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迄今为止的生活,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是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开始的。
在我结婚前,三个姐姐各自都已有了孩子。姐姐们要么是妈妈帮忙带孩子,要么是在小孩出生后的头几年辞职在家,作为全职主妇照顾小孩。偶尔,我从学校放假回家,也会帮姐姐们带一会儿小孩。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在有自己的小孩之前,也从未真正意识到,亲手将一个婴儿抚育长大究竟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跟随身边人的看法,那时的我想当然地以为,甚至相当认同这样的观点:一个女人不出去上班,在家照料小孩和身后的整个家庭,当然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
妈妈和姐姐们对此闭口不提,或许是觉得那时的我尚不需了解这些,又或是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当你不得不去承受,而社会也教你认为那不过是最普通乃至无价值的事时,沉默和忽视或许就成了最真实的现实。
我想,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们对“家庭内部事务”的误会与遮蔽有多深,以及这种观念又是多么普遍的存在。伴随着这几年社会话题的变化,这种遮蔽稍稍被揭示了一些,而我对此的认识,便在这种外在揭示与自己养育孩子的真实经验中交互进行。
32岁时,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对我来说,是稍稍有一点儿早、却也已经隐隐感觉到社会文化驱迫的压力的年纪。变化是从婴儿被抱到我怀里的那一刻开始的。相较于此后漫长的养育过程,孕期的辛苦几乎不值一提——没有人告诉我,做妈妈原来是这样辛劳、疲惫且无休止的事。
小孩出生后,除去我要将手头未完的工作做完并交付出去的几个月,我都辞职在家,担负起了绝大部分的育儿工作。对一个一直希望依靠自由写作养活自己的人来说,育儿似乎为我提供了一个从事“自由职业”的绝佳理由,可以打破伴侣从前的劝阻,也替自己下定决心,实现这一很久之前就希望实现的愿望。
但我预料不到的是,光照顾幼儿这一件事,就足以将人的时间与精力消耗殆尽。这是一份没有下班时间的工作,既连续又琐碎,贯穿着日复一日的消磨。爱当然存在其中——打下这行字时,我也能感受到它,但它与照料时的疲倦和灰暗毫不矛盾。那是身体与精神双重的疲惫,消磨人的不仅仅是陪伴、哺乳、做饭、打扫、哄睡等具体的事务,更是一种无时无刻不要求的“在线”。人无法拥有稍稍完整的自己,只能将自己交付出去,奉献于这幼小的、几乎只有你可依赖的生命之前。同时需要面对的,还有只能在家庭中与这小小的孩子相对的与世隔绝的孤独。即使把孩子带出去,与小区中其他带孩子的老人在等待孩子玩耍的过程中略微交谈,也无法免除这种与同龄人的外在世界隔绝的孤独。
起初,我为内心涌动的母性荷尔蒙所驱使,将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照料这幼小的生命的事务中去,并为这生命迅速的成长而感到由衷的喜悦,无论如何辛苦也在所不辞。但与此同时,累积的疲倦与孤独拍打着内心的堤岸,自我如同岌岌可危的石头,最终布满裂缝。
时间变得那么珍贵、稀有,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迫切,想要做自己的事——对我来说,就是写和独自一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那一部分存在的真实。客厅里有一张于我而言很大的书桌,那是我在很久之前便为自己设想好的写作场所,因为疲于打扫,它的上面早已堆满混乱的书和杂物。我就常常在这一堆混乱中间,挖出一块空间,打开电脑写点儿什么。很多时候甚至并不是写,因为疲倦已使大脑动弹不得,只是珍惜那来之不易的深夜自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去睡罢了。
因此,当我第一次读到门罗的小说,看见那使主妇深陷其中的家庭生活,带着微微的肮脏、混乱与悲伤,或是隐藏着些微的爱与温柔,看到她在照顾孩子的间隙在洗衣机上写小说的访谈,内心是如何震颤——一种真实的情感被准确表达出的感激与激动,一种处在从过去到现在似乎也未曾变得更好的共同的性别困境中的理解,在那时的我的心中流淌出来。
回过头去看,姐姐们在小孩长大的过程中,和妈妈一同承担了多少育儿的事务,而家里的男人们又如何在这些事中消隐,也比从前更清晰地显现出来,这使我看到与20多岁时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如今,当小孩终于稍稍长大,可以去上幼儿园,而我拥有了工作日的白天一个人在家的短暂自由,我几乎从不去卧室,总是待在客厅的书桌前,虽然卧室是整个房子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地方。卧室很小,但北方晴日较多,那张床几乎整日都有一部分浸在隔着玻璃的阳光中;而客厅昏暗,即使是白天,大多数时候也不得不开着灯。但对我来说,在客厅那张书桌前,是一点内心必要的区隔——尽管微不足道,尽管仍是在家里,我将这块面对书架的昏暗区域划为自己工作的地方,在这里画出一条微弱的与家庭生活的界线。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4点半——又一次要出发去接小孩前,除开打扫卫生和简单的午餐,我在这里写作、看书、上网、拖延,维持工作的状态,除非身体不舒服,否则绝不轻易到卧室去待一会儿。
总该说出来,我们——一部分的女性,也许还有一部分男性,并不喜欢那些出自某些男性笔下的对女性的猜测与臆想的描写;我们读那些女性书写的作品,并非是因为彼此共有女性的身份,而是因为那其中包含着从共同的经历、困境中走出的彼此可以看见的理解。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书中说:“我悲观地认为,一本讨论母性的书只能吸引其他母亲;即使是母亲,也只能吸引像我这样的,她们觉得做母亲的经历非常重要,以致阅读相关读物能给人某种奇怪的慰藉。”的确是存在着这样奇妙的慰藉,但是,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只是少数,也许我们可以大胆地怀疑起来。我们的孤独与疲惫并无二致,除了做母亲,做女性的我们也是如此。而那些被遮蔽与误会的事,那些关于我们的事,我们总要把它们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