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的时候真的弄不懂陈竞。
他的智商像是全都浇灌在了数理化上,高一就摘下数学、物理两枚奥赛金牌,在学校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回到家却连面都不会煮。一锅水在电磁炉上放了半个小时还没沸腾,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急匆匆地跑来叩我家的门。
“纪临初!大事不妙!”
有人能明白我连书包都还没来得及放下、趿着拖鞋、蓬头垢面地跟他冲进他家里,结果发现只是电磁炉的插头没插牢的绝望吗?显然,陈竞本人也不明白。
他兀自叠着双腿盘踞在沙发上,两道浓眉皱着,一双桃花眼紧紧闭上,像在思考什么世界难题。半天后,他突然睁开眼睛,冲我大喊:“我知道了!是不是应该先把面放在水里?”
我没有揍他一顿,真的是我脾气好,外加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在支撑。
我把他叫过去,把煮面这种小学生都会的事拆分成几个步骤,一步步做给他看。他前面都兴致缺缺,直到我打好蛋,把面捞进碗里,他突然眼睛一亮,主动从我的手里接过碗,并不吝赞美地对我道:“果然,你做的就是比我做的好吃。”
我个人觉得这是对我厨艺最大的侮辱。
见他开始吃饭,我丢下一句“我回去看书了”就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嘱咐他:“除非着火、地震、打雷把房子弄塌了,不要来找我,我要做题,题目很难,明天还有考试。”
陈竞手一顿,困惑地看着我:“你有不会的题目,为什么不来问我?”
“陈竞。”我扯了扯嘴角,“你大概忘了,上学期期末文理分科,我选了文科。”
明知道不该对满脑子只有数学方程式和物理定理的人抱有什么期待,但是,发现他对我的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后,我还是难免失望了几秒钟。
陈竞家和我家住在一条巷子里,却不是毗邻的两户,我踩碎了几十片枫叶才回到家。白露刚过,天气凉了下来,星星开始偷懒躲起来不露面,月光都不再温柔——如果陈竞在,又要纠正我,月亮是无辜的,它只负责反射太阳光。
就像他是无辜的,我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青梅竹马应有的界限。感情一旦越界,就会产生不该有的奢望。
我企图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地理课本上,但出门前我忘了关窗,风呼啦啦地把书翻得乱七八糟,季风、洋流和四大渔场在我眼前打转,绕得我眼花缭乱,我一时冲动,差点把陈竞绑来学文科。
第二天大课间后,班主任把陈竞带到班里,说多了一位转来我们班的同学时,我一度怀疑是我妄想症太重,产生了幻觉。
班上跟我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陈竞的威名即便是文科班的学生也鲜有人不知,后桌几个人在买定离手,押陈竞是吃错了药,还是来文科班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按理说,高二分班后,非特殊情况,是不接受转科的,但陈竞当然不是普通人,他高一就拿下了P大和T大的保送生名额,以身试法,告知大众,好学生就是有特权。
这就是我最搞不懂陈竞的事——从前途似锦的理科火箭班一跃而起,跳上了文科这条贼船。
我强忍着胸口勃发的情绪,下课直奔到陈竞的面前,一掌拍在他的课桌上,画满分析图的草稿纸如雪花般飘落坠地。
“陈竞!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跑来学文科?”
“说好要带着你的啊。”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着我,理所应当般说,“那当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二)
我开始恨自己因为陈竞一句话就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
这时候悲观主义的优点就凸显出来。不必费力,我的大脑就自动开启嘲讽模式,把所有妄念一一浇熄。中间最锐利的一条,是“他只是可怜你而已”。
陌生人谈起我的身世,总少不了几句叹息。
作为父母失败婚姻的牺牲品,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连同一笔生活费一起被打发到舅舅家。
舅舅、舅妈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表弟除了经常丢给我一堆不及格的试卷让我模仿舅舅的字迹给他签字外,是个可以打八十分的乖小孩。可每当表弟的试卷被舅妈翻出来,看见火冒三丈的舅妈拎着鸡毛掸子追他半条街,一边怒其不争、一边又担心他跑得太急摔倒的场面,我总会有些鼻酸。
等我在家里做好晚饭,舅妈和表弟还没回来,我出去找人,一路走到巷口,陈竞就坐在老榕树下吹笛子。他长得很漂亮,漂亮这个词是我小学一年级在语文课上学会后,就强自用在他身上的,并且,无论他怎么抗议,我都不愿意改换别的词。
晚风有点儿缱绻,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像发着光,他气定神闲,深吸一口气,启唇。
顿时千山鸟飞绝,周围的观众只剩下我一个人。陈竞很感激我的捧场,他吹完一段调子拐到天上去了的《喜相逢》后,取下耳机,对我说:“我作业做完了,你待会可以来我家拿。”
我终于找准机会,向他求救:“陈竞,你扶我一下,我刚扭到脚了,没法走。”
陈竞黑着脸把我扶回家,第二天又不知道从哪借来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后座还缠了块海绵垫。他推着车停在我家门口,拍拍后座,示意我上车。我兴高采烈地爬上去,牵住他的衣角,大叫:“驾!”他一个踉跄,差点带我一起摔到地上。
现在还不是微博盛行的时代,不然,我可以从某日的热门话题中找到一句箴言:青梅竹马嘛,还不就是互相伤害。
之后,为了报答他接送我,我自带小马扎去巷口听他吹笛子,他也给我准备了一副新的耳机。这下,受害者只剩被拴在墙角柱子上的一条狗,它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隐约有泪珠滚落,我深情地回望它一眼,以示爱莫能助。
要说对数理化爱得至深的陈竞,为什么愿意来练习吹笛子,这还是和他奶奶有关。
陈竞的父母在省会经营一家大型超市,没时间照料儿子,陈竞也不爱待在大城市日日吸收汽车尾气,索性来了桐城投奔陈奶奶。
陈奶奶年轻时是民乐演奏家,尤其擅长古琴,可惜,陈竞对此有偏见,认为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不能学这种女孩子才会弹的乐器。我觑着他比女孩子更秀气的脸,没有发表任何观点。
陈竞退而求其次,学起了长笛。音乐天赋没法通过血缘传递,他学了十年,最拿手的只有两首曲子,一首就是《喜相逢》,另一首是我十岁生日时他当作礼物送给我的《猪之歌》,自那年后,每年我过生日,他都会给我吹。
我气得扑过去掐他,他很怕痒,眼睛一弯向我告饶,笑得实在好看,我的气又都收回去了。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和喜欢没有关系。
陈竞不喜欢我,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三)
陈竞好像真的打定了主意在文科班留下来,他甚至向学习委员要了全套的笔记。
学习委员就是我,我没有给他,我还没有放弃劝他回到原来的班:“这里没有物理课,数学讲得很简单,是你闭着眼睛都会做的题。”
“闭着眼,我看不见数据。”
“陈竞!”
他听出我真的生气了,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大学物理竞赛辅导》:“其实,现在理科班的课对我来说也是可有可无,我完全可以自学,反正没事,不如来学习一下人文知识,还能辅导辅导你。”
陈竞许下要带着我的诺言,是在初二刚学物理的时候。我没有他这么聪明,但也绝不算笨——起码在得知世界上还有名叫物理这么折磨人的东西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结果,人生中第一次物理考试,我考出了二十八分的惨烈分数。
我打小就不爱哭,之前最难过的时候是我妈拉着我去舅舅家,她说过两天就来接我,那时我分明还小,却已经知道她是骗我的,在她的身影消失得了无踪迹时,我的眼眶涨得酸痛,拿手用力捂住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
可我为物理哭了。起初,我还想着,人生已经如此艰难,物理二十八分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看到陈竞一百分的卷子后,我实在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面前的陈竞被我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先给我递纸巾,还是先拍拍我的背,让我不要哭得背过气去。
“别……别哭啊,有我带着你,你不要怕!”
我那时狠狠地点头,可后来还是选了文科。连父母都没有把我当作义务,我也不想成为陈竞除了错综复杂的数字外,另一个棘手的难题。
但陈竞还是来了。他的话条理清晰,我找不出第二条反驳的理由,只能偃旗息鼓,虽然把笔记给了他,但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也许政治或历史,无论哪个科目都好,给他重重一击,让他收回狂言,他受挫之后就知道待在理科班的好处了。
然而,并没有。
高二第一次月考,陈竞空降文科年级前三名,我这个年级第二名的位置坐得战战兢兢,他只比我少了一分。
陈竞的文综三科的成绩可以排到第一名,在及格线附近徘徊的语文成绩拖累了他的总分。
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在研究陈竞味同嚼蜡的作文。材料作文,中心大概是围绕“简单生活”来写,陈竞大笔一挥,写下:“对我来说,最简单的生活就是做竞赛题。”
我在心中对阅卷老师致以十二万分的同情,抬起头,陈竞已将我的地理试卷批注得密密麻麻。他小时候学书法,临怀素的帖,字写得龙飞凤舞,把我纤小板正的馆阁体围在中间,俨然一股恃强凌弱之势。
好歹这一科我也考过了良好线,怎么就被指摘成这样?我心中不服,陈竞刚好把卷子递过来,他把我所有做错的题连同相关延伸的知识点都写在了旁边。
做出这一番“丰功伟绩”,他丝毫不自得,三两口喝完小米粥,抬起头问我:“下午是不是有实验课?”
分班之前,难得能提起陈竞一点兴趣的,就是实验课。
他煮面连水都烧不开,却会在实验室的电和热中绽放无与伦比的光彩。
文科班也有实验课,这次月考班上地理成绩总体不佳,地理老师计划带大家去实验室做热力环流的存在性实验。下午第二节下课,班长通知大家带好课本去隔壁科教楼三楼的一号实验室。正值大课间,班上同学步履悠闲,我和陈竞第一个抵达科教楼。
经过音乐教室时,陈竞倏地顿住脚步,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间舞蹈教室,里面有一个在练芭蕾舞的女生,她足尖轻点,修长的手臂展在身后,伸长了纤细白皙的颈,姿态优雅得像屹立于水面的天鹅。
十月里的阳光不遗余力地透过窗户打进来,热辣滚烫地烤着我每一根眼睫毛,额角有一滴汗珠沿着太阳穴流下来,我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上前拉住陈竞的衣袖。
“陈竞,我好疼……”
(四)
医院病房里,我半靠在床头,看陈竞如临大敌地削苹果。啪嗒一下,苹果皮又断了。我怕他削到自己的手,酿成血案,从他手里接过刀和苹果。
陈竞恨恨地瞪了它们一眼,眼神又带着由衷的委屈,因为它们的不服管教。
我把苹果削好,切了一半分给他,病房门口出现一道身影,是那天舞蹈教室里的女生。
当时去往实验室的路上,我阑尾炎突发,硬生生疼到昏迷,是陈竞和她一起送我去了医院,又通知了我舅舅来给手术单签字。
热心的芭蕾舞女生是高三文科班的学姐,她之前和陈竞说等有时间来看我,此时她一出现,神游天外很久的陈竞就魂归附体了。他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闪亮的热忱,像是面对未知的科学世界,黑洞假说和量子卫星都暂退二线,他如今只对面前的女孩有无穷的探索精力。
分明身处室内,却像有一团乌云降临我的头顶,不由分说就电闪雷鸣,大雨将至,孤灯映窗灭,羁鸟就檐栖。
一见钟情是不讲道理的荷尔蒙反应。我不能怪陈竞,只是我还不够好,无法让他看我一眼就喜欢上我。
学姐是舞蹈艺术生,名字也很有文艺气息,叫陆徵。我们三个相熟之后,她对陈竞表达了崇高的敬意:“陈竞,你这个名字听上去就适合去参加各种竞赛。”
这句话在陈竞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被选拔进竞赛辅导班的时候,我也说过。那时他嗤之以鼻,说我俗气,然后开始张口背诗:“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他转过头看我,青涩的眉眼已透出日后的英俊轮廓,“记好了,我是这个‘竞’。”
我后来才知道,整首《沁园春·长沙》,他就记住这一句。
可他没有反驳陆徵。于是,所有隐含其中的情意,于我而言,全都已经了然。
我不喜欢医院。病号服衬得我本就瘦得营养不良的身材更加干瘪,食堂的饭也是清汤寡水,没有滋味,陆徵和陈竞谈论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伤口的麻醉药效没过,弄得我昏昏欲睡,我的耳朵却努力抓紧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一周后,陈竞来接我出院。他跟我提起拉赫玛尼诺夫,说他写了一首六手联弹的圆舞曲追求心上人,和临终前带病跋涉去见未婚妻最后一面的天才数学家阿贝尔一样,音乐家和科学家的世界都充满无穷无尽的浪漫。
我仰着头凝视他,天气不好,细碎的雨丝贴在他的脸上,一大片铅灰的云遮住了天空,朦胧的天光映得他神情模糊,声音却带着小小的、掩饰不住的雀跃。
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你的浪漫,陈竞?我在心底轻声问,连自己也没有听清。
陆徵的数学学得很糟糕,她能记住一套纷繁复杂的舞蹈动作,可看到三角函数公式就仿若看天书一般。她拜托陈竞午休期间帮她补习,陈竞自然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学校天天在上午的课结束后给班干部开会,等开完会,食堂只剩冷饭了,我打了一份蛋汤坐在角落处泡着饭吃。广播在放周杰伦的歌,前方不远处的陆徵站起身,张开双手比画出一道舞姿。
陆徵转过脸时,眼尖地看见我,朝我挥手:“临初!怎么不过来?”
我表情僵硬了几秒,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抛弃,端着餐具挪过去,终于看到陈竞的正脸。他的视线落在我吃了一半的汤泡饭上,蹙着眉:“你就吃这个?”
“没别的剩下了,一餐而已,没关系。”我有点怕他生气,刻意将声音压低。
陈竞把手里的数学习题册放下,匆匆对我扔下一句“在这里等着”,就转身而去,动作快得像一道光。陆徵旁观这一幕,揶揄我:“不愧是青梅竹马,你们感情真好。”
“我和他,我俩就是普通邻居一起长大的关系。”
我试图解释,她摆摆手,让我不用这么紧张:“我都懂,我都懂,但陈竞很关心你呀,刚刚还说要去看你开完会没有。”
(五)
在陈竞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替他给陆徵讲了两道题。
她听得很认真,一直往本子上记重点,我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愧疚,可心神好像有一半跟着陈竞离开了这里。
二十分钟后,陈竞带着一份保温盒装的鸡丝玉米粥回来了。
陆徵正托着腮跟我说她喜欢的男孩子:“……他物理成绩可好了,每次都是满分。学校文艺会演,他来看过我跳舞,带着一张物理卷来写。节目结束了,他才抬头,跟个呆瓜似的,只知道拍手。算了,谁让我喜欢他呢。”
她说完,又问我:“临初,你喜欢文科班的男生,还是理科班的?”
瞄到陈竞渐行渐近的身影,我怕她再提起那个“呆瓜”,想转移话题:“当然是理科班的啊,我们班男生都比女孩子还女孩子,而且,我自己都学文科啦,怎么都要找一个互补的。”
为了增加可信性以及在她面前撇清我和陈竞的关系,为我不懂如何讨女生欢心且情路漫漫的竹马铺平前路,我绞尽脑汁对捏造了一个“食堂偶遇,惊鸿一瞥被对方吃面条的英姿打动,从此默默守望他”的故事。
陆徵听得双眼放光,我舒出一口气,眼前蓦然罩下一道阴影。陈竞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隐含几分怒气,把粥推到我的面前,他口袋里还塞着一个三明治,大概怕它在路上冷掉,被放到桌上的时候还是温的。
他全程对我不置一词,向陆徵说了声“抱歉”,便收拾东西回教室了。
我猜是那句“比女孩子还女孩子”惹他生气了。回到教室,我就主动向他认错,他头抵着窗,认认真真地看外面的风景。我伸手赶走即将靠近他脸颊的爬行昆虫,手背无意中擦过他的脸颊,他回神,说:“没事。”
我和陈竞莫名其妙地开始冷战了。他借来实验室的钥匙,像是要把因为送我去医院而耽误的那节实验课连本带利地补回来。
我说:“要我等你吗?”
他摇头:“可能会很晚,你先走吧。”
对话听上去很正常,可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陈竞私下是个话痨,我所知道的所有难记拗口的科学家的姓名,都来自于他反复无数遍的洗脑。以往如果他要做实验,都是我占一小块光源写作业,等他结束,再一起回家,听他跟我说巴甫洛夫丧心病狂的虐狗实验。
天气预报说今夜大雨,我把多带的伞放在他的桌上,踩着黄昏的尾巴回了家。
走到陈竞家的门前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往常这个时间陈奶奶都该在家做饭了,她唯一去探访旧友那次,生活残障的陈竞还把我叫过去下了碗面,可如今屋子里一盏灯都没点,我的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门没锁,我敲门,没人回应,便直闯而入,打开灯看见陈奶奶倒在了厨房前。
我心急如焚地回家央求舅舅同我一起把陈奶奶送去医院,事态紧急,我只来得及给陈竞留张字条。所幸陈奶奶并没得什么严重的大病,医生简单开了几瓶点滴,陈竞赶到时,陈奶奶已经快醒过来了。
他冒着大雨一路狂奔过来,尽管打着伞,还是淋湿一片,刘海紧贴额头,五官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昳丽,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水珠。路过的护士小姐姐看着于心不忍,递给他一块干毛巾。
我向他交代情况,让他不要太担心。他没说话,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扭头,前方就是一面镜子,我右眼角不知道被什么刮了一下,破了一块皮,伤口不大,血止住了,只是挂在脸上显得触目惊心,我竟然也一直没发觉。
他要在这里陪陈奶奶打完点滴,送我出门时,突然发问:“他是谁?”
明天英语课上要听写,我在心里无声地回顾着单词,乍然听他这么一句,脑海还混沌一片。
他又耐心地重复一遍,问得更加详细:“你和陆徵说,在食堂一见钟情的那个男生,他是谁?”
我认识的理科班男生不多,半天编不出个人名来,陈竞没等我开口,径直说:“他不会比我成绩好,肯定也不比我聪明,你不要喜欢他了。”
卡壳半天的单词一刹那充斥脑海——anabiosis,百木回生,万物复苏。
(六)
高二下学期,陈竞如我所愿地回到了理科班,因为文科生没有资格参加物理竞赛。
前一晚,他的自行车车胎爆了,我和他步行回家。我们的冷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悄无声息。
那天在医院,我回答他,已经不喜欢那个人了,假装没看见他松了口气的表情,也没反问他和陆徵是什么关系。感情总是不对等的,装傻有装傻的快乐。
“你这次,千万千万不要回来了,好好在火箭班待着!”我双手叉腰,连影子都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我自己会好好学,你别操心了,小心少年白。”
转角有个花坛,他从上面翻了过去,转过头对我扬起一个孩子气的笑:“好啊。”
我的心跳慢慢、慢慢地归于平常。
事情的转折来得出乎意料。在他去省会参加初赛的那个周末,我暌违已久的母亲来到了舅舅家。门口那人长着一张和我有七分像的脸,衣着华贵得和这个朴素的小城格格不入。
她说:“小初,妈妈回来了。”
我惨白着脸不敢靠近,我要怎么说,你迟到了十年。《一千零一夜》里有个故事,说被封在瓶子里的魔鬼,等待人类的救赎,前三个世纪,他都许诺给救他的人丰厚报酬,等到第四个世纪,他在心中发誓要杀了那个救他的人。
她二婚很幸福,生活富足,整个人看上去比我记忆中还要年轻。她向我说完近况后,眼圈一红:“小初,你爸爸前些天去了……是家族遗传病。”
我呆呆地看着她,十几个字拼成的句子,却让我难以理解,心底某个角落被人敲击研磨出钝痛,缓慢地扩散到四肢百骸。这两个先丢下我的人,现在又用简简单单一句话击溃我平静的生活。
她让司机开车带我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医院做体检,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恍惚的三个小时。从医院出来的刹那,我撑着路边的树干呕了好一阵,视野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完整的体检报告要两周后才能出来,她说两周后不论什么结果,都会带我离开。虽然她抛弃我整整十年,但我的监护权还在她的手上,她有权利决定我去往任何地方。
陈竞在周日傍晚回来,叩响我的窗。这是我们定下的暗号。他每次竞赛考试回来,考得好就敲一下,考得不好就敲两下——当然,我就没听见第二声响起过。
我推开窗,冲他做了个鬼脸。他摸摸鼻子,丝毫不明白我突如其来的脾气,却不介意,笑得像手捧玫瑰花的小王子,那样简单、纯粹地开心着。
周一中午,陆徵请我们吃饭,说要提前为陈竞庆祝。她刚过了艺考,高考的压力骤然减轻一半。双喜临门,我高兴得连喝三瓶果汁,像喝醉了,双脚踏在云端,握着筷子当话筒准备唱歌。
陈竞急忙过来捂住我的嘴:“纪临初,别开嗓,这里都是自己人。”
忘了说,蟑螂、老鼠、陈竞的笛声、我的歌声,并称我们社区四害。
可当晚回家路上,经过巷口的老榕树时,我对陈竞说:“你再给我吹一遍《喜相逢》吧。”他将书包一甩,扎进幽深的巷子里,飞奔回家取笛子。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我在那篇“简单生活”的作文里写:我想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晴天夜晚,有人在巷口吹笛子,春风折断一枝杏花,和他一起等我回家。
我时常觉得命运很不公平,没有留给我什么好的东西,却时时刻刻提醒我要知足常乐。
可是,陈竞,遇见你真的很开心。
(七)
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弄懂陈竞了。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我被他堵在P大门口。八月的天,骄阳似火,路两旁的绿植都被晒得蔫头蔫脑,我的脸颊快被烤出八分熟,眼看逃不掉了,干脆撑开遮阳伞,把他也拉到了伞下。
他眼中初见我时的惊喜早已消失殆尽,他握住我的一边肩膀,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不介意你当初变心喜欢上别人,也不介意你忽然不告而别,你告诉我,刚才你看到我为什么要跑?”
是,我像所有电影小说里没担当的主角一样,选择了不告而别这条路。我本来还想留封信,在陆徵告诉我她不再喜欢那个“呆瓜”后,我意识到陈竞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了上位的机会,为他高兴,又为自己心酸,索性只字不留,走得洒脱一些。
我将志愿填的P大也只是碰碰运气,反正T大也就在对面,四年那么漫长,总有机会见他一眼。不料,缘分来得太突然,我还没踏入P大的大门,就和行李一起被他抓住。
“……条件反射。”我弱着气息答,“陆徵呢?你没和她在一起吗?”
陈竞似乎更生气了:“谁说我喜欢她?我从你舅舅那听说你考了P大,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默不作声。
我积攒了十六年的运气都在那次体检中爆发,我没有患上夺走我父亲生命的遗传病,阻碍我走向陈竞的,就只有他喜欢陆徵这一条。
“如果你说的是高二那会,我当时在研究一个生物力学的实验,想向她请教一些芭蕾舞的问题,就这样。”他很少这么激动地说话,眼尾都染上红晕,“纪临初,你这么能脑补,你怎么猜不出我喜欢你?”
我笃定陈竞不喜欢我,当然是有原因的。
我们取得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了瓢泼大雨,室内很安静,陈奶奶点燃了一块檀香,陈竞闭着眼睛躺在藤摇椅上午睡,我在他桌前拼好了拼图,想去叫醒他得意地炫耀,靠近的一瞬,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碰到了他的嘴唇。
雨声盖过了心跳声,陈竞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可我记得清楚,他手指原本是松开的,后来却紧握成了拳。埋藏已久的秘密就此暴露在另一个当事人的面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想让我难堪,所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红晕爬至脸上,他眼眸亮得仿若装满了一条银河的星,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刻,像一个蓄谋已久的复仇者,低下头,吻落在我的嘴角。
“那时候,本来想等高中毕业再告诉你的。”
“陈竞,”我叫他,“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就像你喜欢塞内加说的那句“智慧是唯一的自由”,从来没有其他人,花满渚,酒盈瓯,你是我万顷波中唯一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