兰都失去了光彩。
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饭,陆月升也不去,说是从家里带了粥。
沈昭昭没多想,只觉得好像一切都在按照她不希望的方向发展,隐隐之中,她有些难以言明的惆怅。
昨天晚饭时,外公旁敲侧击地问起她对以后的打算,除了外公之外,她也没别的亲人了,以后就留在北方,嫁个北方人。
她吃着饭,支支吾吾地没说话,脑海里只冒出陆月升的脸来。
但她知道,外公一定不会同意,她和陆月升差着辈儿。
夏天来临,沈昭昭新做了几条裙子,趁着放学的时间和孟老师在一起闲聊,孟老师已经怀孕,圆润了不少。
孟老师忽然话锋一转,问她:“陆老师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一句话让沈昭昭愣住,像是世间所有的水都在她心里结了冰,然后砰的一声,冰碎了,扎得她生疼。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孟老师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八卦:“听说是个脚有残疾的姑娘,还嫁过一次人,唉,真是可惜了,陆老师这么好的男人。”
沈昭昭不说话,只觉得血液像要倒流似的,后面也没听清孟老师说了什么,行尸走肉地回到办公桌前,望着对面陆月升整齐的桌面发呆。
窗外的夏风入窗来,她一下子就落了泪,却一点也不敢发出声来。她捧着脸假装看窗外,眼泪顷刻间就打湿了袖子。
徐宁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在楼下对着窗口大喊。
“昭昭,快下来,我送你回家。”
一周后,陆月升在办公室里发请柬。
大红色的请帖,是他的字迹,沈昭昭看了一眼,就不想再打开,徐宁和孟老师、校长都笑着说着祝福的话。
她假装忙着备课,不去看陆月升。
结婚的日子是在秋天。暑假时,学校里有两个去北京进修的名额,本来校长定的是陆月升跟沈昭昭,可最终是她跟徐宁去了。
大概陆月升是忙着结婚的事,整个暑假,沈昭昭都没有他的消息,在电话里跟外公打听,外公只说他没来过。
沈昭昭站在故宫前,望着繁花似锦的北京城,热闹喧嚣的街上,小贩们忙得热火朝天,徐宁在一个个摊前排队。
一会儿,他带回来一兜的冰糖葫芦和用纸包的驴打滚儿。
“这个你今天吃,明天还有的吃,对了,还有这个驴打滚儿,带回去给你外公尝尝……”徐宁一脸认真地说着,透着青春的气息。
沈昭昭知道,他对她是真的好。
从北京回去的火车上,徐宁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跟她告白,还没说完,她就答应了。话音刚落,徐宁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回去之后,徐宁跟她一起回去看外公,她什么也没说,外公就明白了,在徐宁走后,外公说,这个小伙子不错。
那个年代,一切都很含蓄。
沈昭昭知道,这辈子大概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她做不到跟陆月升同处一个办公室。她决定辞职,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她赶在开学前,打了辞职申请,校长挽留很久,她去意已决。她收拾自己桌子的时候,一直看着陆月升的桌面,趁着没人,她在他的座位坐下,抚摸他的桌子、书本、钢笔和墨水瓶,眼泪无声无息地砸下来。
再见了,陆月升。
07
沈昭昭去了另一所学校。
没多久,她就跟徐家商量起了婚事,把结婚时间定在了冬天。
周末,沈昭昭跟外公一起修葺院墙,希望结婚的时候体面一些。
沈昭昭站在凳子上,去够门楣上的一根狗尾草,却怎么也够不上。
忽然,她眼前出现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摘下狗尾巴草。她慌忙回头,立刻愣住了。
这是她去北京之后,第一次见陆月升。
他仍旧是从前的样子,旧旧的衬衫和鸡心领的毛衣,两人相顾无言时,外公伸出头来。
“哦,我叫月升来帮帮忙。”
沈昭昭没说话,看着陆月升过去接下了外公手里的瓦刀,铺灰走线,笨拙但沉重。
外公进去泡了茶,叫她进去端,她刚端起茶,外公就跟她耳语。
“不要问他结婚的事。”
“为什么?”沈昭昭不解。
外公说:“姑娘反悔了。”
沈昭昭一听,整个人都愣住,看了一眼外面的陆月升,灰色的天衬着他灰色的衣衫,斑驳的墙壁显得他越发清瘦,透着孤独。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她。
可是,早点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和徐宁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徐宁那么好,他的家人那么好,一切都那么好,她能怎么办呢?!
1985年冬天,二十一岁的沈昭昭嫁给了徐宁。
除了陆月升感冒没来之外,学校里其他的老师都来了。婚礼结束时,沈昭昭送外公回去,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在门口热闹的街巷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可再看,就什么也没有了。
回去的路不远,但沈昭昭觉得走了好久。
喝了酒的外公,颧骨微红,走路摇摇晃晃。两人走到僻静处,沉默许久的外公忽然开口了。
“昭昭啊,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你,可是,你们不合适。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和人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昭昭,外公是为你好啊。他也是为你好。”
外公的醉话无名无姓,但是,沈昭昭知道他说的人不是徐宁,她才明白,原来外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早就知道陆月升没娶跛脚姑娘,却瞒着直到她跟徐宁订婚才告诉她。
而徐宁也一定知道,却也瞒着她。
她忽然心疼起陆月升来,也心疼徐宁,原来徐宁什么都懂。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即使藏在心里,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可是,为什么这条路她还是走错了?!
为什么她没有多一点勇气?!
08
结婚之后,沈昭昭再也没见过陆月升。
在家里,徐宁也从来不提起,外公也闭口不谈,而陆月升也再不来看外公了。他从她的眼睛里,住到了心里。
大概是出于心底的愧疚,沈昭昭对徐宁很好,是公认的模范妻子。婚后第二年,沈昭昭生了女儿,生活忽然像山一样稳固。
她不去打听陆月升过得如何,也没有刻意去联系从前的同事。她明白,她和他终归是两条平行线,有各自的人生。
再一次有陆月升的消息,是九年后了。
沈昭昭带着放学的女儿在广场玩儿,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一抬头,见是春夏。
十年不见,春夏一点儿也没变,一见到沈昭昭,就笑得眉眼弯弯,两个人激动得差点落泪。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春夏说起她在外打工的经历,以及她前两年嫁给了上海的一个老板,定居在上海了,这次回来是帮弟弟买房子。
沈昭昭一阵感慨,一晃,竟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年傍晚在陆家院子吃西瓜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
她们聊了很久,暮色渐渐压下来,春夏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
“昭昭,你那时候是喜欢我哥哥吧?”
这一问,让沈昭昭愣住,她轻笑:“瞎说什么呢。”
“你别否认,我知道的,我以为你会嫁给他。”春夏忽然有些伤感。
沈昭昭的笑一点点僵住、散去,半晌才应她:“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春夏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极为克制的声音说:“我哥他到现在都没结婚,即使我给他买了房子,劝他有个家,也有很多媒人上门,可是他翻来覆去一句话,一个人习惯了。我知道,只是因为那不是你。”
春夏说完,笑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她挥挥手走进人群,沈昭昭愣在原地,想起十年前的陆月升,想起她曾动心的那些时刻。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徐宁给她送山药粥的那天早晨,陆月升也带了粥,可她分明记得他说过——他不爱吃粥。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她没能早点明白呢。
沈昭昭掉进回忆里,一会儿笑,一会儿鼻酸,女儿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她没说话,也没动,一点点被夜色包裹。
09
又过了几年,沈昭昭四十岁了。
九月,她送女儿乘坐去北京的火车,回程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走错了路,刚好走到了她曾任教的学校。校门口的黄栌树比从前更高大,高出围墙许多了,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搜索,心却被回忆占据。
忽然,从侧门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消瘦而挺拔,戴着眼镜,留着过时的中分头,穿着旧旧的鸡心领的毛衣。
隔着车窗,她看见他也正好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汇,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沈昭昭望着前方拥挤的汽车和高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