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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亭

时间:2024-04-04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李世斌  阅读:

  如今我老了,跟前的事说忘便忘了,老早的事却时不时地在脑际萦绕,都还记得清清灵灵的。我告诉自己,常回忆过往,说明自己在世上已经活得很久了。若我每每有意识地或者是触景生情而引发起孩提时期对人物的追忆,除了阿妈和阿爸之外,单只胳膊的土登叔还有蜿蜒的山间小路旁的那座路亭就会“不请自来”。土登叔和路亭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了,但镶嵌在我的脑子里的印痕却很深刻,一辈子消弥不去。

  在我的记忆里,再炎热的天气,土登叔也要穿上长袖的粗布衬衫。我见过他穿两种颜色的衬衫,或者说他只有两件衬衫,一件是灰色的,领口都磨破了,另一件是洗得泛黄的白色的。土登叔是朝鲜战争停战十来年之后才幽灵似的回到山村老家的。他的右胳膊打仗时丢在了战壕里,村里好多人都叫他“单桨登”。老家的土话“单桨登”与“单张凳”同音,而土登叔单只胳膊又是单身,叫起来就不失幽默而又贴切了。村里人说话本来就土,但凡给人装个代名词更是“渣土”抖落一地,比如管屁股肥大的女人叫“笋臀”,矮胖的女人叫“稻桶”。村里有个断了条腿的,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冰条”的绰号,(村里土话管冰棍叫冰条)。因为冰条只有一根小棍把,还真是够形象的。谁一旦被装上这些土掉渣而又形象的绰号就会被叫到老、叫到死。我还听见村里有人背地里叫高大队长“矮脚狗”。也许是因为高大队长那双粗短的双腿而获此“雅称”的吧。

  土登叔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回村后过着“一人吃饱全家饱”的生活,高大队长看在他少了一只胳膊的分上,指派他看管杨梅山、田间农作物和集体财物。这个任务非同小可,那可是六十年代中期,是小山村不少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景。据村里老人回忆说,孩提时期的我瘦得皮包骨头,像只顽劣的猴头。

  土登叔参军前有一间上辈传下来的土坯房,但他回乡时早就被鸠占鹊巢了。他就在杨梅山矮坡的一个小路亭里住下,也算是方便杨梅林的看管。路亭三面实墙,朝西,也就是朝山间小路的一面是敞开的,晚间就用几块漏风的门板虚掩以遮挡风雨。路亭前蜿蜒的山间小路旁有一条长年不涸的溪流,潺潺溪流里生长着许多野生的小生命:小鱼、小虾、溪螺、溪鳗等等,在溪流旁水草的深处和泥石的凹洞里还躲藏着田蟢儿、山叫(蛙类的一种)、蛤蟆和水蛇。整个夏天,这些生命充满了蓬勃生机,我想,这也必定是它们最快乐的时节。从溪流、梯田传出呱呱的蛙叫声和山野间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合唱着小山村的生生不息。

  我第一次见土登叔是阿妈叫我去路亭给土登叔送鞋。那天阿妈从木柜里找出一双七成新的圆口布鞋,对我说:“小根,你阿登叔回来了,住在杨梅山的小路亭里,你把鞋送过去吧,都是你阿爸活着时穿过的,阿妈原想着等你长大了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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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道:“就是那个单只胳膊的单桨叔吗?阿妈,你去过路亭了吗?”

  阿妈把脸一沉,说:“小根,你可不能叫他单桨叔,多不礼貌呀,要叫阿叔。去没去过路亭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你去了说是阿芳的儿子就行了。”

  杨梅树上已经结出指甲盖大的绿色果子。在我眼里,这绿色的果就是未来红彤彤的杨梅,是我对未来的一个盼头。因此,阿妈叫我去给土登叔送东西我是很乐意的。我一路小跑去了路亭,路亭里空无一人,待我一转身,土登叔正站在我身后。我近距离见到土登叔,心里倒生出些敬畏,结结巴巴地说:“阿叔,我,我是阿芳的儿子小根,阿妈叫我来的……”

  土登叔显得有些意外,“哦”了一声,说:“是你阿妈叫你来的?”我回答说:“是啊,叫我送鞋给你穿。”

  土登叔接过布鞋,若有所思地说:“我和你阿爸长得一般高,记得验兵的时候都一米六八,但你阿爸没参上军。”

  我转身要离开时,土登叔一把抓住我,说:“小根,不急着走呀,阿叔这儿有两粒糖果,拿给你吃。”

  我接过糖果,不等扯开糖纸便一溜烟地跑了,身后传来土登叔的叫喊声:“小根,慢点跑别摔着了,真是个鬼灵头……”

  从那以后,我就惦上路亭了。每次去,土登叔就会抓一把野果子或者塞给我一两分硬币,叫我买糖果吃。土登叔还老爱抚摸我的头,摸过之后就咧开厚嘴唇叫我鬼灵头。我反抗过一次,我说我有名字,我叫高小根。土登叔“嚯”了一声说:“连你阿爸我都不叫他名字呢!”

  我圆睁着双眼问道:“那你叫他什么?”

  土登叔“嗯”了一声,说:“叫柴爿,瘦得干柴一样,就像你,皮包骨。”

  我不服气地说:“那我也叫你单桨……叔。”我本想直接叫单桨登的,但觉得那样叫更不礼貌了。

  土登叔哈哈笑道:“可以呀,叫呗,叫呗。”

  我说:“可是我阿妈说了,不许我叫,只能叫阿叔。”

  土登叔又笑道:“这事倒是可以不听你阿妈的。”

  村里人一直管杨梅山叫“坟头山”,山坡上埋葬着村里人的祖先和亲人,包括我阿爸也埋在那里。一天正午,我惊奇地发现在路亭的后墙脚下趴着一溜儿西瓜藤,藤蔓上结了一只翠绿的拳头般大的西瓜。小西瓜的诱惑力比杨梅大多了,不久,藤蔓上的西瓜,树枝上的杨梅,接着还有泥土里的蕃薯,都将是我的猎食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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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大太阳的中午,我跑去路亭的后墙脚偷瞧小西瓜长得有多大了。

  “鬼灵头,鬼鬼崇祟地看什么呢?”土登叔冷不丁一声喊吓了我一跳。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什么……”

  土登叔说:“阿叔知道你打啥主意,西瓜才蒲瓜那么大,想吃还早着呢。大太阳的,不怕烤啊?快进屋来吧。”

  我顺从地踅进了土登叔所谓的“屋里”。“屋里”的小石桌上摆了一碟猪油渣,焦黄焦黄的,还有一只装着老酒的土碗和一双箸。我眼睛看着猪油渣,嘴里却明知故问道:“阿叔,你还会喝老酒吗?”

  土登叔端起碗喝了一口老酒说:“大男人谁不会喝老酒呀?来,你也喝一口。”

  我本想说我不会喝,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一个弯,说:“喝酒要酒配的,我阿爸以前也这样。”

  土登叔呵呵一笑道:“当然喽,猪油渣就是上好的酒配,喝一口吧,配猪油渣。”

  我接过土碗喝了一口,还没全咽下便呛得咳了起来。土登叔哈哈大笑几声,便抓起一粒猪油渣塞进我嘴里,说:“嚼一嚼压一压就不呛了。”

  吃猪油渣才是我的真意,我哪顾得上嚼,猪油渣在我嘴里未做停留便吞咽了下去。猪油渣下了肚我才腾出嘴说:“老酒这么酸,一点儿不好喝。”

  我这话还真没说错,土登叔能偶尔喝上一碗低劣的老酒已然不容易了。后来生活讲究了,在厨房间做菜使用料酒调味时,时常会不经意地想起当年土登叔喝的老酒的品质应该远不如料酒。

  土登叔摸着我的头问道:“老酒不好喝,猪油渣好吃吗?”

  我心想这还用问吗?我做梦都想吃猪肉,但我偏偏不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说呢?”

  土登叔又开怀笑了,说:“叫你鬼灵头还不服气,竟然把话头还给阿叔啦,真是人小鬼大哩。”

  我熬不住且又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伸手抓了一粒猪油渣塞进嘴里,这回我可要慢慢地嚼了,咀嚼所产生的脆响传入耳鼓。我需要我的味蕾尽享肉香,我对肉香味的欲望一点儿也不亚于口渴时对山泉水的渴望程度。

  土登叔问我:“你阿妈多久没给你烧肉吃啦?”

  我说:“嗯……好像好久好久了。”

  土登叔又问了一句:“你阿妈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呀?”

  我说:“现在我不说得了,没阿爸后阿妈好几次生病躺床上起不来。”

  土登叔“哦”了一声,说:“阿叔把这点猪油渣给你带回家好吗?”

  我心里又想这还用问吗?于是又反问道:“你说呢?”

  土登叔这回没笑,而是找出一张旧报纸,把碟子里的猪油渣倒进报纸包起来,递给我说:“鬼灵头,带回家吃吧,别都自己吃了,也让你阿妈吃几粒。”

  我应了一声“晓得了”,便野猴似的转身跑了。这天下午我没去找小伙伴们玩,怕他们把我的猪油渣给抢去吃了,我一个人在外面一直野到太阳落了山才想起回家。我难得给阿妈省下了几粒猪油渣。阿妈说我又去跟阿登叔讨吃的去了?馋猫!我辩解说我没讨,是阿登叔自己想起来给我的,还叫我留点儿给阿妈吃。阿妈叹息了一声,许久才问了我一句:“阿登叔都跟你说了些啥啦?”

  我摇了摇头说:“好像没说啥,就问了你多久没给我烧肉吃啦,还有,问你身体好没好。”

  阿妈问道:“那你都是怎么跟阿登叔说的?”

  我回答说:“我说没了阿爸后阿妈有好几次生病躺床上起不来了。”

  阿妈说:“以后别瞎说了。”

  当枝上的杨梅抹上一层红晕时,我才晓得土登叔有一只铁皮口哨,吹起来的“”声穿透整个山坡。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上山偷摘杨梅,陡然听见“”的口哨声,惊吓得野猴似的四处逃散了。我逃跑时摔了一跤,被土登叔给逮着了。土登叔用他那只有力的左手把我“拎”进了路亭。土登叔一路上大概就反复说着两层意思的话:你个鬼灵头瞎跑不要命啦?杨梅还没熟透吃了上火不怕咳嗽吗?

  刚进了路亭,“矮脚狗”背着双手朝路亭这边来了。土登叔叫我躲到倚在墙上的门板后面别出声。“矮脚狗”一进路亭就问道:“单桨登,头先我听见你在山坡上吹口哨来着,是那帮野猴头偷摘杨梅了吧?你光吹口哨逮不到现行有个屁用啊?”

  土登叔说:“高大队长,他们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么,被我早发现早赶跑了不好吗?”

  “矮脚狗”哼了一声,说:“单桨登呀,我看你还是个单根筋呢!我没叫你赶跑,是要你逮住一两个也好罚他们家长放场电影么,哪怕罚一只鸡也好呀。”

  这时我差点咳出了声,在心里骂你个“矮脚狗”,还想着啃鸡腿呢。

  土登叔说:“这些孩子家里个个穷得叮当响,到哪弄钱放电影呀?”

  “矮脚狗”说:“这我可管不了,你别忘了自已的俘虏身份哟,以后再放跑了这帮猴头就做失职论处。你放肚子里好好思忖吧。”“矮脚狗”说完扭头走了。

  土登叔长长地“唉”了一声,转身朝我叫道:“鬼灵头,咋还不出来?”

  我悻悻地从门板后面现了身。土登叔从小石桌上抓了一把野山果让我拿着,然后抚摸我的头说:“记牢,以后不要摘杨梅了,怎么说也是偷吧。阿叔小时候时常饿得头晕眼花的也没有偷过东西吃,硬性人怎么能当小偷呢?叫人看不起哩。等过一阵杨梅熟透了阿叔一定给你留着。快回家吧,你阿妈要着急了。”

  这回我突然觉得除了阿妈和生前的阿爸,就是土登叔对我最好了。要不是土登叔今天护着我,被“矮脚狗”罚放电影,阿妈可能急得又躺床上起不来了哩。这么想着,我变得顺从了起来,很有礼貌地说:“我晓得了,谢谢阿叔,以后都听阿叔的话。”

  土登叔哈哈笑道:“好孩子,长大后一定有出息。快点回家吧。”

  当我走出二十多米远时,感觉土登叔还站在路亭前目送我,我一回头,土登叔果然还在目送我。土登叔身上那件泛黄的白衬衫的右袖管在山风里空荡荡地飘动着。这一幕永远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以前晚上入睡前常想阿爸,甚至还会嘤嘤地哭出眼泪。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多了个土登叔的身影,阿妈给我摇着蒲扇说:“小根,咋还睁着眼啊?快睡吧。”

  我说:“我老是想阿爸和阿登叔,睡不着。”

  阿妈问道:“今天不是刚见着你阿登叔吗?是因为阿登叔揍你啦还是又给你零食吃啦?”

  我说:“阿登叔对可我好呢,他不会揍我,只会摸我的头,还叫我鬼灵头,他今天…… 又给我摘野果子吃了。”

  我故意把上山偷摘杨梅的事给忽略了过去。

  阿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你阿登叔从小就孤苦一身,命苦哩,他是个硬性人……”

  我说:“阿登叔对我们孩子最好了,就那个‘矮脚狗’最坏,还骂阿登叔。”

  阿妈说:“以后不要背地里叫大人绰号,也不要说别人坏话,记牢没?”

  我望着阿妈蜡黄的脸,说:“记牢了。”

  阿妈含笑道:“乖孩子,快睡吧。”

  我突然又想起来问阿妈:“阿妈,阿登叔的右胳膊为啥没了?别人说是打仗时被炮弹炸掉了,逃跑时给抓走啦……”

  阿妈瞪了我一眼,说:“瞎说,阿登叔是昏死后被敌人抓走的,他是英雄。那些年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哪晓得你阿爸刚走你阿登叔却活着回来了,回来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了……”

  借着灰暗的灯光,我惊异地看见阿妈的眼眶里溢出了泪珠。

  土登叔的“亭屋”里有一把长长的铁钳。一天下午土登叔拿出铁钳在我眼前比画了几下,说:“回家吃过晚饭跟你阿妈说一声,到阿叔这儿来,阿叔晚上带你去夹泥鳅。”

  那天晚上,寂寥的天幕布满了星星,田野间传出有节奏的蛙叫声,梯田坎壁上的萤火虫忽闪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土登叔打着手电筒,叫我拎着铁钳和装了点溪水的铅桶跟着他。土登叔脚穿草鞋,我赤着脚(我一个夏天都是赤着脚的)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土登叔在手电筒的光束下发现了水田里的泥鳅后,就让我打着手电筒,他用铁钳夹泥鳅给我做了示范,接下去就都由我夹泥鳅,他负责打手电筒。土登叔还自嘲道:“单桨还真真是做不了双桨的事哩。”那一晚仅夹到二十多条泥鳅和几条细小的黄鳝,刚好垫了铅桶底。土登叔挺满足地说:“这些够你和阿妈吃了,和咸菜干搭配烧味道真真好,从前在家你阿妈就为阿叔烧过。”土登叔还告诉我等水稻抽穗后或者是割了稻以后,泥鳅和黄鳝就多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溪里夹到溪鳗呢。

  那晚土登叔把我送到离家门口还有二十来米距离时就停下了脚步。土登叔痴痴地望着我家窗户透出的暗淡的灯光。我不解地问道:“阿叔,你咋停下啦?进我家去么,我阿妈肯定还没睡等着我回家呢。”

  土登叔摇了摇头说:“你快回家吧,你阿妈该等急了。”

  土登叔说完便扭头走了。我进屋后阿妈问我大黑夜的怎么回来的?阿登叔没送你过来?我说是阿登叔送我来的,可是他快到家门口时就走了。阿妈赶紧打开门去屋外,黑夜里的土登叔已经走远了。

  当我第二天迟迟地醒来时,立刻嗅到了从锅灶间散发出的一股扑鼻的麦香味,是阿妈在锅底摊麦饼吗?这还是夏天呀,往常只有过年阿妈才摊麦饼的。我一骨碌下了床蹦进锅灶间。阿妈笑眯眯地说:“怪不得阿登叔叫你鬼灵头呢,眼睛一弹开就嗅到香味啦?”

  我咽下一腔的口水,问道:“阿妈,今天干吗摊麦饼吃呀?我好长好长时间没吃麦饼了。”

  阿妈说:“等会儿给你阿登叔送去。”

  想不到阿妈是为阿登叔摊麦饼,心头顿觉失落。阿妈瞪了我一眼,说:“噘个小嘴干啥?阿妈摊了两只,阿登叔一只,你一只,满意了吧?”

  出门前,阿妈把一只还温烫的麦饼用旧报纸包好,一再叮嘱我路上不要偷吃,去了路亭阿登叔叫你吃也不许吃,家里还给你留着一只。我点着头,好奇地问了一句:“阿妈,你为啥对阿登叔这么好呀?”

  阿妈瞅了我一眼,说:“你阿登叔晓得,你去问他吧。”

  走到路亭时,却见土登叔正在埋头费劲儿地用一根细铁丝把一只破旧的袜子撑开一个圆口,我不出声地好奇地看着。我第一次注意到土登叔的左手特别粗大,手背青筋突起,而且食指扭曲。土登叔抬头往一根长长的竹杆顶尖上绑袜子时才注意到我站在他的侧旁,便“嗬”了一声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啦?看阿叔给你制做了啥来着?”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土登叔。

  土登叔嘿嘿一笑说:“这是阿叔自制的捕蝉武器,等会儿阿叔带你去林间捕蝉。”

  一听去捕蝉,我几乎忘了自己是干啥来了,把麦饼往小石桌上一掼,便拽着土登叔带我去捕蝉。土登叔呵呵笑着说:“看你猴急猴急的,捕蝉不用赶早,太阳越晒林间的蝉儿鸣得越欢,再耐心等等吧。”

  我这才想起我过来的任务,告诉土登叔是阿妈叫我来送麦饼的。土登叔把竹杆靠到墙上,说:“你阿妈哪来的钞票割肉摊麦饼呀,”土登叔转而又问道:“你阿妈没跟你说起今天是个啥日子吗?”

  我眨巴着双眼说:“啥日子呀?阿妈没说。”

  土登叔托起麦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回石桌上,似言似唱道:“圆圆的月光圆又圆呀,圆圆的麦饼香又香……”土登叔说着拿了菜刀把麦饼一切两半,又在两半麦饼的中间切下一刀。土登叔放下菜刀,拾起一半麦饼递给我,我摇着头道:“阿妈说过了都给你吃,我不许吃,家里还有一只留给我吃。”

  土登叔说:“阿叔让你吃你就吃吧。”

  我咂咂嘴说:“阿妈还说了阿叔叫我吃我也不许吃。”

  土登叔说:“你不想捕蝉啦?阿叔吃一半,你吃一半,吃完了阿叔带你去捕蝉,不吃阿叔就不带你去了。”

  吃上香喷喷的大肥肉和阿妈腌制的菜头缨子做夹心的麦饼,再去林间捕蝉,可都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接过麦饼,顷刻间把阿妈的嘱咐抛到了脑后,砸吧砸吧地咀嚼了起来。土登叔也吃了一半,说:“你阿妈摊的麦饼就是好吃,阿叔参军离家前吃你阿妈摊的麦饼一直香到了战场上。”

  我咀嚼着麦饼,问土登叔:“阿叔,你打仗时怕不怕呢?”

  土登叔咽下一口麦饼说:“一旦交火的时候就不怕了,忘了怕,也来不及怕了。”

  我“哦”了一声说:“我打架的时候也啥都忘了,打完后才有点害怕。”

  土登叔问:“是吗?打完后还怕什么呢?”

  我说:“怕阿爸阿妈骂我,还会揍我,我有理也讲不清。”

  土登叔哈哈一笑,继尔面色又突然凝重了一下。土登叔让我扛起竹杆,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往树林走。一路上,我望着土登叔的右衣袖前后飘摆。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来,空袖管便顺风横飘了起来,这时土登叔突然趔趄了一下就站着不动了。我赶紧扶着土登叔,问道:“阿叔你怎么啦?”土登叔弹开紧闭的双眼,挪步到两米开外的一棵大树旁,将后背倚靠到树干上。

  过了半晌,土登叔说:“阿叔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就一阵头晕目旋,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战场上落下的病根。”土登叔用力晃了晃脑袋,说:“好了,跟阿叔继续齐步走吧。”

  跟在土登叔身后,我突然天真地问土登叔:“阿叔你为啥不找个老婆呢?因为你单只胳膊吗?”土登叔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大概他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走出了好几步才又回过头来说道:“阿叔是破漏船儿单支桨,废人一个哩,找老婆还不就是给人家找麻烦吗?”

  “找老婆,找麻烦……”我似懂非懂地跟着重复了一句,又突然想起来问道:“阿叔,我问阿妈为啥对你这么好,阿妈叫我问你,说你晓得,阿叔,你真的晓得吗?”

  阿登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边转回身边说:“你阿妈晓得,你还是回家问阿妈吧。”

  那天足足捕获了二三十只蝉。土登叔让我把蝉都带回家,让阿妈烤给我吃。土登叔把一些蝉的蜕壳留下,说:“阿叔把蝉壳攒着,卖给城里的中药铺,一个值半分钱,阿叔带你一起去城里,卖了钱在城里给你买冰条吃,还能给你阿妈买盐巴。”

  回家前土登叔叫我带上一半麦饼回家。我说家里有呀,带回家阿妈会骂我。

  土登叔说:“阿叔晓得你阿妈,她才舍不得咬一口呢,还不都是归你吃了呀。这半儿麦饼你可不许吃,记牢,一定叫你阿妈吃了。阿叔会问你阿妈,否则阿叔不带你去城里买冰条吃。”

  回家后让我意外的是阿妈并没数落我。吃晚饭时,阿妈默默地一口一口地把那半儿麦饼吃了。而我一心只顾着啃麦饼,全忘了再问问阿妈为啥对土登叔这么好的事了。

  转眼杨梅熟透了,“矮脚狗”没盼来一场电影也没啃到一只鸡腿。一连好多天,常可看见他在现场指挥戴着草帽的男人和扎着头巾的女人采摘杨梅。这一坡的杨梅也算是大队重要的集体物资了,“矮脚狗”看得可紧实了。但土登叔还是有办法给我弄了半脸盆杨梅,让我吃了个够。我后来回想过,凭土登叔的硬性,大概率会是他花钱替我买的。

  吃过了杨梅,路亭墙脚下的西瓜已逐渐长成篮球般大了。一天上午我跟阿妈说我要去路亭,土登叔叫我今天去切西瓜吃。阿妈说了声“去吧”,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张折叠成结的纸条,叫我送给土登叔。我兴致勃勃地一路小跑地去了。土登叔急切地把纸结放嘴上用门牙配合着扯开,放眼跟前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好奇地问道:“叔,我阿妈给你写什么啦?”土登叔没吱声,过了许久才抚摸着我的头问道:“小根,你愿意做阿叔的儿子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怪的,而且土登叔这回怎么不叫我鬼灵头了?我结结巴巴又文不对题地说道:“我有阿爸……阿爸半年前就没有了。”

  土登叔叹了一口气说:“你阿爸是好人,从小我俩挺要好,可惜命短……”

  土登叔说罢拿了菜刀,说:“走,捧瓜去。”

  我紧随土登叔到墙角下,土登叔用菜刀割断瓜藤,我把西瓜捧到亭内的小石桌上。土登叔喊了句“切瓜开始”,便用左手挥起菜刀把西瓜一切两半。

  我觉得挺新奇,瓜瓤怎么会是黄色的呢?长这么大我看见的瓜瓤都是红色的。大概土登叔也有点意外,自言自语道:“啥颜色的内心剖开才晓得。”

  土登叔边说边切瓜,一会儿工夫,一瓣瓣黄瓤西瓜便月牙似的排在了小石桌上了。

  土登叔放下菜刀,用手指着西瓜说:“自己动手拿,放开肚皮吃吧,管够。留点带回家给你阿妈吃就行了。”

  我抓起一瓣西瓜便呼噜噜地吃了起来,瓜汁从嘴角流出,顺着下巴一直淌到胸脯。

  吃瓜时土登叔突然莫名其妙地问我:“你晓得阿叔是个左撇子吗?”

  我吐出几粒瓜籽,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说:“不晓得。”

  土登叔说:“你阿妈晓得哩,回家问问你阿妈。”

  我咽下满口的瓜汁,说:“阿叔,你和我阿妈怎么都叫我问过来问过去的呀?”

  土登叔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当我的肚皮撑起一只小圆球时,才心满意足地彻底抹干了嘴巴。

  回家后我问了阿妈:“阿登叔说你晓得他是个左撇子呢,叫我回家问问你。”阿妈笑笑说:“你阿登叔没说错哩,阿妈当然晓得。那年你阿登叔为去当兵跟村里年轻人赌掰手腕,说让出右手用左手掰,结果连你阿爸都上了当哩。其实你阿爸晓得你阿登叔是个左撇子,等你阿爸反应过来已经惹得接兵的哈哈大笑,阿妈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哩。”

  阿妈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小根,那张纸条阿登叔看了吗?”

  我说:“他一直看,一直看呢。”

  阿妈又问:“那你阿登叔都说了些啥?”

  我边想边说:“好像没说啥,就问我愿意做他的儿子吗?”

  “你怎么说的?”阿妈紧追着问我。

  我翻着白眼说:“我说我没阿爸了……”

  阿妈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抽泣了起来,我不由得一阵恐慌,我不晓得阿妈为何突然哭了。

  阿妈抬起衣襟抹了几下眼角,说:“明天你去叫阿登叔来家吃晚饭,早晨割的肉还剩一块,阿妈再摊麦饼给你们吃。记牢,如果阿登叔不肯来家,你就说,阿妈要到路亭来。”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矮脚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阿妈说:“单桨登倒在路亭里快没气了,叫你的名字呢,你快去看看吧。”

  阿妈“啊”的大叫一声,便撒腿往路亭跑去,我紧跟在阿妈的身后。

  阿妈跑到路亭时,倒在地上一身血迹的土登叔看见阿妈和我,似乎想抬起他那只粗大的手,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嘴里轻微而又含混地吐出两个字,便头一歪咽了气。那天土登叔脚上穿的布鞋正是阿妈托我送过去的。我后来一直在心里破解土登叔临终前嘴里吐出的是哪两个字,我想应该会是“蝉儿”。

  土登叔捕蝉时摔落到一块岩石上,太阳穴重重地撞到了岩石的尖锐处,当即昏了过去,被人发现抬到路亭时已失血过多……

  众目暌睽之下,阿妈紧紧地抱住土登叔不停地呼喊:“老天啊,阿登你怎么啦,怎么啦……”看着阿妈哭天喊地,涕泪横流的样子,我不由得回想起阿爸去世时阿妈也是这样痛哭的。

  少时的我,从失去阿爸的心境中慢慢地缓解之时,土登叔却突然步阿爸的后尘匆匆离去,这接连的打击令我非常的伤心又失落。我老想着土登叔是为了我而去捕蝉的(特别是每每想起他说的一只蝉壳可卖半分钱,卖了钱就能给我买冰条吃,还可以给阿妈买盐巴时,真是令我心碎),我还想土登叔如果没在炮火中落下了眩晕的病根,如果有健全的两只胳膊,就不会轻易摔倒,哪怕摔倒了也不会失去支撑……

  一年后的清明日,阿妈拎着竹篮,篮里放了两沓厚厚的黄色草纸,带着我去阿爸的坟头烧纸钱。阿妈一边抽泣一边烧着纸,嘴里断断续续地跟天边的阿爸说话。我听阿妈说:“你俩咋就这么狠心呢?一直想着过来告诉你阿登没死,他丢了一只胳膊活着回来了,可傻阿登又狠心跟着你走了……”我听着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嘴里喊着阿爸。不知过了多久,阿妈才停止了哭诉,挽起我的胳膊说:“小根,去给你阿登叔烧点纸钱磕个头。”土登叔的坟头离阿爸的坟头不远,拐个弯,走百来步就到了。在土登叔的坟头上,阿妈身子一扑,抱住墓碑,嘴里不停地念着“阿登啊,你真傻,你真傻呀……”

  阿妈把一沓草纸一张张点着烧完后,我跪下磕了头。阿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追忆什么。我靠上阿妈的肩头,傻傻地问道:“阿妈,你怎么不哭啦?”阿妈搂着我的肩头说:“你阿登叔都死两回了,阿妈哭不动了。”我接着问道:“阿登叔第一次死的时候你也哭了吗?阿爸也哭了吗?”阿妈说:“小根啊,记得那天阿妈叫你给阿登叔送麦饼的日子吗?那天是阿妈和你阿登叔订亲的日子啊。阿妈和你阿登叔私订终身后才曲曲折折地得到上辈同意的。阿登叔参军的第二年底,县里来通知说你阿登叔在战场上牺牲了。后来,阿妈和你阿爸成了家,有了你……”阿妈说完长长地忧叹了一声,吃力地站起了身,说:“小根,跟阿妈回家吧。”

  在回家的路上,我似乎才明白了刚才阿妈跟我讲的这些事,说道:“阿妈,以前要是你和阿登叔成了家,那我阿爸就是阿登叔了。”

  阿妈说:“都十多岁的大孩子啦,怎么还啥也不懂,阿妈和你阿登叔成了家,生来的还会是你吗?”

  阿妈离世时我十八岁,掩埋了阿妈后我又去了土登叔的坟头作别。站在坟头前我默默地想,黄土之下的土登叔带走了多少我未来得及晓得的辛酸、曲折和委屈的故事啊……

  第二天一早,我背起行囊,一步三回头地泪别小山村、走到村口时,蓦然回首,远处的路亭跃入眼帘。我没停下脚,朝远方走去……

孤儿 百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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