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跟老刘第一次出远门。
朝启暮达,千里之外花街与千灯,老刘徐徐地驾驶着车。在泛着白雾、红凌霄一直开到窗里的小吃店,老刘点了一份大虾生煎,两碗鱼籽虾肉小馄饨。我说我吃不下这一碗,老刘说剩下的他来吃。
老刘握住我微微发抖的手。窗外,明灯闪烁,艄公摇着一船的人,载歌远远而来,又远远而去,像一枚大贝壳荡开满河五彩斑斓的光。老刘说,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
不,我不累,我跟老刘说,像是在梦里。
老刘说,是的,我也感觉是在梦里一般。老刘十五年前来过这里,跟他的妻子一起,老刘跟我讲过。
没有这么多的灯,走着走着,人群不知何时就散了,我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见她慢慢倒下,老刘说着原来的事。老刘看一看腕上的表,他说现在饭后四十分钟,你可以吃一个你喜欢的冰淇淋了,我说我们一人吃一个好不好。老刘笑着摇头,他说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吃这些小杂耍,他摸出烟盒捏了捏,想想又放回衣兜里。
老刘又说,难道你不想有一把好看的小扇子吗?你看,各种各样的小扇子。我挑选了一把灰蓝牡丹的绸面小团扇,老刘说,这颜色好,像你一样宁静。
茉莉花,来买茉莉花呀……一位老太太挎着一篮茉莉花。
老刘拿起一朵茉莉花,老人家,这花怎么卖?一块钱十朵,十块钱六个花镯,老太太说,姑娘,你闻一闻,香不香,香不香?老刘碰碰我的手,古诗词里,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说的就是茉莉花。老刘说,这么好看的茉莉花,我得多来些,老人家,这一篮子花都给我,算多少钱?
老太太说,这,这,一百块钱吧,一百块钱都给你,篮子也给你,篮子不算钱。老刘提起花篮,老太太说,你多大了呀?老刘说,五十多了。老太太又悄悄问,她是你什么人?老刘说,媳妇。老太太瞪他一眼说,你媳妇才多大,二十五六?早知道我就该要你两百块钱。老刘大笑起来。
我红着脸对老太太说,他是在和您开玩笑。
老刘对我说,老太太这个样儿,真像他去世了的娘,她穿的蓝布斜襟褂儿,好多年都见不到了。
乌篷船顺河流而下,船身有些摇晃,老刘侧坐把我抵在他身边。下船后,老刘感叹,马灯的光落下,万物皎洁,而仅仅是戴着茉莉花镯的心爱姑娘、她素馨花一样的面容,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足够让我的胸腔豁然开朗……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啊……
老刘的妻子于十五年前意外离世,我见过照片,正是灿如夏花的年纪,比现在的我年轻许多。两人是大学同学,从南方到北方,千里万里的好不容易投奔到一处,才没几年人就没了。老刘悲痛欲绝,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辞了职,满世界地瞎转悠。而我是一桩不幸婚姻中的被淘汰者。我大病一场后从医院返家,餐桌桌布是陌生的,桌面摆满盛开的百合。我的丈夫嗅一嗅说,好美的香气啊,哦,可惜了,你闻不到。他看一眼手足无措的我,不无揶揄地说,哦,对不起,哦对了,我有必要告诉你,等会儿你见到一个女孩,你要学会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哦。
这一场病过后,我的容貌苍老了太多,还失去了嗅觉。医生也只能安慰我,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其他,以后慢慢再说吧。我的丈夫说,我并没有在你生病的时候抛弃你,我让医生尽最大的能力拯救了你,我是讲良心的哦。我的丈夫问我还有没有要说的,我说打扰了,告辞。
这时候,老刘正沿秦岭山脉向东南而行。过泰山山脉后,从北穿过岱崮地貌,走走停停。来至群山之南,桃花淡淡地开在向阳的山坡,三月底,山还未绿,老刘叹一声:这满山的桃花啊——桃花曾染伊人面,桃花还在,人已去。老刘说,他把车子停在一家药店前,长途跋涉,他的眼睛有些发涩,他想去买点眼药水,还要备点感冒药。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她轻得好像一片薄薄的云,雨一落下,他急忙伸出大手,扶住了她。
老刘说,你知道吗?你的年轻,把我衬托得更老了。
老刘说,真好,你一天天变得健康,看起来更像一个年轻姑娘,你的眼睛像美丽的杏核,只是,我的姑娘,真对不住你,我已经是一个糟老头子了。我刮一刮老刘的脸颊,老刘把茉莉花撒到窗台,替我摘下茉莉花镯,然后他说,我真的非常开心,我们许个愿吧。
夜里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茉莉花的香。
从此,我一直称老刘为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