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天气阴晴不定,浓重的云朵舒卷,简朴的礼堂内,尤将晚把印有她名字的奖杯封在一个枣红色的木匣子里,然后端正地放在置物台上。
这里烛火长燃,礼堂的规模很小,安静无声,烛光在脸侧跳动,尤将晚双手合十,静静地祷告。
此时国际心算大赛刚刚落幕,尤将晚以接近满分的一千七百五十分再次夺冠,刷新了大赛的最好成绩,并且第三次斩获个人全能特等奖。这个出道虽晚,但甫一露面便在各项心算比赛中载誉而归的天才少女,谁都未曾料想,此次是她的退役一战。
赛后,尤将晚谢绝了各大媒体的采访请求,只身来到巴黎,唯独一个做短视频采访节目的男生不屈不挠,一直跟随她到圣日耳曼德佩修道院。这份执着最终打动了她,于是,她在要回国的前一天接受了他的采访。
“为什么选择把名字封在这里?”
她眸底若星:“大数学家笛卡尔埋葬于此,对我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滴水不漏的回答,尤将晚面对镜头已经能做到谈笑自如,身上的锋利棱角还可以隐约窥见其形状,但早已不复当年张狂。
“将晚,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年轻男生关上镜头后,尤将晚正要离开,年轻男生突然出声。
“请讲。”她点头示意。
男生犹豫片刻,问道:“你现在以一百六十一段稳居世界第一,完全可以走更辉煌的路,还会有更多赞誉等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役?”
“你知不知道喧嚣过后是什么?”
脑海中的声音相重叠,多年前,那个眼角眉梢都带着冷漠的少年,长身玉立,隔着一张课桌,淡淡地问她:“你知不知道喧嚣过后是什么?”
尤将晚语气淡然,但是,喉间已泛起微微哽咽。
“是孤独。”
01 你要爱荒野上的风声
2009年,南城曾在报道中火热一时。
这座位于南北交界处的小城,面积很小,人口也不多。岁月不曾对这里多加雕饰,青瓦红墙,独门院落,一切都还保留着古旧的样貌。
许是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的缘故,小城的居民喜欢养鸟,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或以白茬水磨细竹编制或是一面铁丝、五面木箱的鸟笼,最常见的鸟是百灵、画眉,还有滑儿、滑儿地婉转啼鸣的暗绿绣眼鸟。
这一年夏天,绿荫生了遍地,阳光细碎地点缀其中,百鸟和鸣,似是吹起尖细、清亮的哨声,清越入耳。
周六上午九点钟,南城老少都聚在许家的院子里,电视机被搬出来,画面正在直播第九届全国速算大赛。这时已经到了四分之一决赛,许岚秋站在正中间的位置,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领先优势明显,不出意外的话,全国总冠军即将收入囊中。
整个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的视线紧紧地盯在屏幕上,随着比赛的层层推进,有时寂静无声,有时喝彩阵阵,气氛很是热闹。
“吃西瓜。”尤将晚负责帮忙招待,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从沁凉的井水里被拎上来,她机灵麻利,将西瓜切成块状,挨个递到大家的手里。
东头的王爷爷摇着蒲扇,乐呵呵地对许家妈妈说:“素珍啊,我看这十几家邻里邻居的,就你运气顶好,岚秋这么上进听话,往后有的是你享福的时候。”
孟素珍眼睛眯成一条线,仔细看来,她那张脸并不显得老迈,只是头发根根雪白。
不出所料,许岚秋过关斩将,果然夺冠。领奖台上,镜头拉近,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女捧着金灿灿的奖杯,忽然落了泪。
一个小城镇的姑娘,没有接受过优越条件下的系统训练,居然能够力挫群雄,在全国速算大赛中拔得头筹,其天赋不必多言。
在夺魁之后,许岚秋将会被选拔进省队甚至国家队,未来不可限量。
尤将晚手中还拿着水果托盘,驻足安静地看着,许岚秋一袭白裙,长发及肩,眼角翘着,眸中熠熠闪光,这是她最好的岁月。
明明是该不平的,尤将晚想,尤将晚向来自命清高,尤其是在速算方面,这次速算大赛,南城只分配到一个参赛名额,她总觉得本该是她的,如果她能被选派为代表前去参赛,那么,站在最高领奖台上接受众人欣羡目光的,一定是她尤将晚。
只是,尤将晚看着明眸皓齿的许岚秋,掌心还攥着刚撕下来的一页日历,手指微颤,蓦地红了眼眶。
培育出了全国速算冠军许岚秋的南城紧接着登上新闻报纸,另外一个让南城名声大噪的人,是盛远舟。
尤将晚听奶奶说起过,盛远舟的父亲年轻时是个街头画家,背着画板流浪过很多地方,等遇到他妈妈之后,因为一见钟情,浪子的心安定下来,找了份工作落脚在南城,业余开了一间小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盛远舟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喜好交际,他生来沉默,因为从小的耳濡目染,对绘画情有独钟。他的父亲擅长油画,他最初跟着父亲学油画,后来接触到3D画,格外喜欢,更是潜心琢磨练习,他聪明通透,很快学有所得。
这次速算大赛,他也随队前往,在征得相关人员同意后,他在演播室外的广场空地上,用粉笔画了一幅南城一角的3D画。
当天晚间新闻抽出整整七分钟的时间给他,他的画里,青山绿水给安适的小城镶了一道边,瘦小的月亮盈盈跃上柳梢头,青瓦红墙的民居,可以看见雕镂精细的窗格,群鸟振翅嬉戏,将这个美丽小城的一角栩栩如生地带到大家面前,让人仿若身临其境,甚至还有围观的孩童伸手去捉半开笼子门里的幼鸟。
那时,3D画在国内还不普及,鲜少见到有人现场画这样生动宏大的画,更何况,这个人明显还是个初长成的俊朗少年,虽然细节处理得稍显稚嫩,但瑕不掩瑜,已经足够惊艳。
他身姿挺拔,双眸清亮,唇线锋利,只是气质淡漠,就像荒野上的一阵风,哪怕围观人数众多,他也不曾展露丁点儿笑意。有电视台特意前来采访,他不愧是把天聊死的典范,将冷酷进行到底,记者问:“这样一幅画,你需要画多久?”
“看我心情。”
“请问你师从哪位大家?”
“自学成才。”
“画得这么好,有什么诀窍吗?”
盛远舟终于扬了下嘴角:“和我的脸一样,优秀是天生的。”
“……”
电视机前的尤将晚忍不住笑,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没变过。
他虽然有问必答,但也惜字如金,不仅如此,还毫不谦虚地处处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也挖掘不出来,记者无奈,为了凑时长只好再次递过话筒:“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可以告诉镜头那边的观众。”
盛远舟忽然收起了刚才的漫不经心,轻轻抬眼,漆黑的瞳仁似乎要看到谁的心里去。
他这次是真的笑了,眉眼舒展,更多了几分少年气,慢慢地说:“我做到了,故乡月色给你,满城山水也给你。”
02 我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
听闻此言,别人大概只觉得浪漫,不知道盛远舟这话是想要说给谁听,但知他若尤将晚,心里明镜一般。
除了许岚秋,还能是谁呢?
许岚秋比赛的地点在B市,盛远舟放弃一个期待已久的画展,不远数百里相陪;她得偿所愿顺利夺冠后,在他乡,盛远舟又以故乡月祝贺。
虽然自从尤将晚来到南城的那一年开始,他们一直是“三人行”的组合,但说到底,在他心中,她从来不能和许岚秋相提并论。
尤将晚垂眸,黯然地想,本来就是她强求了,如果……如果再遇到他早一点,是不是一切会不同?
时间一点点转回初相识。
和盛远舟他们不同,尤将晚并非土生土长在南城,而是在初中时期转学过来的。
她的父母都供职于铁路部门,一年到两头几乎都在东奔西跑,无暇管她,她原本跟随独身的姑姑生活,后来姑姑结了婚,再带着她实在不方便,于是,尤家爸妈只能把她送往南城的奶奶家。
来到南城,尤将晚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盛远舟。
要寄住在奶奶家,她起初并不情愿。她不喜欢熟悉新环境,但爸妈向她承诺,即使是请假,也会亲自送她过来,不出三年,就会申请工作调动,把她接回家。
一年能见到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能跟他们见一面,尤将晚不再抗拒,乖乖地听从指示,打包行李去南城。
待到出发那天,尤将晚满心欢喜,一大早就在车站等候,可是,约定的时间已过,眼看着发车时间就要到了,还是不见爸爸妈妈的踪影。
尤将晚独立惯了,虽然年纪小,但并不惊慌,她心里清楚父母肯定是因事耽搁,那这也意味着坐同一班车走几乎没有可能。
怀着浓重的失望和不满,她拉着行李箱独自登上去南城的车。直到长途车开动,她才收到妈妈的短信,大意是,他们突然接到临时任务,赶不回来,让她自己先去奶奶家。
尤将晚没有回复,而是恨恨地按了关机键。
三个小时的车程,不长不短的距离,等到了南城的时候,夕阳西下,天空布满红霞,瘦小的尤将晚疲惫不堪,拖着行李箱好不容易才挤下车。
南城汽车总站人流如织,下车后找片空地站定,尤将晚踮起脚尖远望,隔着形形色色的人,她一眼看见盛远舟。
不知为什么,有一瞬,尤将晚倏然想起李宗盛唱过的那句歌——
“我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
年少时,总觉得情歌最动人。
他太惹眼,当然长得好看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穿着黑色休闲装的男生,肤色很白,瘦高挺拔,眉眼精致,说是“鹤立鸡群”也不过分,但最引她注目的,是他手里举着的那块牌子。
牌子上画着一个女生,侧着脸看向远处,淡淡的月色在重重的灯影里渗进一片清辉,薄薄的雾霭披了满身,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看见那幅写实感极强的画,尤将晚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吃惊他颜值高、画得好,而是两个念头齐涌心头,一个是画中人正是她,另一个是感叹自己居然比想象中还要美!
尤将晚记得这应该临摹于一张照片,是初春时节她的珠心算老师所拍,几个月前被她寄给了奶奶。
她把目光从画上寸寸往下移动,她仔细看了看盛远舟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确信之前没有和这个男生有过任何交集,要不然,仅凭这副长相,就算是做梦见过也该过目难忘。
按下心头的疑惑,先是环视一圈,尤将晚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心里猜测这个男生或许是来接她的人。
想到这里,尤将晚迈开脚步向他走去,他目光敏锐,两人还有几米的距离,他很快同她四目相对,开口道:“尤将晚?”
她这下才确定他真的是在等她。
“你是?”
他表情淡然:“尤奶奶年纪大了,车站人多,过来不方便,所以,我替她来接你,走吧。”
“哦,对了,我是盛远舟。”
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名字,盛远舟便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盛远舟,你能不能把那个给我。”走了不过几米远,尤将晚实在喜欢那幅画,左看右看,忍不住开口索要。
盛远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声拒绝:“不行。”
“那明明是我,凭什么不行?你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
“请你去告我。”盛远舟不为所动。
“那我攒钱买总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盛远舟简直油盐不进,“不卖。”
“喂!”
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因为远比同龄人优秀独立,被捧惯了,遇到同样不是省油灯的对方,说话不免针锋相对。
初次见面的经历实在算不上愉快,哪怕他长得好看还来接她,她气冲冲地跟在他的身后,正开动脑筋想怎么要下那幅画来,突然看到他回头,语气戏谑:“你是不是觉得画上的人比真人美多了,今天一见,我才明白,你那张照片为什么侧着脸照,原来,是为了显得脸小,呵,女生。”
那个画外音,分明是在说“呵,骗子”。
03 我见过太多善变的风景,大多绝美或冷清
“盛远舟,你可以侮辱我的智商,但不能侮辱我的脸。”尤将晚仰着脸,冷静地辩驳。
大概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来这么一句,盛远舟难得噎住,将刚才的冷漠收起,忽然低头笑了。
她再牙尖嘴利,也不过是个小朋友啊。
他笑起来的样子,如一夜春风过,敲碎冰雪,千朵万朵梨花绽在眼中、唇边。
其实,尤将晚并不是非要和盛远舟争执,只是,她见父母的心愿落空,又旅途劳顿,难免脾气恶劣一点,不知为什么,他一笑,她的愁绪立刻烟消云散。
眼睛紧紧盯着盛远舟的脸,尤将晚一时看得呆了,连脚下的台阶也没注意,伴随盛远舟的一声“小心”,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前扑去。
好在盛远舟手疾眼快,还力大无比,一把抓住尤将晚的衣服领子,像拎一只可怜的小鸡,把她拽起来站稳,从而避免一场惨剧的发生。
虽然没有摔倒是件好事,可尤将晚还是有些失落,偶像剧都是骗人的,这会儿不是应该来个不经意的拥抱吗?被抓着领子是出什么戏?
“到底是该说你聪明,还是傻?”盛远舟的语气缓下来,伸手帮她把被他抓皱的衣领慢慢整理平整,声音更低,“不过,傻得可爱。”
撩人于无形之中最为致命,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无异于给尤将晚的心中小鹿装上电动马达,然后不知疲倦地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
“听尤奶奶说你喜欢吃无花果,”盛远舟递过一小袋,“我自己晒的,味道不错,你尝尝。”
尤将晚咬下一口,满嘴甘甜。
君似远行客,舟从海上来。
盛远舟,盛远舟。
后来的无数个深夜,她做题太累,无意识地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后来惊觉满纸都是他的名字。
为什么世有名字万千,唯独这个刻在她的心上?
说不出,也无从知晓。
就算知道盛远舟属意的应该是许岚秋那样聪明绝顶又温柔如水的姑娘,她奔流的心事依旧覆水难收。
南城不大,景致秀美,本以为适应新环境要很久,但尤将晚很快喜欢上这里。
盛远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南城也开设了一个珠心算训练班。
尤将晚很小的时候,为了开发智力,妈妈送她去学珠心算,一个小小的算盘几乎陪伴她度过了整个童年。她对数字非常敏感,又勤于练习,很快,她所在的心算训练班里,她已经没有对手。
南城的珠心算训练班虽然只有寥寥数人,却也卧虎藏龙,许岚秋更是其中翘楚,在几次考核中与尤将晚不相上下。
盛远舟的大姨、许岚秋的妈妈、尤将晚的奶奶,并称“广场舞三霸”,平时来往甚密,互相交流斗舞心得,连带着他们三个也成为“三人行”组合。
和尤将晚的锋芒毕露不同,许岚秋性格内敛,她极瘦,鹭鸶一样细长的手脚,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又白得过分,像个小面人儿,又像易碎的玻璃娃娃,让人不敢对她高声语。
许是因为这份柔弱,盛远舟格外照顾她,平时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声细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是首先捧到她的面前。
每次都是许岚秋抿嘴轻笑,拨出一半分给尤将晚:“将晚,给你。”
尤将晚坚持底线,绝对不食嗟来之食,并不领情:“谢谢,我不喜欢。”
盛远舟皱眉:“尤将晚,注意你的言辞。”
“我言辞怎么了?我难道没有表达个人喜好的自由?”她不甘示弱。
还是许岚秋赶紧出来打圆场:“别吵,别吵,为了一点小事不值得。”
盛远舟和尤将晚冷冷地对视,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况且,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
04 夕阳燃烧,离别多少场
尤将晚来南城的第三个月,遭遇了一场群鸟离奇失踪事件。
来这里之前,尤将晚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鸟,推窗远眺,树上檐下,目之所及各式各样的鸟儿在鸣叫。有几次,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花鸟市场,据说闲来无事的大爷大妈们每个月还有个赛鸟会,选美似的选出当月的“鸟佳丽”。
问题就出在这些“鸟佳丽”身上。
最开始丢失的是一只画眉,本来天天老老实实地蹲在笼子里把歌唱,突然某天,它的主人意识到它哑了声,笼子里的水和食物纹丝不动,笼子里的鸟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待仔细去看才发现,那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泥塑,真正的画眉鸟已经不知去向。
第十只鸟莫名失踪的时候,南城的老大爷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自发组成小分队,誓要揪出幕后黑手,却迟迟没有找到线索。
尤将晚睡眠浅,心事重,山雀叽叽喳喳的声音灌入她的耳朵,听得她不胜其烦。那段时间,她经常半夜醒来,撑着下巴坐在窗台上,眼下吊着青黑的眼袋。
她发现许岚秋是无意中的事。
尤将晚亲眼看见许岚秋轻手轻脚地从隔壁走过,把笼中鸟放走,以一个泥塑取而代之。
发现那个幕后黑手竟然是一向温柔的许岚秋,尤将晚很吃惊,可许岚秋是她的朋友,不管怎么样,她都应该为朋友保密。
谁知第二天,大家就抓住了始作俑者。
其实,也不是“抓住”,而是盛远舟主动承认,是他放走了那些鸟,说因为看到那些幼鸟太过可怜,所以才悄悄放走。他在承认错误后挨家等价赔偿,这事才算了结。
明明不是他的错,可他愿意为许岚秋担下全部责任,其中深情,尤将晚难以体会。
尤将晚愈发笃定,他心里的最柔软处,是她这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他一次又一次的厚此薄彼让尤将晚伤透了心。她想,哪怕他是风景,对她来说,也只是善变的风景,绝美或冷清。
绝美留给许岚秋,偏以冷清示她。
05 此生多勉强,此身越重洋
风言风语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等传到尤将晚的耳朵里,已经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们说尤将晚的心算水平并非天资过人,而是背后耍了什么手段,要不然,为什么每到重大考核都会失利?
这时,正值全国速算大赛的预选阶段,尤将晚非常看重这次比赛,一直努力准备,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同样,许岚秋也加大训练强度,为参加这次比赛孤注一掷。
实力摆在那里,许岚秋的乘法心算是强项,而最难的除法心算较之尤将晚稍弱,大家心照不宣,南城只有一个参赛名额,势必会从她们两个中择其一。
所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流言,对尤将晚来说的确不利。
选拔赛的日期临近,尤将晚的生日也到了,她从记事以来,很少过生日,没想到盛远舟会记得,并且约她来天长山赏月庆祝生日。
赏月?尤将晚看着那条短信,一时没弄清楚她到底是过生日,还是过中秋节。
不过,管他呢,只要能和盛远舟在一起,重阳节她也愿意过,再说,她真的很喜欢月亮。
上次争执过后,盛远舟和尤将晚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距离感,他们不再三人一起做练习,也没有再结伴出去登山或外出写生。
退出三人行之后,尤将晚才悲哀地意识到,没有她,他和许岚秋有说有笑,反而看起来更和谐,原来,都是她在强求。
本以为这次赏月是破冰之旅,尤将晚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吭哧吭哧地爬上山顶,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两人并肩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天幕漆黑一片,无星也无月。
仿佛是一个悲伤的隐喻,尤将晚原本高涨的情绪慢慢冷却下来。
“没关系,”盛远舟起身,“还好我早有准备,跟我来。”
尤将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起身跟他来到一棵大树下。
那是一棵树龄逾百岁的老树,枝繁叶茂,被南城人一直视为保护神。尤将晚乖巧地根据嘱咐闭上眼睛,忽然觉得有柔和的光芒在闪。
待睁开眼,她看见满树灯光闪亮,犹如繁星,树顶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几乎是瞬间尤将晚就热泪盈眶,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眼底月,心上人。
“生日快乐。”
盛远舟出现在她的身后,端着一个蛋糕:“将晚,生日快乐。”
他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算盘,四角铜板包边,木纹漂亮,上面刻着“笛卡尔”。
“为什么刻笛卡尔?”她不解。
盛远舟的神情有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清了清嗓子,说:“那不是大数学家吗。”
尤将晚笑:“那你应该刻珠算之父程大位。”
“……我不懂。”
尽管到了这个阶段,她早已做到“手中无盘,心中有盘”,可还是非常喜欢这个礼物。
在这个晚上,尤将晚终于放下所有心防,把她的故事对盛远舟和盘托出。
她有陌生人群恐惧症,尤其害怕面对镜头,因为多年前,临近年关,有个节目要做过年仍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工作者的短片。节目组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她的父母都在铁路部门上班,于是想让她成为短片的主打角色。
尤将晚那个时候还太小,也缺乏和别人沟通交流的能力,十几个人架着机器将她包围。面对冷冰冰的镜头,她心里紧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节目组时间有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导播有些烦躁,大声呵斥她:“哭你总会吧,给我哭!”
尤将晚生性倔强,偏偏不掉眼泪,原本的完美剧本崩塌,导播气得掀翻了一张桌子。
有了那次极不愉快的经历,尤将晚每次见到多个陌生人或者面对镜头都会表现失常,每逢速算大赛的重点考核,要么会有陌生老师前来监考,要么会有媒体采访报道,受此影响,她往往发挥平平。
“将晚,不要怕,”盛远舟笑了笑,“当你心中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障碍是难以横跨的。”
尤将晚心下感动,正要更进一步诉说自己的心事,忽听盛远舟开口,语气恳切:“将晚,你还有很多机会,可岚秋不一样,能不能……能不能把这次参赛的名额留给岚秋?”
“求你。”
如坠冰窟也不过是这种感觉,刚才有多感动,她现在就成百上千倍地难受。
绝望真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尤将晚想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盛远舟,我是不是很可笑?”
06 我是枯藤老树,等你清风一地
尤将晚生性倔强,面对盛远舟的恳求,她无法拒绝,刚好没多久妈妈的工作调动,她放弃了选拔赛,没有知会任何人,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南城。
尤将晚主动放弃,许岚秋自然再无对手,顺利地通过选拔赛,代表南城参加全国速算大赛,然后一举夺魁,轰动一时。
而沉寂两年之后,尤将晚也成为一个传奇。
盛远舟说得对,当你心中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障碍是难以横跨的。
她的目标就是堂堂正正地击败许岚秋,站在那个最高点上,让盛远舟看到,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事实是,尤将晚的确做到了。
虽然她正式出道时已不是速算的黄金年龄,但她一路势如破竹,横扫各大比赛,将冠军收入囊中。当获得第一个冠军时,她坦然面对镜头,锋芒尽显:“我参加比赛的目的,就是不给任何人机会。”
鲜花和掌声接踵而至,当她冠军傍身的数量越多,便有更多的人以“天才”来称呼她。
就算得偿所愿,尤将晚也并不觉得开心,她总是想起当年初到南城时,她在教室里算题,每张试卷上密密麻麻有一千道题,她写得手腕酸痛,托着下巴感叹:“我什么时候才能为国争光,在心算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啊?等到了那一天,四面八方称赞不要停,我要好好享受光环加身的感觉!”
盛远舟那时是怎么说的?
“喧嚣过后是孤独,”他帮她削好铅笔,一根根排列在文具盒里,“你本来就已经很孤独了。”
别人从来都是讨厌她的清高,只有盛远舟看透了她的孤独。
或许就是从那天起,他真正叩开了她的心门。
自从离开南城后,尤将晚没有再见过盛远舟,只是偶尔听到他的消息,比如,在他的带动下,国内3D画取得了重大的发展,又比如,他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好评如潮。
因为他的画,南城成了小有名气的旅游小镇,他拒绝了一切盛情邀约,一直留在南城,好像是在等什么。
对于尤将晚来说,这几年她得到了很多,直到退役,要说遗憾,就是始终未能与许岚秋一战。
自那次获得冠军后,许岚秋似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尤将晚从巴黎回来后,终于下定决心,去了南城一趟,没想到,刚到南城,就赶上一场“演出”。
也是在这个时候,尤将晚才得知许岚秋早已去世的消息。
尤将晚突然懂了在天长山的那个晚上,盛远舟说的“你还有很多机会,可岚秋不一样”。
许岚秋身患重病,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毕生所愿,就是能在最喜欢的速算上留下她的名字,证明她来过。
盛远舟早就知道许岚秋的情况,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照顾她,想方设法地替她达成所愿。
许岚秋的病逝对许妈妈造成了致命打击,她丈夫早逝,如今又送走女儿,她一夜之间黑发全白,神智也不清楚了,这些年来全靠大家轮流照顾。
愁绪郁结于心,孟素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今年夏天,眼看就有了衰败的迹象。
知道孟素珍最想回到2009年女儿夺冠的那一天,所以,南城老少特意演了一出戏,电视里并非是直播,而是放的当年的录像带。那天也不是2009年,尤将晚摊开手掌,那一张日历上写着2017年6月25日。
八年前的许岚秋一袭白裙,长发及肩,眼角翘着,眸中熠熠闪光。
那是她最好的岁月。
最好的。
也是这一刻,尤将晚觉得一切都释怀了。
07 是晴空,是雨雪
尤将晚打算离开的那天,见到了盛远舟。
他已经变得成熟有礼,只是英俊的眉眼未改。两个人相对而笑,他说:“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有看,恭喜你登顶封神,退役之后有什么打算?”
尤将晚沉默良久,才回答:“还没想好。”
“我画了一幅画,”盛远舟转移了话题,“愿意去看看吗?”
这些年来,尤将晚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心平气和地谈话,可是,再见面,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似海深的隔阂一样。
“好。”
南城专门建了一个场馆供他绘画,刚进门,尤将晚心尖大颤。
盛远舟的画技更加炉火纯青,站在这幅画前,她似乎真的回到了在天长山的那晚。
满树星光熠熠,月亮形状的灯洒下温柔的银白。
“将晚,你知道那天我送你算盘,为什么上面写着笛卡尔吗?”
“为什么?”尤将晚实在不明白。
“你有没有听说过笛卡尔心形线,r=a(1-sinθ),那是笛卡尔写给克里斯汀的情书。”
盛远舟顿了顿,似乎觉得八年前的自己有些幼稚,但心意真挚:“也是我写给你的。”
未见尤将晚之前,盛远舟常从尤奶奶那里听到她的趣事。她喜欢给奶奶寄信,尤奶奶识字不多,都是由他代念、代回。他那时刚开始学3D画,不得要领,没有人支持他,在一次信中,他画了一颗糖果,等收到回信,她在信里不住地称赞:“这颗糖画得真好,我还以为是真的,差点拿起来吃掉,哈哈!”
盛远舟得到很大的鼓励,将3D画坚持下去,尤将晚寄来的每张照片,他都用心临摹,好像她就是他的灵感之源。她说喜欢月亮,他画了上千个月亮;她说喜欢田园山水,他画得最好的便是山水。
尤将晚离开南城的这几年,盛远舟有好几次想去找她,想把一切同她讲清楚,就像那时他替许岚秋顶下责任,是怕许岚秋把矛头指向她。
毕竟为了得到那个名额,许岚秋已经顾不得光明磊落,后来的风言风语,也是他在背后替尤将晚平息。
可是,看到尤将晚克服了心理障碍,变得越来越好,他又不忍打扰。
还好,任时光荏苒,尤将晚愿意回到南城,给了他重新争取的机会。
盛远舟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温润。
有些话,他很久之前就想告诉她。
我知喧嚣过后是孤独,但是,将晚,我不要你孤独。
你有我,此后,晴空雨雪给你,四季如画给你,故乡月色给你,满城山水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