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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前拆后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郝首阳  阅读:

  不知是谁最先传播出的消息,涉及到全村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消息很快就在南湖庄弥散开来,热议成沸沸扬扬,南湖庄被列入了市政府的拆迁范围,开春就要动工。

  拆迁,居住了世世代代的村庄将不复存在,村民们纳入城市,居住高楼大厦,过城里人生活。南湖庄现有的两千村民,男女老幼心态感受自然各不相同,可这一时又显得那么次要,眼下最当紧也是南湖庄人最一致的想法就是拆迁中的补偿问题,怎么个补偿?现金还是楼房,或二者兼而有之;是怎么个比例,等等,村民们要闹个清楚,政府有的是钱,关建的是怎么和政府讨价还价。

  时隔不久,不知谁家先动起工来,南湖庄很多人家都跟风似的开始了大兴土木,村民们一家传一家竞相开始了拆房重建,有些人家是刚建起没几年的新房,也拆掉要重建,建房本来是给人住的,可眼下南湖庄人早已不是这个思路,建房就是为了让政府拆,建筑面积大,拆迁补偿就多。所以再建房屋也就千奇百怪,有满院盖的,有地基并不好就盲目加高层的,更有甚者推倒围墙不顾公共利益扩建到街道上的……搞得邻里间矛盾纠纷不断,还有几家升级为武力冲突,世世代代睦邻友好,一夜间因利益纠葛,搞得人和人之间怨气冲天。

  看到全村弄成这个样子 ,住在村东头的石柱儿一时茫然又一愁莫展。真是要拆了吗?他自问。那肯定要拆,谁家闲得无聊这样大肆折腾,咱农民啥时舍得费力费钱这样折腾过。唉!这不是巨大的资源浪费?石柱儿叹着气,在利益面前,人心早已不古,也是,农民有啥追求和理想,一辈子不就是想多打闹几个钱吗?果真是这样,这就是来钱机会呀!

  茶余饭后闲聊中,石柱儿免不了又成为村人们热议的话题,你不动工?要拆开,估计你家是第一批。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石柱儿住在村子最东头,院墙外是公路,公路再往东就是市区方向,也就是说,南湖庄要拆迁起来,石柱儿肯定首当其冲,机会对你,来得最早、最快, 把握不好,那就逝去也快。你石柱儿还不快快行动,你和钱有仇?还犹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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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柱儿心烦气躁。女人沉不住气了,听着这话就急起来。哎,我说石头。她这样叫丈夫,几分谐音更有几分比喻讽刺。你每天忽悠啥,不看别人家在干啥,也好意思沉住气。

  石柱儿反诘,不看我整天在犯愁,你当我无事。

  犯愁顶个屁,和你过一辈子还不知道你能干成个啥,这机会再抓不住,这辈子还有啥机会。

  石柱儿不悦,能不能不要说这丧气话,想盖房可需要钱,你当家,你不知道咱家能不能拿出钱?

  那也得想办法,妻子火力减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冲撞半晌,也没达成一致意见。还是和儿子商量商量吧,再和女儿商量商量。

  说起一双儿女,应该是他们夫妇俩的骄傲,一度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别人家教育自己的子女,都会说你看看人家石柱儿家民民和秀秀,两个大学生,你就不能向人家学,给咱们家争口气。只是后来,村里人越来越现实热衷于挣钱,把这些事淡漠了。

  秀秀考取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外地一所中学当老师,民民出息就大了,考上名牌大学,又读研究生,去了上海工作。在外人眼里算是不错,可其中苦楚只他石柱儿夫妇俩知道,三十多岁了刚成家,没有自己的房子,据说在上海买一套房就几百万,虽说民民工作挣钱也不少,可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弄不下,父母都是农民,仅能维持温饱,拿不出钱来。唉!石柱儿一提这些就摇头叹息,有出息反不如没出息,村里与他同年仿纪的,早已娶妻成家生子,咱根基是农村人,到大城市哪那么容易。

  不过儿子毕竟有文化,石柱儿夫妇就给他打电话交流这拆迁事儿。电话接通,把情况说明。儿子民民说,爹,如今社会越来越法治化,咱不要跟着他们动歪脑筋,政府拆迁,从长远看,这是好事,至于想推倒旧房盖新房,扩大建筑面积,多获补偿款,这种想法有点太天真,政府有政府的办法,一个政策制定,就充分考虑到方方面面情况,你到时看吧,只怕他们重盖一回,最多挣回本儿来,闹不好连个本也回不来。

  儿子给爹分析,石柱儿越听越兴奋,还是有知识的儿子看问题比较透彻,村里人就知道一窝蜂蛮干,生怕自己吃亏,就不动动脑子,弄不好还要来个整体吃亏。

  又和女儿秀秀通电话,女儿没有多分析,只说,咱家房还很结实,重盖房又花钱又费力,值不值?万一不按拆迁面积算,不是落个劳民伤财?

  石柱儿夫妇俩听了这番话,稍稍平静,继续持观望势态,暗中打听消息。可就在这时,又一件事起,夫妇俩再也沉不住气了,和石柱儿家并排两家,一左一右动开工,拆房起高层,把他家夹在中间,两高中低,别说是拆迁,就是不拆迁,这房以后也不能住了,自己家逼上梁山,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赶紧凑钱,赶紧动工,他石柱儿儿女有出息,不能让别人笑话。

  石柱儿打算为翻建房借钱,脑子里思转了一下,不由就发了愁,含辛茹苦大半辈,领悟出一条真理,大家平日在一起你好我好,借钱时就知道好不好。南湖庄村前辈人有一个真实故事流传成歇后语,一对要好的朋友情同手足,一天一个向另一个借钱时,另一个却说,咱俩好是好,借钱是不可能的事。石柱儿村里是相处着几个不错的同龄人,可人家也要盖房,借钱不合适,就只能问亲戚借了。石柱儿姨舅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不少,经济好的不多,就两个舅舅家的表弟是做生意,据说做得挺大,只能考虑问他俩开口了。

  石柱儿和妻子合计一番,决定前行去借。先去大舅家,大舅就这一个儿,小名叫强强。石柱儿说明来意,强强夫妇俩半晌沉默不语,不过到底是表弟,强强问,房起盖是肯定能拆迁,是吗?

  石柱儿说,应该是吧,村里人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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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是?不肯定翻盖了,结果不拆迁,那不是白盖了。

  要白盖村里人就都白盖。

  那还能行?人不能和人比,有钱人盖得起就赔得起,咱没钱的人,投资进去就赔不起了。

  石柱儿沉默,强强说得有道理。强强又说,你是要满院盖,需要多少钱?

  石柱儿说,紧点,二十多万吧。

  强强问,你手中有多少钱,你想借多少?石柱儿叹口气,我手中……唉,有两万,想借你十万。

  强强沉默,此时饭做好,强强妻子走过来说先吃饭吧。

  中午饭菜丰盛,毕竟表哥来了,他们这个女方家亲戚平时不走动的,只是每年春节后正月初五,都约定来大舅家拜年。大舅虽已故,但惯例一直保留下来,表兄表弟表姐表妹等共二十余人聚一顿餐,饭桌上轮番敬酒,开怀畅饮说说笑笑,叙叙旧,聊聊天,把个带血缘关系顶顶顶的亲字淋漓尽致表述一番。

  这回石柱儿平时而来,登门就为借钱,强强虽未作答,但一顿丰盛午餐款待也令石柱儿感动。吃饭间又一番促膝交心谈论,但强强间或流露出生意越来越难做,自己做传统的煤炭、钢铁生意,不像战战做外贸生意兼文化创意,是朝阳产业,战战是石柱儿二舅家儿子,也是他表弟。下午临走,石柱儿又把话拉到正题,问到底能不能借给钱。强强说,我和你弟妹商量一下,现在确实钱紧,连两万也拿不出,你还得等几天,能借给你两万。

  有些出乎石柱儿意料,像他这样的老板,连两万也拿不出?他盯着强强,能不能再多些,两万还是不够。

  强强还未答话,他妻子答话,一脸凄苦相,现在确实经济紧,你不知晓,生意太难做,这两万也得想办法给你凑,所以才说过几天能给你。

  弟妹毕竟外人,这番话等于给你吃闭门羹。石柱儿知趣,就说,行,我回去看看,真盖,就问你借两万。

  石柱儿走出门,强强夫妇俩一直热情送到大街上。

  石柱儿锁定另一借钱对象是二舅家儿子战战,战战和他还有一段特殊交情,两个人一起同班上过学,那时战战属于班中学习佼佼者,成绩好,人精明,石柱儿就差下了,算是个中等生,当然老师也喜欢他,忠厚老实,吃苦耐劳,担任班里劳动委员。教学楼的垃圾道堵了,轮他们班值日,石柱儿会带着几个差生去捅,石柱儿也嫌脏臭,嫌归嫌,最终还是他去。高中毕业高考,战战上了财贸大学,石柱儿回村务农。之后,战战毕业进入商贸系统,再后来时髦下海潮,离职自办公司做起生意。

  石柱儿直接来到战战公司所在地,市区繁华地段一座写字楼中。兄弟俩相见,寒暄一番,战战能看出来,表哥来肯定有事相求,不过自己不愿主动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就在战战公司餐厅吃饭,战战和妻子作陪。彼此话说到一定火候,石柱儿挑明来意。战战显得平静,说,好事好事,是好事,始终没问借多少。

  又谈一会儿,战战给他讲起商道,战战说,我最近在和一家拆迁户合作,他们家院子挺大,听说要拆迁,这家为了在拆迁中能获得多补偿,跟我订个合作条约,由我在他家院子盖楼,他家以地皮作股,政府拆迁开,这一块补偿拆迁费我俩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这种合作模式挺好,都能双赢……战战讲着,石柱儿心里咯噔着,心想,真是新鲜,人的创造本领是真大呀!

  快吃,来喝酒。战战热情地给石柱儿斟酒、夹菜。又过一会儿,战战说,表哥,这种方式你考虑一下不?

  石柱儿说,哎呀,我不想考虑,就是想自己盖。石柱儿刚才心想,自己院落怎么能让外人介入,万一不拆,将来留下都是麻烦,自己老了,不能给后人留麻烦。

  战战接话,自己盖也好,我,尽力支援你,支持你。这话说的过程中,妻子盯着看了他几眼。战战仍说,我尽力支持。

  这话说得石柱儿心头一阵热浪,禁不住连喝三杯,眼前眩晕起来。战战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对了,哥爱吃土豆丝,倒把这事忘了,现在就让他们加一个。起身进厨房,妻子随后也起身跟进去。

  一会儿,战战亲自端一盘炒土豆丝出来,这是你弟妹亲自为你做的,说我哥爱吃这,一定拿出看家本领把它做好,尝尝这味道怎么样。他妻子也出来,端着热腾腾的主食,表哥,吃饺子,平时也不来,我们想你呀,来,吃。给石柱儿夹两个。

  用餐快要结束时,战战手机忽然响起来,战战掏出一看,脸色显出吃惊,接起说,啊!怎么?人家检测煤的指标不合格,怎么不合格,明明合格呀,霸王标准,这是故意刁难,现在生意不好做,他故意刁难,我这不是就赔塌,这问题遇上大麻烦了……嗓音恁大,气氛陡然紧张了,他妻子也从厨房出来,脸色变得凝重。待战战放下手机,妻子急问,问题大吗?听你这话。战战说,太大了,一列煤发到天津港口人家拒货了。

  妻子一惊,啊!那可咋呀?

  战战略作镇静,赶紧给查一下航班,没有航班动车也行,我即刻起身去处理, 越快越好,妻子返身走了。

  来,哥,喝!别让这事搅坏了咱的心情。来,哥,喝!话这么说,哪还有什么心情。石柱儿胡乱随意吃点,就要起身走。战战说,哥,再坐一会儿,你是借钱,哎呀,看这情况,我尽量吧。

  石柱儿说,兄弟,快你忙吧,你这事情这么大,我那是小事、小事。说着就往出走,表弟夫妇倒是热情,一直往外送,石柱儿骑出自行车老远了,回头看时他们俩还在那儿站着跟自己打招呼了。

  一脸沮丧,回到家后石柱儿就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唉!人不能遇事,一遇事就知道这世上的事不好做,求人难,求人借钱更难。也许别人一样难,唉!叹着气。

  妻子问他一行外出收获如何,石柱儿含含糊糊说,不顺当,一辈子了,遇任何事没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是干不成的。

  那明知道嘛,还这样唉声叹气。

  人老了经不住事,不似年轻时。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石柱儿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片断回忆着从前一些事,有些久久萦绕在脑际。他和战战高中同学时,战战一向聪明好学上进。那时同学们五六人住一个宿舍,自己和战战同室。一次老师讲完小说《变色龙》,说,小说这单元就讲完,下星期单元测验,大家认真准备,复习好。正值周末,同室别的同学都回家了,战战不想回,留下好好复习,他石柱儿不是好学生,但表弟要留下,他知道表弟的软肋,生活能力差,怕表弟吃不好,当时又是寒冬,宿舍生着火,怕表弟弄不好火再冻着,冻出病来更麻烦,于是他主动也就留下来。半夜中,他从热乎乎睡梦中醒来,发现表弟正在写字桌前秉灯苦学了,再看自己盖的是两层被子,表弟怕自己凉,把他的被子也加在了哥身上,所以才热乎乎的。

  石柱儿赶紧起身,宿舍里不暖和,夜半三更,火炉里火早已熄下去,他忙重新捅开,加炭,炉火生旺,一会儿宿舍就暖和。表弟继续学习,他怕表弟饿,又拿锅给表弟煮挂面汤,表弟后来又考了一个全班第一。高中毕业,石柱儿回乡,表弟考上大学,天壤之别。

  唉,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如今他还是个老农民,感到自己没啥变化似的,表弟却变化大了。表弟只比自己小一岁,可看上去比自己年轻有十来岁,穿得衣冠楚楚,人家是做生意,场面上的人。这些是一方面,更主要是,他感到了表弟性格中的变化,到底变成啥也说不清,反正感觉不是从前的那个表弟了,骨子里荡出的是更精明,更机灵,不可让人捉摸的劲儿了。

  还是和自己儿子交谈交谈吧,第二天石柱儿和儿子通上电话,石柱儿简单把凑钱情况向儿子叙述一遍,想赢得儿子支持,看能否凑点钱,儿子工作也有几年,只是刚成家,这面盖房也正是想给他多弄点钱。儿子却说,爹,我还是那意见,不要执意盖,我可以给你凑点钱,但我的意见是不用盖。如今城镇化发展,城乡一体化,对我们世代居住在农村,背朝黄土面朝天挣钱农民来说,迎来是千逢难载的发展机会,咱南湖庄人应该响应政府的政策,支持这项工作,不应该为一己利益,抗拒这一进程,而况,村里人这样做,未必能得到实惠,政府有政府的政策,那项政策出台也是经过充分调研和论证,从各种情况的考虑出发而制定,怎么能让人随便钻空子。

  行了行了,你是党员,我一个老农民,不听你说。“啪”一声搁下电话。

  儿子的想法与他南辕北辙,他不待听,但内心还是喜滋滋的。儿子说得有道理。儿子可比村里同龄人懂的道理多,唉,人还是要念书,再有钱念不下书真就完了。每想起这些,石柱儿就有几分骄傲,就培养子女方面,他是南湖庄村人眼里的成功者。

  石柱儿想想,又给女儿拨通电话。还是看女儿能否凑点钱,女儿说,爹,我能给你凑点,但也就两三万,不会多。既然说到拆迁,其实也就是说到家里的财产问题,我要多说几句。村里人历来重男轻女,好像男儿能传宗接代,传承香火,总对我们姑娘存有偏见,另眼看待,认为嫁出去的人就似泼出去的水,这些年,言谈话语中,你也总是儿子长儿子短,不多提及我,我对你有意见。其实,对城市人来讲,男女是平等的,继承权也是平等的,而且谁弱,更应该倾向谁,我的家庭情况你也了解,你女婿虽是研究生,在厂里是总工,可这几年企业效益不好,我认为拆迁以后的财产也好,钱也好,应该考虑我的份儿,我不多要,更不贪婪,我是说,你不能不考虑我。

  这是哪和哪,拆迁问题刚提上日程,补偿分配问题就接踵而来,石柱儿挂断电话,又想了半晌。确实,村里对男女存有歧视,可这是传统。唉,如今要拆迁,这城市新理念就莫非要一起来, 那将来……那将来都住在楼房里,婚丧嫁娶肯定不能和在村里一样摆宴席,过年放炮肯定不行,那,以后的生活变化大了。

  眼下最当紧的还是凑钱,石柱儿转了一圈是有收获,还是算吃了闭门羹?他不多想了,问妻子,你家亲戚就不能给凑点钱 ?妻子看着他,反问一句,你说呢。

  噢,对了,肯定不行。这石柱儿与妻子的结合,真还有不少故事回忆。他们的婚恋产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俩人是同班同学,妻子做姑娘时虽说不上多漂亮,那高挑的个儿,活泼灵气的样子,也颇让后生家们眼馋几分。最主要是妻子与石柱儿身份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那要讲究身份,妻子是市民,石柱儿是农民,有市民小伙娶农村姑娘的先例,市民姑娘嫁农村小伙,啧啧,真算少见多怪,可他石柱儿还真把这个市民姑娘娶回家了,确实让南湖庄人热议了一番。啧啧,石柱儿可以,找了个带米票的。妻子那时在一家小集体上班,俩人婚是结了,但妻子和娘家人是闹翻,不来往了。妻子上面有两个姐姐,直到妻子父亲去世后,她们姐妹们才来往开。深析两人结合原因,其实不难发现,妻子是后妈,这个家庭虽然经济还可以,但太缺乏爱了,诚实忠厚的石柱儿恰恰能给她爱。多少年后石柱儿和南湖庄发小们喝酒至醉时,说出一个秘密,我提前收拾了她,那是我们看完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后,我俩就……

  妻子给大姐、二姐分别联系上,求助结果同样不消说,真借不出来。

  夫妇俩于是陷于无助的困境,可也就这个时候,村里又有了大动静,村委会召集起村民代表开了个会,传达上级政府的拆迁方案,并委托村民代表分片传达下来,石柱儿接到方案仔细研读,条条款款写的很多,不懂就问区域内的村代表,村代表拣扼要和关键的给他讲,拆迁补偿有钱有房,可一半要钱,一半要房,也可全要钱;至于村人最关心的补偿标准,主要以宅基地面积大小计算,地面上建筑适当补偿,但两层以上就不再补偿,云云,一句话,你盖得再高再多,给你多补不了多少,至多也就和你建筑花费的持平。

  消息一出,村里好多人又叫又骂,但另一现象是正在拆旧重建的人家,几乎全部停工,建了是白建,弄不好还要赔钱。

  石柱儿长吁了一口气,还是儿子说得对,看来人不能贪欲太大,做人还是本分些好,做事不能多动歪心思,咱农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悟出的还不就是这个理?只是这些年,人们想钱捞钱快疯了,失魂了。

  那段日子,南湖庄村的确不平静,拆迁工作组深入各家各户做细致工作,还附有巨额奖励政策,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基本上都顺利被搬迁了。

  石柱儿夫妇临时租住在附近一间小平房里,他们拆迁补偿是要了两套楼房,余下的补偿就是钱,这么多的钱对他夫妇来说,从未见识过的呀!一儿一女怎么分配,夫妇俩细做了安排。

  南湖庄村被整体拆迁,据说补偿不少,就是说南湖庄村民一夜之间都成了土豪,这话是有些夸张,当今时代土豪应是什么概念?反正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石柱儿夫妇俩的亲戚之间都传开。岂能想接踵而来的事更让石柱儿苦不堪言,最先找到石柱儿名下是妻子的大姐,老姐姐风尘仆仆从西山煤矿下来,满脸苦相带着哀求,儿子要买房交钱,一家几口挤在一起不是办法,实在没办法才找到你妹妹名下,想借十万。妻子和石柱儿商量咋办?石柱儿说,你说能咋办,不借行不?

  妻子说,怕是不好推脱,想姐姐如今都到了这个年纪,自己常常想起姐姐,姐姐当年也真算可怜,在家为大,插队时……

  石柱儿打断,不说了,你家事我不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回忆是当初咱俩从恋爱到结婚,你大姐没给少出难题,第一次登你家门,你大姐就没给我好脸子。

  妻子说,你还计较这,不就因为个城乡差别,户口问题吗。

  石柱儿说,我才不计较,计较就不答应借给她钱了。

  大姐拿走十万时,煞是感动,泪水都下来,临走时说,我尽快还你们,放心。石柱儿夫妇俩尽管心里酸酸的,补偿款刚到手就流走十万,还?有年没日子,当然喽,慢慢许会还的,可转念一想,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帮人,而况亲戚之间,有血缘关系,你是割不断的,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咱也能帮助人,想到这,石柱儿立时滋生几分高兴,仿佛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举,自己的形象瞬时高大起来。

  南湖庄村人一夜暴富,物质生活变化引起精神追求的高涨,村里人且不说整日喜笑颜开相见,有好事者组建起各种旅游团队,石柱儿最舍不得花这样的闲游钱,那天真还破天荒和同村人出去旅游了一趟。

  旅游中接到妻子打来电话,喂!你在哪,还有几天才能回来?

  这不废话嘛,走时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但通话中,发现妻子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好像遇上为难事。你有啥说吧,咋像小脚女人一样扭扭捏捏起来?

  妻子终于说,她二姐也来借钱,此言一出,不由石柱儿皱起眉头,借什么钱?啥事?妻子告诉他,二姐夫得了一种病,怕是不太好,要到北京去看,二姐家情况你也清楚,下岗工人。

  需要多少?石柱儿问。

  借四万,妻子说。

  那就借吧,救命要紧。通话结束,石柱儿愣呆半晌,这事……还是同游人推他一下,出来玩嘛,迷糊啥,咋,老年痴呆了。

  石柱儿忙跟大伙往前走了,却没有观景的兴致。

  就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又有人来借钱,煞是愁坏了石柱儿夫妇俩。说是自己有点钱,新楼房分下来还要装修,儿子要在上海买楼房。

  春节过后正月里,乡村人有走亲戚的习俗,石柱儿家亲戚,还是依照惯例正月初五来大舅家相聚。石柱儿夫妇俩如约前往,如今经济好了,给表弟家多带些礼品。早上出发晚了点,乘坐公交汽车,到处修路,车又多,路上堵了很长时间,走走停停,去了就近一点。一进表弟家,看到全部赴约亲戚二十多人都在等他,三张桌子摆满各色菜肴。

  石柱儿夫妇忙拱手向大家道歉,不住解释迟到原因。众亲戚毫无责怪意思,只是满脸春风说笑相迎。东道主强强性格直爽,开口道,啧啧,看看,如今咱柱儿哥就是腰粗了,来迟了,大家还得热情拱迎。

  寒暄中大家已各就各位,石柱儿只顾和每个人打招呼,等再寻找空座位却发现把上座留给他,这万万使不得,上面有表姐姐和姐夫们呢。石柱儿坚决不从,但大家都早已坐下并一个劲儿劝他就坐空着的座位,任凭石柱儿再三谦让,毫无效果,恭敬不如从命,只得别别扭扭入座了。

  亲戚们如果没有大事,也就一年在今天才相聚一次,热情之意自不待言,餐桌上你我互敬,杯盏交错,说说笑笑好生热闹。细听听话题最稠讨论最热烈还是时下农村拆迁问题,石柱儿很不想提及此事,尽量绕开话题,哪能绕开,大家如此说着,他只能一个劲儿打哈哈了。

  酒过三巡,亲戚们聊话内容更是毫无保留敞开了,此一段已由集体群聊过渡为邻座之间个别对聊,也就这时,与石柱儿临座一个表姐夫伸过头神秘而悄悄地对石柱儿说,今年估计不用,我明年还得向你开口,计划盖房,还得问你借点钱。

  石柱儿心一惊,但脸上平静,打着哈哈,噢噢。表姐夫说,如今你是有钱人,我们这,都是穷人,姐夫从来不开口,明年吧,得开口向你借钱了。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唠叨。听话听音,他盖二层小楼需要三十多万,想借二十万,要盖就要盖得好一些,一辈子就盖这一次呀,不能让村里人小看。

  石柱儿脸色平静,心里却越听越麻烦,停杯投箸,再没有吃的兴致。

  几个男人互相敬起香烟。点燃一阵吞云吐雾,看着眼前飘浮升腾、弥漫扩散开来烟雾,石柱儿仿佛坐入了无底虚幻中,一切都那么飘忽不定,一切都那么不可捉摸,生活的本来面目究竟在哪里?

  晚上回到家,夜很深了都不能入睡,又一次失眠,他坐起来,对妻子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妻子说,哪咋办?

  石柱儿哑口无言。

  不几天后,石柱儿夫妇在自家住的附近租到一套200 平米大房子。这是一套新盖起的楼房,里面还是毛墙毛地。石柱儿跟人家说,就租几天。租主很纳闷,这毛墙毛地房子你租几天干啥,该不会做啥不妥事吧?

  石柱儿说,老哥你放心,我石柱儿一辈子从不会做啥犯错误事。

  然后石柱儿和妻子分别负责通知各自亲戚,通知内容简单,石柱儿夫妇买了一套大房子,按照乡俗,要“暖房”,暖房是当地土话,就是乔迁之喜。马上就是农历二月初三,是南湖庄赶集的日子,借此邀请亲戚们都来聚一聚,贺一贺喜。石柱儿还补充一句,切莫带礼品礼金,只要求大家来就行。须知,南湖庄乡俗中,暖房是大事,几乎等同于婚丧嫁娶。

  儿子儿媳春节就没有回来,当时赶上他们要出国深造,这一次暖房大事,亲戚都前来祝贺,石家小主家不在,怕有些不妥。石柱儿决定给儿子打电话,儿啊,咱家暖房之喜,你应该回来表示一下欢迎的热情吧。儿子说,爹,详细情况我妹都告诉我了,你这是唱的哪出戏,这有点不符合你一贯的行事吧。

  石柱儿说,爹没你学问高,但爹对世态炎凉比你认识得清,现在人心不比从前了,不说这些,就一句话,能不能回来?

  爹,那头儿子解释,我真是回不去,正在写博士论文,时间很紧,我真是想回回不去。

  石柱儿随口问一句,什么论文了,这么当紧?

  儿说,论文题目是《试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需要收集大量资料。

  石柱儿也算懂文识字之人,当年高中毕业生呀!他听出了大概,好,那你好好写,传统美德真是不能丢呀 !早应大力弘扬弘扬了,不然,人的秉性快扭曲了。

  暖房那日,亲戚们都陆续来到,都提的礼品。过后石柱儿夫妇清点礼品发现礼品都不重,倒是按照当地乡俗,还应该上礼,亲戚们也都拿出了钱,只是石柱儿坚决拒绝了,大家能来就是好事。

  席宴总计四桌,就摆在石柱儿租来的大楼房里,里面虽是毛墙毛地,可到这样环境中饮酒吃饭感觉更好,似乎找到年轻时的乡村感觉,那时有刚盖起新房,还没来得急装修好,恰逢冬天办事筵,村人们就会进入这样的房中就餐,热闹喜庆一番。

  席宴饭菜很一般,基本是乡村土味。如今商品化经济无孔不钻,确也给人带来方便,只一个电话,就有带全套餐具和食材上门服务的,你要吃什么席宴,吃什么标准,全能现时给你做出来,减了自做麻烦,要价也不高。

  席宴间大家谈笑风声,石柱儿把事先想好的话不紧不慢讲出来,买这房时,自己钱不够,问村里人借了不少,可谓债台高筑啊。

  唉,又要过几年紧日子,好在这儿以后就成为城市,挣钱机会越来越多了。

  席宴结束,亲戚们陆续走了,妻子和女儿秀秀围拢到石柱儿跟前,妻子看石柱儿一脸苦相,想不到你一向老实的人,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石柱儿感叹着,没办法,实在没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妻子又问,房子该退给人家了吧。

  石柱儿说,咱就交了500 元,等会把这些剩下的吃食拿走,我就去交人家钥匙。女儿望着石柱儿,爹,过段时间亲戚们来咱家发现这事是假的怎办,这不太虚伪了。

  石柱儿拍拍女儿的头, 女儿30 岁了,但在父亲眼里仍是小孩。你放心,以后又恢复到从前,和咱想交往的亲戚几乎没几个了,少又寡了,都要躲着咱呢。

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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