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叫谢千鹤,本来叫谢千寒的。可我妈说千岁寒的寓意不好,她不想我的一生寒冷而曲折。
001
1995年,方知知十五岁,本是少女天真无忧的年纪,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日子像白开水一般平淡无味。直到遇到谢千鹤,她才觉得人生变得稍微有趣一点。
那时的方知知刚放学,无人同她结伴,她只得背着书包在深水埗四处晃荡。她咬着吸管正在喝糖水消暑。
倏忽,一道重力撞向她,水杯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她也被撞倒在地。方知知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咽,类似于对生活的绝望。
“死阿仔,让你不好好读书,说了让你不要碰棋,那是我们这种人碰的吗?那是有钱人用来消遣的玩意儿,我们就该老老实实地生活。”谢母边骂边擦眼泪。
谢母穿着过大的的确良衣衫,风一吹,像一面迎风飘荡的红旗,无所依。她是铁了心拿鸡毛掸子打他,就指望着能打醒他。街坊邻居都习以为常,只有刚搬来卖鱼蛋的男人不谙此事,忙去劝阻。
谁知谢千鹤拦着对方的手臂,沉默了一会儿:“让我妈多打一会儿。”谢母红着眼继续边打边骂,到了最后她自己打累了,“砰”的一声把门关紧。
“你没事吧?”谢千鹤抻了一会儿脖子,扭头问。其实摔跤还是有点疼的,但方知知显然是被眼前的美色给迷惑了,下意识地摇了头。谢千鹤逆着光站在她面前,可以看见他细白的脸上金色的绒毛,身上穿着的白球衫和浆洗得褪色的牛仔裤。
谢千鹤一把将她拉起,轻轻地扫她一眼:“会下棋吗?”
方知知摇头,她真的没什么特长和爱好,在别的女生都去学钢琴跳佛朗明哥的时候,她只会偷偷在课堂上看漫画。谁知谢千鹤发出轻微的笑声:“不会我教你,陪我下一局。”
同学都说方知知愚笨,其实不然,她反应过来后指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说:“可以,但是你要请我去冰室喝菠萝蜜糖水。”
后来他们在冰室里度过了美好的一下午。谢千鹤给方知知点了大份的菠萝蜜糖水和猪扒包,给自己点了一份白开水。当他掏出皱巴巴的钱,方知知看到服务员轻蔑的眼神,很想把自己身上的金镯子砸到对方脸上,但她素来胆小,只敢在心里想想。
谢千鹤给她介绍了简单的规则:“以黑白子为界,着子完毕后,清理双方死子,以点数为准,谁占的字数多谁就为胜。”
其实谢千鹤讲的都是很简单的入门方法,包括提子,棋里面的“气”等说了一遍,方知知听得云里雾里,但仍不停地点头附和。方知知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得好好珍惜。
古铜色的吊扇缓慢地转动扇叶,锈迹斑斑的古董收款机,隔壁卡座里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马经在讲赛马的事,女人们则在商量着什么时候凑桌打麻将牌。
只有他们在安静地下棋,谢千鹤偶尔发出指点的声音,女孩嘴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遇见谢千鹤,她的生活好像有了丁点光亮。
002
方知知长相寻常,身材微胖,脸上还有几颗淡淡的雀斑。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爸爸因为忙于生意很少着家,是阿嬷把她拉扯长大的。老人家哪管什么是时髦的款式,只知道给她买保暖又喜庆的衣服。
人们总是对看起来乖顺的女孩生出敌意,所以班上的女生变着法儿地排挤她,一有事也只知道差遣她。她们从来不记得方知知的名字,只知道说:“喂,去帮我接下水。”
“我们南洋中学的校服这么好看的款式,蓝衬衫配百褶裙她也能穿得无比臃肿。”水龙头被拧关上,“哗哗”的流水声停止,脚步声远去。方知知这才打开厕所门,偷偷拭掉眼泪,平静地去上课。
1991年,郭霭明在美国修完电子工程硕士后回国拿了港姐冠军,至此她进入演艺圈,拿奖拿到手软。即使时隔多年,香港的街头报刊店依然流行郭霭明的画报。
人们纷纷效仿她的穿着打扮,班上的女生怂恿方知知去买郭霭明头上戴的发带,方知知就傻乎乎地跑去商场被店员推荐了一个款式。
次日上学,阿嬷还给她编好了两条羊角辫以配那根发带。坐电车去上学的路上,她遇到了谢千鹤。方知知指着他身上的校服,惊喜地道:“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嗯,围棋学会了吗?”谢千鹤只关心这个。
方知知笑嘻嘻地道:“学会了,你要记得来找我玩。”谢千鹤点了点头,低头去看手里的棋谱。阳光跳跃在他的长睫毛上,拉出长长的一道阴影。方知知一路偷偷地看他看到了学校。
在学校门口分别的时候,方知知露出两颗小虎牙,有点害羞:“你觉得我头上戴的发带好看吗?”
谢千鹤抬眼看她,方知知戴着红底白圆点的发带,实在是不怎么好驾驭的款式,瘦的人戴上去尽显俏皮,而她搭上两条粗粗的羊角辫之后,只有扎眼的感觉。
可谢千鹤对上方知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里面还藏着一丝渴盼,“难看”二字就有点说不出口。他抬手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认真地说道:“好看。”
谢千鹤的手掌有点烫,方知知脸红红地看着他:“等下午休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下棋。”可当谢千鹤来找她时,方知知正在照常受欺负。
原因是方知知头上戴的发带跟一个女生的撞了,那个女生跑到中意的男生那里撒娇。青春期的男孩向来顽劣,他假装失手推了方知知一把见她没反抗,正打算来第二下的时候,被一只伸出的手臂给攥住了。
男生龇牙咧嘴地叫着;“疼疼疼。”
是谢千鹤,他真的人如其名,像只仙鹤,长手长脚,身材瘦削,看起来还有点没营养。可谢千鹤轻轻松松拎着他的衣领往前一推,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个吹水佬。”
扔下这些话后,谢千鹤就牵住她的手,离开了拥挤的人群。他的手掌宽大而燥热,方知知紧张得出了汗,心里好似有千万只白鸽飞出来。
003
谢千鹤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把方知知带到操场后就放开了她的手。谢千鹤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始布棋局。谢千鹤见她眼眶红红的,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想了想:“你知道杜康这个人吗?”
“我不知道,但我背过曹操的《短歌行》,里面有一句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方知知有些抽噎。
“对,就是里面的这个人,他就是个造出美酒的人。”谢千鹤顿了顿,“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没什么大的忧愁,解忧只需要下一盘棋就好了。”
方知知的眼角还挂着泪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好,以后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来找你下棋。”谢千鹤掏出裤兜里的蓝格子手帕扔到她的头上,语气严肃:“把你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了再来下棋,下棋讲究三个字——‘净,静,境’。”
“你一样都没占。”谢千鹤毫不留情地讥讽她。
至此,方知知天天跟在谢千鹤后头下棋。久而久之,她也学出了一些门道,虽然经常惨败,但起码能和他对弈了。
方知知喜欢谢千鹤身上的一些特质,比如他深陷囹圄却从不感到失意。相反,他还一脸轻松地说起自己的事:“我妈就不让我碰棋,她说做梦梦见老天爷讲我不是吃这口饭的,说我只要沾上棋一生便会大起大落,到处颠沛流离。”
“本来我也知道这玩意儿是有钱人沾的东西,可我小时候干活的时候,没有任何休闲娱乐,收废品的时候捡了一副棋子,就开始自学,后来就上瘾了。”谢千鹤说道。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认识之前寡言沉默,熟了之后反而会多说几句话。“我妈讲下棋根本不能吃饱饭,还耽误我学习和挣钱。”谢千鹤发出轻微的哂笑,“可以我现在的棋力,去参加比赛估计能拿奖金。”
方知知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托着腮问道:“那你去参加比赛了吗?”
“一次都没去,我不乐意干。”谢千鹤的语气欠欠的,话语却无比睿智,“当你怀着目的去下棋的时候,自身的棋路就会短,气也会慢慢消失。”
谢千鹤伸出双手搓脸叹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叹息:“而且我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多半是被我气的,我还是让她省点心好。”
除此之外,谢千鹤还教会她很多人生有趣的箴言。比如方知知没有朋友这事,谢千鹤正在认真写试卷,抬头漫不经心地说:“过多的朋友就被蒙住双眼的游鱼,只会被困住,一个人单打独斗才有意思。”
“况且,你有我就够了。”谢千鹤兀自掀起眼皮,懒散的语气里藏着一种认真。
方知知听了,心里像日光下的夏蝉,被淋了一层透明的糖浆般清甜。她不知该如何示好,只知道笨拙地将喜爱的菠萝蜜糖水递给谢千鹤,期待地看着他:“送给你,我最喜欢喝的。”
谢千鹤挑眉,他并不喜欢过甜的东西,可还是接了过来。但方知知的烦恼刚过去没多久,又有了新的烦恼。她的嘴角向下压:“要怎样才能变瘦呀,我太胖了,一点都不好看。”
谁知谢千鹤捏了捏她的脸颊,他修长的指尖触碰到方知知的脸时,她的眼睛紧张得不知该往哪儿看。他笑得一脸肆意:“你这样不算太胖,挺好的。”
“好。”
004
方知知青春期的这些烦恼,像一颗石子,往湖里轻轻一击,荡起了细小的涟漪转瞬消失不见。方知知和谢千鹤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一起上下学,在冰室里下棋,有时他还会带方知知坐电车去自己的秘密基地——方角球场。尽管是换了个地方下棋,但她还是乐意和谢千鹤在一起。
其实,谢千鹤的烦恼比她的大,也更容易压垮人。比如他家欠了一大笔债,母亲再犯重病而住院,谢千鹤打算高三毕业后就不再继续念书了。
方知知急得团团转,想找父亲借一笔钱,谁知一向疼爱她的父亲厉声训斥她:“帮助朋友?什么朋友会需要这么大一笔钱,还是你觉得爸爸挣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方知知眼眶泛红,跑去将从小到大亲朋送的首饰装在书包里跑去找谢千鹤。谢千鹤和以前并无二样,还是一副无所忧虑的样子:“我没事,只是不能念书了,又不是不能下棋了。我想找点活干,但还差一个月才成年。”
“我想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挣钱。”谢千鹤语气坦然。
这会儿方知知的眼泪彻底“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抽噎着说道:“你别走……你走了我……我怎么办,简历……我们可以再投。”
谢千鹤叹了一口气,将她的首饰装回包里,揉了揉她的发顶:“好,我不走,但是这些东西不要再轻易拿出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佑你岁岁平安的。”
“我不走,工作再找就是了。”谢千鹤出声道。
方知知立刻止住了抽噎,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看向他:“你答应我的,工作肯定能找到的,我可以当你的福音。”
很快,果然如方知知所言,谢千鹤在尖沙咀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场找到了工作——警卫,商场方宽宥了他还差一个月才成年的事实,并给了较高的薪水。谢千鹤换上浅蓝色制服,肩膀上的徽章、腰间的对讲机衬得他身姿挺拔。尤其是戴上帽子后,显得他的五官越发硬朗,狭长的眸子藏着几分内敛,倒长得像荧幕上的小生了。
谢千鹤在上班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学会了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就像这个社会微小的形态,虽然在工作,脑子里却走了上万遍棋。
偶尔会有一身贵气的女人上前来搭讪,邀请他下班后去喝杯咖啡,调情之意溢于言表。谢千鹤冷笑一声:“会下棋吗?”
女人怔在原地,缓过神来后讪讪地走了,暗地里却骂他不识风趣。
谢千鹤心想:还是自家那个小傻妹好,心思纯良,还会同自己下棋。
005
谢千鹤负责的这一层是金银饰品柜台,所以在安保方面力度比较强。这天,商场里少了一枚鸽子蛋戒指,那枚戒指上的钻石切割得很精巧,梨形成花,自是珍贵。两个保安去调监控,剩下的负责排查现场。
小偷作案手法娴熟,用氢气球遮住了监控,又趁相关人员不注意将首饰偷走,只能根据视频里模糊的身影、服装,在现场排查出三个人。
谢千鹤懒得审问他们,同现场的三个嫌疑人下起棋来。结果棋逢高手,越下越起劲,同行见到精彩之处也不顾上排查了,纷纷叫好。
轮到第三个人,还差两子便走完。谢千鹤正要落子时,突然一只脚踹过来,直接将棋盘给踹翻了。
商场经理气得不行,骂骂咧咧道:“老子雇你来是负责安保的,不是请你来消遣的。”谢千鹤轻蔑地看他一眼,并不作声,这种无声的挑衅惹恼了经理,他气得捡起地上的棋子就要扔进垃圾桶里。
“蒋经理,你凭什么这么做?”跑来商场找谢千鹤的方知知见到了这一幕,气呼呼地说。
方知知站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圆圆的:“谢千鹤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你这样做太不尊重人了。”
“是是是,小姐你说得对,”蒋经理点头哈腰,犹豫着道,“可是这小子……”
谢千鹤懒得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倒是一旁的方知知急了,她推了推谢千鹤的手臂,语气焦急:“我不能让他们误会你,你赶快解释一下。”
本身心硬如铁,不想跟人周旋的谢千鹤望着方知知澄澈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妥协道:“做了坏事的人一般都很心虚,只想逃脱现场,小偷就是就好的例证。”
“我能想到的排查方法就是同他们下棋,哪怕是个不会下棋的人,只要不是心怀鬼胎,表现都会是正常的。只有第三位,心思不在下棋上,走法凌乱。他的心思不在棋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外转,所以……”
谢千鹤没有明确地指出是谁,只给了个大概的方向,其他同事根据身高和衣着去排查第三个人,加上第三位下棋人受不了场内人的眼神拷问,心虚地承认了是自己所为。
全场拍手叫好,只有蒋经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地拍了拍谢千鹤的肩膀:“年轻有为啊。”
商场重新恢复正常的秩序后,那位同谢千鹤下棋的中年人还没走,听他的口音是内地人。他同谢千鹤握手,是一口标准的汉语腔:“我叫老季,很高兴认识你,你不属于这里,走出去你会更出色。”
方知知一听急了,嘟囔道:“谢千鹤在哪里都很出色。”中年男人笑而不语,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知知。
谢千鹤下班后带方知知去吃饭,一份卤肉饭方知知吃得满嘴酱汁。谢千鹤掏出手帕,动作轻柔地擦掉她嘴角的油渍,眸子里含着笑:“你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006
谢千鹤以前同她讲过,有一个叫王朔的北京的作家,从前在药店上班,后来辞职写小说,有一句让他印象很深刻:聪明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把无价值的事做得有声有色,在玻璃缸里游泳,也有乘风破浪的气魄。方知知觉得谢千鹤就是这类人,把这句话贯穿了一生,也将梦做到了极致。
方知知是后来才发现谢千鹤没再去百货商场上班的事,她也才知道他母亲最近去世了。谢千鹤约了方知知在方角球场见面。
要说谢千鹤与从前别无二致是可能的,他瘦得厉害,五官凌厉,身上空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方知知怎么也不肯相信,从前那个骂人声音响亮的谢母竟会离他而去。
方知知上前给了谢千鹤一个拥抱,小小的手臂圈住他的腰,企图给他一点温暖。
“方知知,我要走了,”谢千鹤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顿了顿,“我妈临终前说她亏欠我太多,人要去了反而更看得开了。她让我走,想下棋就下棋,你记得不得我说过,追梦的路上单打独斗才有意思。”
谢千鹤第一次这么正经地叫方知知的名字,好似要进行一次郑重的道别。很快,谢千鹤胸前的白衬衫就湿了一大片。
“你打算去哪儿?”方知知不停地拭掉眼泪。
“北京,”谢千鹤沉吟了一会儿,“或者东京,我也不清楚。”
方知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她吸了吸鼻子:“没关系,无论你去哪儿我总能找到你,你等着我。”
谢千鹤习惯性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好。”
“我们再下一盘棋。”方知知建议道。于是他们俩盘腿坐下,认真地下起了最后一盘棋。他们都不说话,一种无言的默契让两人享受这静处的时光。绿色的草地,阳光下细小的灰尘,球场上的男生进了一球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瑰色的夕阳笼罩在两人身上,呈现出一种安静的温柔。棋下完后,谢千鹤教她唱了一首歌,他轻轻地哼唱着,薄荷嗓里唱出的字带着点性感。
谢千鹤走的时候没告诉方知知,他是一个人走的,似杳无归期。方知知虽愚笨,却也知道拾起课本认真念书。
放学后,她手里端着一杯菠萝蜜糖水四处晃荡,有时候幻想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会不会突然冲出来撞到她,可是一次也没有。
007
千禧年到来的时候,方知知来到东京求学。她刚从浅草寺出来的时候,日本的花火大会才刚刚开始,绚烂的焰火竞相开在乌蓝的天空上,无限美丽。
方知知看着焰火,只是望了一会儿便匆忙赶回了学校。她的作业还没完成,《围棋学术论》也没看。学校里的人都说方知知是个怪人,长相妍丽,成绩优异,却拒绝恋爱,拒绝加入任何社团。哦,除了围棋社。想找方知知,她要么是泡在图书馆,要么就是在围棋社。
此时的方知知已经不是青春期那个敏感自卑的微胖少女了,瘦高的身材,五官也早已长开,一双眼睛十分灵动。
围棋社的社长跑去找方知知:“这次学校有一个大型的围棋比赛,是和校外名士对弈,奖金有两万块呢,我已经替你报了名。”
方知知心中一动,两万块,能省去多少做家教和兼职的活儿。只是想了一会儿,她便坚定地说道:“谢谢学姐,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知,你知道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吗?”社长一脸惊讶。
方知知淡然一笑,将碎发顺到耳后:“不为什么。”
“可是对方点名要你参加,看来知的棋艺已经声名在外了。”学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方知知翻着课本的手顿住,心里却紧张起来,暗自猜想对方是谁。
由于学姐已经将报名表交了上去,加上整个社的人都在劝她,方知知也想弄清提出要她参加的人是谁,所以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围棋大赛海选的时候,方知知一路过关斩将,颇有一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成功地进入决赛。
当她走上对弈席的时候,看到眼前人,眨了眨眼睛,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是谢千鹤,两个人再见时,如同隔了一道岁月长河。
方知知对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谢千鹤的衣着、外貌跟以前没多大差别,身上仍然有一种干净的气质。如果非说他有不同的话,那就是身上那股张狂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积攒下的沉稳。
谢千鹤的脸色过分苍白,他看向她时嘴角向上弯起:“傻妹,好久不见。”方知知眼睛酸涩,别过脸去。
两人对弈,最后竟是方知知轻松获胜,夺得奖金。方知知不认同这种输赢,跑去找谢千鹤,孩子气地说:“我不相信你会输,再比一次。”
谢千鹤剧烈地咳嗽起来,待他气息平稳,又用一种极安静的口吻说:“你要相信你自己,以前我不是说过吗?参加多了这种利益比赛,‘气’会慢慢消失,我就是。”
“为什么?”方知知眼神倔强,不愿相信此事。
谢千鹤扯了扯嘴角:“傻妹,你就当是我变了,为了生存,四处参加比赛吧。”方知知看着眼前身材颀长的男人,还是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一种失落感。
008
方知知开始频繁地找谢千鹤,谢千鹤的脾气怪得很,经常拒绝见她,有时心情好会同她说说话。
他们多半聊的是这些年各自的生活,方知知说得少,基本上把自己的情况轻描淡写地给揭了过去。反倒谢千鹤说得比较多,讲自己一开始去了北京找那个当年在百货商场下棋的老季,他走的时候给过谢千鹤地址。
可到了北京一下火车,他身上的钱就被偷了,只能睡长椅干零活,有时候跑到银锭桥边喝杯热乎乎的豆汁儿也算幸福。后来他的情况好点了,才联系上那个中年男人。
谢千鹤住进了他家,两人在一起也是经常下棋。老季教了他许多下棋之道,也带他出去和高手切磋。直到有一天,他连赢了老季三局,老季闷声抽着烟,挥手说了句:“你已经不需要这里了,去东京吧。”
老季替他联系了熟识的人,谢千鹤一路来到东京找到了对方的围棋馆。谢千鹤还是坚持下闲棋,极少下目的性强的棋,就这样一路在东京生活下来。
谢千鹤聪明得很,一边下棋一边在报刊上撰写关于围棋的文章也能养活自己。谢千鹤笑得有些嘲讽:“不过这是刚来东京前,现在我到处参加比赛,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他经常说着说着就在太阳底下睡着了。
方知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两人一起喝了点樱花酒,坐在躺椅上看星星。谢千鹤有些醉意,开口道:“东京有个下棋很厉害的,想与他切磋一下。”
“谢千鹤,这些年你想过我吗?”方知知声音紧张。
“还好吧。”谢千鹤皱了皱眉。
“没关系,我很想念你。”方知知走到他面前,轻轻触碰他的脸,“我喜欢了你好多年。”谢千鹤的眼睛看向别处,呼吸急促,冷声道:“困了,我得睡觉了。”
方知知也不恼,依旧陪在他身边。后来谢千鹤如愿和东京那位著名的围棋大师向天源对弈。这次比赛可谓空前盛况,据说向天源打算退出围棋界,在这之前却主动要求与谢千鹤比一场。围棋大师与天赋青年的对弈,很快吸引了媒体的眼球,许多人纷纷前来观看。
比赛在方知知的学校进行,因为他们的对弈,学校停了课,学生和老师一同过去为他们加油打气。
谢千鹤毫不推辞,直执黑子先行,只见向天源轻轻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白子放入棋盘,待在阵地内并不急于攻占。
谢千鹤垂下眼皮,稍思索一下便摆局成气直接吃了向天源的一枚白子。向天源也不急,慢慢设局围堵。谢千鹤指尖跳跃,黑子在他手下直入对方阵地,像八爪牙般迅速吞并白子,手法狠绝。第一局谢千鹤赢。
第二局的时候,向天源一路布局,将谢千鹤的棋死死围住,第二局他赢。气氛一度紧张到令全场屏住呼吸,认真观看。
第三局的时候,谢千鹤还是一路走法狠决,连连破向天源的局,打开缺口。意外的,最后两人竟下成了和棋。
谢千鹤的脸上并无憾色,一脸平静地走下棋台。
方知知想要去找谢千鹤说点什么,结果再一次被拒绝接见。直到半个月后,谢千鹤来向她告别。方知知什么也没有问,踮起脚亲吻谢千鹤,动作虔诚。
两片唇瓣相依,谢千鹤的呼吸急促起来,僵在原地,随即紧紧地抱住她。方知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会喜欢你到永远。”
009
谢千鹤走后,方知知惯常地上课吃饭。可只要一有时间,她便会去钻研那些棋谱,与人下棋时回想以前谢千鹤教过的下棋之道。
三个月后,女房东通知她去收拾谢千鹤的东西,讲他三个月的租金已到期,人却联系不上了。方知知跑去洗手间狠狠地洗了一把冷水脸,挤出一个笑,跑去谢千鹤的住所收拾东西。女房东同谢千鹤是有些交情的,她看不惯方知知冷漠的表情,抽泣道:“你怎么就不通点人情?谢千鹤患病难道你不知道吗?”
方知知怎么会不知道,自从在东京重逢之后,她向谢千鹤告白被拒,羞得逃离他家,因为不甘心又重新折回,她亲眼看到医生抬着谢千鹤进入房间,给他服用哮喘和止痛的药。方知知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方知知太了解谢千鹤了,明白他一定是希望她当个傻妹,无忧地生活。既然谢千鹤不希望她知道,她就假装不知道。包括自己家境没落,来到东京勤工俭学,谢千鹤故意举办那场围棋比赛,只是想伸出手而已,那两万块怕是他多年的积蓄。
谢千鹤为了断她的念想,故意讲自己已不是从前的谢千鹤,在方知知面前装成一个庸俗、冷漠的人。
他这一生为了“棋”颠沛流离一生,身上积累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加上哮喘复发得越来越频繁,身体早就不如从前。
谢千鹤去哪儿了,方知知不知道。有可能是去非洲大草原看角马迁徙,也有可能去漠河看极光,亦可能回了香港去冰室里喝一杯糖水菠萝蜜。
如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里所说: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也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方知知没有去找谢千鹤,她知道有些事自己还没有完成。
2001年,东京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媒体的大标语是“棋之杯大赛中,天才少女完胜围棋大师向天源”。
有记者采访方知知的赛后感想,她思考了两秒:“其实赢的人是谢千鹤,我会下棋都是他教的。半年前谢千鹤与向天源比赛,其实并不是和棋。”
“到第三场开场前休息的时候,向天源派人跟谢千鹤传话,希望谢千鹤卖他个面子,他讲自己在比赛这天,医院里有个小家伙要出生,他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失望,想与新生命分享喜悦。谢千鹤内心善良,向来看淡输赢,第三局就让了他。”方知知顿了顿,“可是我后来才知道,是向天源撒了谎。”
“请问你与谢千鹤是什么关系呢?”
方知知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光滑带暗纹的棋子:“亲人,谢千鹤教我下棋一定要心思纯良才能下出好棋。他这一生,无论处在生活的哪一面,总有一套自己的活法,也爱把梦做到极致。”
突然,方知知对着镜头流出泪来,表情悲痛。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谢千鹤的哮喘是家族遗传,多年前他妈妈正是因为过度操劳引发哮喘发病离世的。
为了好好地活下去,其实不是棋找上他,而是他找上棋。
谢千鹤给她留了一封信:傻妹,你没收到这封信最好,即使收到了也不要哭。以前我在时,就是希望你无忧地活着。如果我不在了,愿望还是一样,纯粹地活下去吧。还有,你的后半生就不要再喜欢我了。
END
很多年后,方知知也开始读王朔,读到一段话泪如雨下:我再见你,记住,不是青苔,也不是蘑菇,而是一片橘子色。五百蜡烛点亮香蕉船,银杏树下躲柿子雨,你想要一只铜哨子,结果得来满河金被子。
是啊,多年前,方知知想要一份菠萝蜜糖水,结果得来了整个世界。
少女时期想要一句安慰,少年笨拙地安慰她,以后不开心就同他下棋。孤单时想要一颗糖,谢千鹤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认真:况且,你有我就够了。
是,我还有你。寒冷也好,曲折也罢,我的千岁寒,我的后半生也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