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拖着一只北极熊般笨重的行李箱,满头大汗地登上比蜗牛还慢的电梯。电梯厢像只插满火柴棍的火柴盒子,唯有他携着巨大的箱子,像根畸形的火柴,无处安插。好不容易把自己和箱子塞进了“火柴盒”,谢明耸着肩,抻着头,僵挺挺地立着。因为个子高,他俯瞰着众脑瓜,那些脑瓜上顶着黑的、白的、灰的、黄的毛发,散发着酸腐味、消毒水味、劣质香水味......他屏住呼吸,在心里默数:1、2、3、4、5、6、7……待实在憋不住,匆匆吸口气,再闭气。如此反复了N次后,电梯终于在18层停下来,张开它那大嘴似的门,把谢明像颗果核似的吐出去。
谢明站在楼道,有点贪婪地吸了口气。虽然空气中灌满了消毒水那呛人的味儿,但相较方才的电梯里,这空气简直可用清新来形容了。这感觉让他想起,多年前乘飞机辗转十几个小时抵达西雅图时,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调整好呼吸,谢明提着箱子,来到护士站。“你好,请问谢……”
“12床谢正贤家人到了!”谢明的话还未说完,护士站那个埋头书写什么的护士,扭头冲护士站里间轻呼道。
里间立刻飘出来一位瘦若仙子的护士,谢明发现了她的护士帽上带了道蓝杠杠。
“您是谢正贤的……”她放下手中的病历夹,走到护士站前,望着谢贤问道。
“护士长好,我是他儿子,给您添麻烦,我来晚了,请问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想先看看他可以吗?”谢明把箱子放在脚边,焦急却不失礼貌地说。
“这边请。”
谢明被请进的是医生值班室,留着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坐在放了一摞病历的办公桌后,只翻眼看了看,就指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木凳说:“坐。”
谢明坐下来时,医生叭的按亮了放在办公桌侧面的一个方盒子,然后把一张黑色的胶片搁上去,方盒子散发出的光把片子映照出了一个个图像。医生用笔在片子上边指指点点,边告诉谢明,他父亲谢正贤正面临的危险:脑干出血,危及生命。
出医生值班室,谢明在护士的指引下,来到父亲的病房。他被告知只有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五年没见的父亲,不对,是三天前才通过视频电话的父亲,此刻,躺在ICU病房,被各种闪着荧光、嗡嗡作响的机器围绕,身插导管,头顶绑带,紧闭双眼。
谢明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脸,轻轻叫了声:“爸。”
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过得有点像考试提示铃响后的那最后半小时,短暂而漫长得令谢明不知做些什么才好。护士长催他时间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除了喊了声“爸”,还什么都没做呢。
从病房出来,他被告知,要去缴费。
两天前,父亲在鸟岛附近摔倒,被路人发现,报警并拨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警察从他随身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查到的都是一些无效联系人,全是证券公司、房产经纪人、保险销售之类的电话。直到打开微信,才联系上了谢明。
父亲的白昼是谢明的夜晚。睡梦中的谢明,被骤然响起的微信语音电话提示音给吓了一跳。抓过手机,打开一看,是父亲,谢明忙点了接听键。结果,视频里居然出现了一个警察的头脸。他赶忙欠身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想想不对,又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上身。
“你好,我是寿春派出所的民警,请问你是谢正贤的什么人?”
“您好,我是他儿子,叫谢明。请问我父亲怎么了?”谢明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
挂了电话,他起身,从卧室下楼,走到客厅,喝了一杯冰水后,又打开门,像只无头苍蝇,在前后花园里乱串。直到天亮。
从西雅图到北京,从北京到寿州,谢明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终于来到了父亲身边,却只获准了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按照护士长的交代,办好一切手续后,谢明拖着寄存在护士站的大行李箱,再次登上电梯。出医院大门,一群出租车司机蜂拥而至,问他去哪儿。
去哪儿呢?
父亲曾在微信里告诉过谢明,家里的老宅换新,新房还在建设中。父亲现在租了一间房,但具体在哪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
“去酒店。最近的。”谢明对那位接过他行李的出租车司机说。
谢明一觉醒来,已是午夜。饥饿洪水怪兽般袭来,他匆忙穿上外套,打算出门去找吃的。
上次回家,父亲带他去十字街口吃羊肉汤,那汤就着油炸馒头片,能吃出过去的味道。仿佛被那香味吊着,谢明居然径直走到了那家羊肉汤店。
虽然已是午夜,但小店的生意并不清淡,那暗红色的棚子,被灯光与炉火映出了暖意。棚子最里面那桌,四个汉子边喝酒边大声喧哗,谢明在喝碗汤的工夫,就听出了个大概,他们刚刚替人搬完家。
“那女人真傻,房子早就被人卖了,她还不晓得。”其中一个络腮胡说。
“活该,这就是当狐狸精的下场!”
“喝酒喝酒,喝完好回家睡觉,一早还要干活!最近搬新家的赶到一块儿了,我这腰都快吃不住了......”
谢明吃完最后一块馒头片,结账,走人。
夜色里的小城,灰扑扑的,却依旧不安静。街道上,不时有车、有人。
快到酒店时,谢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疾疾地拐进了酒店。他感觉那影子有似曾相识之感。
回到酒店,谢明浑身燥热。冲了个澡,躺下来,想看会儿书招揽瞌睡虫。可是刚躺倒,就听到一阵呜呜声。把书放下,屏息静听,仿佛是隔壁有人在哭。
这时电话响。谢明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矫揉造作的蹩脚普通话,问:“先生,需要服务吗?”
挂了电话。燥热又从腹部升起。隔壁的哭声大了些,可以辨明那是女人的声音了。谢明索性关了灯,平躺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任那哭声一叠叠往耳中灌。
小时候,谢明经常在睡梦中被哭泣声吵醒。
是母亲在哭泣。
母亲是谢明记忆中留下的仿佛唯有夜半的哭泣这个印象。十岁时,母亲才回来,回来后的第二年,家里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着他听不懂的上海话,只有小男孩抱着妈妈,一声声喊“姆妈”,他是听懂了的。
小男孩在他们家没过几天就走了,走了之后,母亲就经常在夜里哭泣。他很想问父母,为什么那个小男孩管自己的妈妈叫姆妈,他是谁?但他没问。
十五岁那年夏天,他高分被县一中的高中部录取。那个夜晚,他没有被母亲的哭泣声吵醒。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听过母亲的哭泣。
他高中毕业,考取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教了几年书,又接着读研、出国、读博,现在在大学里教书。
年华最经不起盘算,有时候,自己都会问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喏,就这样,读书,教书。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知道,自己算的时间,是从母亲走那年算起的。
想起母亲,谢明就想抽烟。他起身,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推拉窗。
“呀!”他伸头向窗外点烟时,被吓得一惊,隔壁窗口悬着一个木偶似的人影,定睛看,那人坐在窗台,白衣飘曳......
这可是九楼哇!
谢明定了定神,想返回床边打报警电话,但人影发出的哭泣声,绊住了他的脚步。那经过克制却依然迸发的哭泣声,与三十多年前,他几乎夜夜都能听见的母亲的哭声多么相象。压抑而苦闷的哭声里,藏着控诉与控诉无门的委屈。
他几乎本能地轻声对隔壁窗口上与自己相隔不到两米的人影说:“你怎么了?别哭,下来说好吗?”
人影扭过头,灯光下,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苍白瘦削的脸,脸上覆了些散乱的头发,眼神凛凛的,有刺目的光。
她止住了哭,望过来的眼神里蓦地生出一团火。
“有酒吗?”她问。
“哦,有的有的!”谢明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倒有些慌乱了。
接着,她很灵巧地转了个身,钻进了推拉窗很窄的缝隙,不见了。
几秒钟后,他听到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立马打开门。开了门才反应过来,自己仅穿了一条底裤。
仿佛经历了一场梦。一场春梦。
梦醒后,谢明觉得,她就像一条鱼,冰冷、潮湿、无声。
她也醒来了。从谢明的怀抱里挣出来,问:“酒呢?”
谢明忙下床,打开他的行李箱,从箱子里翻出一瓶威士忌。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有酒。
为了缓解尴尬,他进卫生间裹了条浴巾,然后打开酒,把酒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里,递给她说:“我不仅有酒,还有故事,要听吗?”
她伸着两条仙鹤腿似的细长腿下了床,从地上捡起白裙像披肩似的披上身,顺手把覆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走到谢明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俯下头,对着杯口,深深地嗅。仿佛在嗅一朵花。
谢明望着她,她却不看谢明,只把酒杯冲谢明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便兀自举起杯,仰着那鹤似的长颈,“咕咚咕咚”,两口便干了杯中酒。
“说你的故事吧。”她放下酒杯,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照向谢明的脸。
谢明呷了一口酒,用两个掌心不停地搓着酒杯,酒在杯子里晃荡着,将溢未溢。
“我的故事很乏味。”谢明说着,又呷了一口酒,说:“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在国外教书,老父亲不肯去国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现在他病了,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
“你还有父亲,哪怕他现在躺在ICU里,昏迷不醒。”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母亲几十年前走了,父亲十几年前走了,爱人十几天前走了。”她说完,朝谢明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空杯。
谢明起身拿酒,缓缓给她斟酒,她端着杯子,眼睛望着杯中一层层往上涨的酒,却没有喊停的意思。酒至半杯,谢明停了手。她才把目光从酒杯转移到谢明的脸上。
“你怎么不回家?”
“你怎么不回家?”
俩人轻轻碰了碰杯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谢明迟疑了一下说,家里房子拆迁,父亲租住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她还没说自己不回家的原因,就流了眼泪,然后把头埋在自己竹节般瘦骨嶙峋的肘弯里,啜泣了起来。
谢明也不作声,默默地望着她起起伏伏的肩背。不知怎地,他又想起来母亲。他那同样瘦骨嶙峋的母亲。
她似乎哭够了,抬起被涕泪糊住的脸,带着决绝的表情,三两口喝干了杯中酒,起身,放下杯子,飘然而去了。
谢明坐在那里,望着门。她简直就像是狐仙,这一夜,真像是《聊斋》。他心口突然隐隐作痛。
他记得十一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他放学回家,看见爸爸爬到了屋顶上,在屋顶竖一根绑着电视天线的竹竿,家里买电视啦!他开学地在院子里蹦了起来,周围邻居家的屋顶上都竖起了电视天线,他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做梦都想自己家的屋顶上能长出那样的天线来。
推开门,他看见房间里果然放了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妈妈凑在电视机旁旋转频道按钮,弟弟搂着妈妈的腿,伸着头望着满是雪花点的电视屏幕,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着。那种梦想成真的快乐,让他简直想哭。
那天吃罢晚饭,也就是喝了碗绿豆、山芋稀饭后,他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平时,他写作业很专心,那天,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里屋的电视声。《新闻联播》播放完了,播天气预报,播广告,又播了本省的新闻。他心猿意马地写完作业,把摊在桌上的书本、文具收拾好,去打水洗脸洗脚。他刚把洗脸水倒进脚盆,突然听到一阵很惊悚的音乐从里屋传来。他把脚放进盆里使劲踩水晃悠了几下,发出一阵阵很响的水声,赶紧急吼吼地擦干脚往里屋冲。里屋铺了两张床,他那张小床是一扇旧门板架在两条木板凳上做成的。妈妈回来前,家里只有一张床,他和爸爸睡。妈妈回来后,爸爸不知从哪里弄了扇旧门板帮他搭了这张床。他脱衣上床,看见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美人,一转身,就变得青面獠牙了,他吓得发抖,弟弟在他妈妈怀里都吓哭了。妈妈哄他,宝贝不怕,不怕。他躺下,歪着脑袋,冲着电视,看到吓人处,就把被子往上拽,拽到半蒙着眼的地方。一集电视剧很快就放完了,再放下一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就是《聊斋》。在学校里,同学们下了课就说《聊斋》,这下,他也有话可说了。奇怪,他看着看着,居然流泪了。
很多年之后,他再看电影《画皮》时,也是看着看着就流了泪。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叶敏约会。影院里,叶敏悄悄地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来,用纸巾捂着嘴,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纸巾迅速地上移,揩掉了落在腮上的泪。那一年,他三十岁,叶敏也二十九岁了。他们本该在两年前结婚,但他突然在那年考上了研究生,要离开了小城,去省城读书。那意味着,他连过去那份微薄的中学教师的工资都没有了,他对叶敏说,等等吧。
看《画皮》的那天,叶敏去省城找他。在他的宿舍里,她第一次拒绝了他的求欢,而是坐在他的对面床上,有点庄重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没有说话,像往常她来探望他一样,出了宿舍后,他们去吃小吃、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叶敏主动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攥着,牵着她,默默地在风里走了很久。
他很快得到她在小城结婚的消息。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的,女人三十岁之后结婚,穿上婚纱化了妆,简直就像演《聊斋》,女人最不禁老,老女人再化个新娘妆就像鬼一样丑!她不想像鬼一样丑,所以在三十岁之前嫁掉了。
谢明听着隔壁传来水声,她在洗澡吧?刚才也不知到底怎么了,怎么就那样了呢?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和身形,有那么一点儿,有那么一点儿像叶敏?
叶敏回到自己房间,关窗拉窗帘时,发现天麻刺刺地,就要泛蓝了,那种接近紫色的蓝,像隔着皮肤的静脉血管颜色。
她把自己掷向那张软塌塌的、看起来很不洁净的大床上。她用冰凉的手指沿着脸、颈、胸、腹一路滑下去,瘦得鬼似的!她在心里骂自己。贱货、婊子、傻逼!她继续骂。骂完了,翻身朝下,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哭老天爷对她的不公,哭自己的不长心。哭累了,也哭热了,她掀开被子,下床,去卫生间。镜子里的脸去演《聊斋》里的女鬼都不用化妆了,她有点鄙夷隔壁的男人,看来真是憋坏了,那么一表人才的,居然连她这样来路不明的女人都敢搞。男人真不是东西!
这么一想,她有点心酸。她怎么就成来路不明的女人了呢?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畜生,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她狠狠盯着镜子里那张黑眼圈、肿眼泡,法令纹深重的残败的脸,恨恨地怪人怪己。她打开水龙头,水汽冲到了镜子上,盖住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她把毛巾打了香皂洗洗搓搓后,浸了热水,绞干,敷眼。
一个半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旁人看到的是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她随身携带的超声波美容仪、玻尿酸面膜、去黑眼圈眼膜和成箱的美妆工具让她有了一张不易被揭的画皮。就这样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她已经四十岁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有点后悔,如果他认出她怎么办?多尴尬啊,一个病人家属,一个护士长,居然搞起了一夜情。出了酒店,她自己都感觉这事有点恶心。可是,夜里,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就是想毁自己,这么多年,对那个畜生,她全身心地投入了,结局怎样?她满心都是恨啊,这恨要把她给燃爆了,她只想找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把内心汹涌泛滥的恨给释放出来。她没有想到,居然遇到了他。不过也算幸运,至少他是个知名知姓的人,昨天聊了两句,知道他还是位博士,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跟这样的人一夜情,倒也值了。畜生偷着出了国,我在家偷国外回来的人,挺好,值了——她这么想着,内心充满波澜地走到了医院。
还没到科室,叶敏就接到电话,大夜班的护士急慌慌地说,12床病情危急,需要家属签字,但一直联系不上家属。
说话间,叶敏已经到了护士站,给她打电话的夜班护士见到护士长,立马挂了电话,向叶敏报告病人的情况,说是医生已经在抢救了。叶敏迅速换好工作服,进了谢正贤所在的ICU病房。“患者高热,双侧瞳孔散大,之前呼吸骤停,经心脏按压,心内注射强心针,刚刚恢复心跳。”在谢正贤的病床旁记录患者出入液量的护士向叶敏报告道。叶敏查看了谢正贤的气管插管口,查看了他身上各个管道的连接情况,又观察了一下他的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与呼吸机上的数值,简单向病房护士交代了几句,就出了病房。
她走到值班室与护士台之间的过道,掏出手机,拨打114,说查询寿州大酒店的总台号码。她口中念念有词地挂了电话,又重新拨了号,电话通了,她说请转901房间。几秒钟的等待后,她听到那个有点温吞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她努力让自己以医务工作者冷静专业的口吻对他说:“谢先生,请速来医院,您父亲病情危急。”她没有容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她把手机装进白大褂上面的口袋里时,触到了自己怦乱的心跳。
谢明满头大汗地跑到护士站,护士略带责备地说,半宿都联系不上他。谢明只抱歉地说没注意自己手机什么时候弄丢了,便让护士领他去见父亲。父亲那瘦成干核桃似的脸,被一包管线绕着,陷在惨白的病床里,他那一张一翕的嘴上,生着乱如茅草的灰白胡须。谢明看着看着,泪就出来了。父亲,那个生龙活虎的父亲,几天前还在视频里骄傲地告诉他,自己保住了鸟岛,成了千万只鸟的恩人。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劝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多操心那些事,那是环保问题,政府会派人考察的。父亲说,政府要管的事太多了,群众不去反映,很多事,政府哪晓得啊。说着,他还冲着镜头,举了举拳头,谢明知道,父亲那是在向他炫肌肉呢。真是个老小孩——谢明当时挂了电话还自言自语地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就这么个老小孩,突然就倒下了。像一座塔,坍塌在荒草里,成了一堆破败的碎片。他从没想过父亲会倒下,他完全没有做父亲要倒下的心理准备。这次回来,包括昨天看到父亲,他都觉得,父亲会一天天变好的。他还想,等父亲康复后,带着父亲去趟黄山,听说,叶敏就在黄山呢。说不定还能见见她——此刻,他为这个昨天曾有的这个念头而感到羞愧,太不孝了,父亲病成这样了,他居然还会想见失联了十几年的前未婚妻。
“12床家属,请你去医生办公室。”护士说。
他抬起手,胡乱地抹了抹脸,又伸手去握了握父亲的状如鸡爪的枯瘦的手。那干枯的手指上还夹着连接仪器的线夹,他不小心把那夹子给碰掉了,身后的护士快步上前,给重新夹好了。他抬头,与那护士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她匆匆转身,飘也似的走了。
还是那位理平头戴黑框眼镜的医生,又是叭的一声让办公桌上的那个方盒子亮起灯,片子是已经放在那上面的了。医生这次用手指指着片子上的某处,说:“脑干出血,量大……”谢明感到天旋地转,医生的话,他只听到开头和结尾:“随时有生命危险,不可逆了。”医生又问,是继续抢救,还是……他粗暴地打断医生:“全力抢救!”然后,他昏头昏脑地在医生递过来的几张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病房,谢明把床尾的方凳移到床边,他坐在凳子上,紧紧挨着床,握着父亲的手,那双干烫的手不时抽搐。谢明要小心地护着插在他手臂上的输液管,一滴滴延续生命的药液前赴后继地注入这将腐朽的躯体。
叶敏发现,谢明在他12床旁已经守六七个小时没动弹了。她进进出出了好几趟,他都没有抬头。但她确定,他是已经认出她了的。因为,他们之前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迸发的火花。而且,那火花让她突然想起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来。
二十年前,她刚到县医院上班,她记得是冬天,对,确定就是冬天。她父亲叶师傅被人送到急诊室,巧了,她也正在急诊科轮岗呢。父亲是被一个细高个儿的男孩扛进急诊的,叶敏一看,父亲裤腿往下淋着水,脱了鞋袜的光脚明显是被开水烫伤了。那天,她从男孩手中接过父亲时,两人四眼相对时,她被男孩灼灼的目光给逼得连忙转了脸。
护士台的呼叫铃又响了。12床。她随值班护士一起进了病房,谢明几乎贴到了12床老人的脸上,大声喊:“爸爸,爸爸……”心电图已经是条直线了。医生、护士开始了紧张的抢救。她拽了拽谢明的手臂,谢明回过头,狐疑地望着她,她示意他起身,他迟疑了一瞬,便起身退后,把位置让给了实施抢救的医生。
抢救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医生又找谢明谈了话。谢明明白医生的意思,父亲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的抢救,是在拖延,说白了,就是为了家属获得安慰。谢明在美国待了这些年,之前是对在美国一些州已经合法化的“安乐死”是认可的。可是,现在,大事临到了自己头上,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对医生说放弃。
直到晚上七点,谢明看着父亲越来越频繁地抽搐,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他才走出病房,去找医生护士签停止治疗单。
“叶敏的外卖。”刚到护士台,谢明被“叶敏”两字激了一惊。护士台外,外卖小哥拎了一包餐品,喊人收货。
谢明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从里间应了一声,紧跟着,一串很轻的脚步声带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没有穿工作服,一袭白衣,没有戴口罩,裸出一张妆容明艳的美人脸。
“你……”
“你……”
俩人再次异口同声。
停药后的谢正贤于晚上9点19分停止了心跳与脉动,被宣布了死亡。
那一刻,谢明石化一般立在父亲面前,他没有流泪,甚至感觉不到有多难过,他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脑海里全是不停抖动的雪花点,和三十多年前,家里新买的那台黑白电视机上的雪花点一样。那时,母亲在房间里凑着电视机调台,父亲在屋顶上旋转电视天线的方向……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已经下班的叶敏护士长没有离开,她吃完外卖,又换上了工作服,她甚至亲自参与了谢正贤的临终护理,并向谢明表示了安慰。
望着被白床单覆盖的父亲,一直不动声色的谢明突然扑向父亲,大放悲声。叶敏拉起他,轻声说,护工来了。
他踉跄着起身,一头扎向叶敏。惊得外人大喊:“干什么,快放开护士长!”他被人当作滋事的患者家属,被两个来运尸体的护工将他一把拉开。
叶敏冲护工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吧。
谢明保持着被护工拉开时的姿势,躬着背,端着肘,叉着腿站在那里,他在虚拟着与一个人拥抱,与叶敏拥抱。
“叶敏,原来你就是叶敏。”谢明听见自己说,这句话,被他用普通话说得很像话剧腔。可谁又能说,人生不是一场悲喜剧呢?
“是的,我是叶师傅的女儿。当年,是你送我爸到医院的。”叶敏望着他,她说的是寿州土话。
“叶师傅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记得,他说过,女孩叫叶敏,在县医院工作。但他没说,叶敏是他女儿。我那时年轻,谈恋爱之心迫切,听他说了之后,就一直蠢蠢欲动地想尽快见面。那天下午打球,我崴了脚。去县医院拍片,给我拍片的放射科医生,就叫叶敏。我以为她就是叶师傅要给我介绍的叶敏……”
叶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他们一起走出住院大楼,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不知该往哪里走。叶敏不想告诉谢明,其实,是她自己总向父亲打听,那个送他看急诊的小伙子的情况,父亲才想给女儿牵红线的。只是,世上事,总爱阴差阳错地戏弄人。
医院大门口,是不容怀旧的,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搭讪、按喇叭。谢明索性拦下一辆车,让叶敏先上,他坐在副驾驶,对司机说:“去孤城转一圈儿吧。”司机嘴碎,不停地说:“古城?你是外地人吧,我们当地人把老城区就叫城里。俺们这里,虽然是新建的,但地底下,还老挖出宝贝呢,这在古时候,都是城……好咧,去古城!”
坐在副驾驶,谢明习惯地按下了车窗玻璃,风伺机钻了进来,他又赶忙关上了车窗。车窗外,高楼林立,道路宽阔,连一点儿他熟悉的影子都找不见了,更别说“古”。这座曾当过十八年楚都的古城啊,其实,早已成了孤城。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更别说一座城。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似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