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夹了两支红塔山,一支叼嘴上,一支扔给他,他惶恐地摇头,双手把烟奉还回去。眼倒是干净,像审判天使,一句话就让理智决了堤,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滚烫的泪水冲刷着积压在心底的羞惭。就像迷路的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着被认领,商陆哭得委屈而肆意。
年轻时,我干了件荒唐的事。商陆的眼泪像一匹正在织的布被咔嚓一刀裁断,用袖口拭去泪水,他呆呆望向老王。老王陷在沙发里头,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吧嗒一声点着,狠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笑了一下。新婚不久,我被另一个女人吸引了,她好像武侠小说里讲的会吸魂大法,我的魂被吸去了,背着妻子,偷偷约会。
羞耻慢慢从商陆脸上退去,眼泪被烘干,商陆问道,那,怀夕——你妻子——知道吗?
那女人有心机。老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闭上眼睛,她在我衬衫领上留下红唇印,还将一根黄色卷曲的长头发放入我西裤口袋。
商陆扑哧一乐,随即又为这一乐而难为情,他挠了挠后脑勺,你怎么知道怀夕——你妻子知道?
衬衫上的口红印被洗净了,那根长头发也不见了。
这句话把商陆的眼睛听直了。
后来嘛,老王向商陆送出他的大下巴,别人再也吸不去我的魂啦,我也从不给机会让别人印口红、放长头发。
商陆很愉快地笑了,老王也咧开嘴。这一咧,让商陆此生认定了老王。
和怀夕同龄的老王年届三十,整整大了商陆一属。商陆身体前倾,靠近老王,盯着老王的眼睛,那井水一样深邃清澈的眼睛仿佛藏着世道人心的密码。老王时不时摸一下板寸头,或者搓一搓脸,这些标志性动作,深深印入商陆的内心。抽烟的时候,板寸头和脸就隐在烟雾后,不说话时的老王看着有些神秘;一说话,眉毛一挑,嘴角一撇,显得神采飞扬,仿佛鼻子里吹的是西北的猎猎风沙,眼睛里飘的是塞北的雪。商陆被眼前的老王迷住了。这是商陆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男人。老王的举手投足,都让商陆觉得耐人寻味,有一种西部牛仔匪匪的痞痞的味道。老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小刀在砂纸上磨过,像沙瓤西瓜,沙沙的,又甜又脆。这沙沙声抚慰了他,商陆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环抱在胸前的两只胳膊,不知不觉中放下来,一只搭在腿上,一只靠近老王的肩膀。
那天,老王把他带到屋顶,对着西天的残霞,拉起了二胡。老王左手按在弦上,右手拉弓,一推一收,一条迂缓的河流在弓下慢慢流淌。那天的夕阳是被老王一点点送走的,夜色也是被老王一点点拉下的。
老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塞到商陆怀里,封面下部是蓝印花布图案,两个蓝绿色字:复活。上部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侧身像。迎着万家烟火,商陆一路怀抱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复活》回家,街上行人屡屡向少年侧目,他身上似乎发着光:目光晶亮,脚步沉稳。他分明抱住了现在。
4
一得儿空就去18幢401,青涩少年与睿智男人隔桌而坐,如同谈判,如同博弈,如同共进下午茶。
多数是老王在侃侃而谈,商陆倾听或发问。老王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属于修二代。他父亲退役后主动申请去新疆修铁路,一修修到青海格尔木,老王就出生在青海牧区一户帐篷中,藏獒和大青马陪伴他长大。七岁时他便瞒着父母,溜到草原深处,把藏獒逮到的野兔手刃后驮回家。
在草原,看中哪个女人,扛上背就带走了,类似这样的话总是令商陆莞尔。
老王师从当地德高望重的喇嘛钦巴乐大师,大师年过七旬,力大无比,双手能把一头壮牛举过头顶。大师精通医术,老王曾多次拎着医药箱,跟在大师身后,看大师给牧民或牲畜治病。大师在露天课堂上课,盘腿坐在蓝天白云下,用豁亮的声音向老王讲授佛教。他那醇厚的声音裹着风挟着雪,陪伴老王至今。
世界向商陆打开一扇窗户,刮进一股强劲的荒野之风。
那天,怀夕收了扇子,向他步步紧逼,她说他不该生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我要将它抠出来,扔给狗吃,她说着,手真伸了过来,吓得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她的笑声是癫狂的。他隐隐后悔,觉得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她掐他拧他,撕他咬他。肚疼发作,他躲到卫生间,发现全身无处不青紫。
老王没及时回家,结果如何?商陆无数次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