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一位朋友说,有一年冬天,她回家看望母亲。母亲问她要不要睡在一起,暖和些。她说:“这些年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母亲说:“我也习惯一人睡了。”那时,朋友的父亲去世快6年了。
母亲要给她铺毛毯,她说:“就按老样子铺吧。”母亲笑笑,从柜子里找出粗布蓝底白花的床单和装着干野菊花的枕头,这就是她说的“老样子”。不知为什么,她喜欢床单上的粗纱,也喜欢野菊花的药味。
她出门和老友喝茶,夜深回家推开门,看见母亲在她床上躺着。她说:“妈,你怎么睡这儿了?”母亲披衣下床。她赶紧说:“睡一起吧,一起说说话。”母亲说明天说也不迟,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上床,被窝里暖暖的。她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语气,想着明天母亲肯定是要批评她一通的。比如,6岁时给你分床,你天天赖在我床上,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是嫌弃娘老了?然后还要自言自语一阵,才算罢休。
可那几天,母亲忙前忙后待她如待客似的,一点儿也没有责怪她。
母亲的头发有一丝花白,怎么劝也不肯染,一心想着银发飘飘。可母亲没有等到头发全白,便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心肌梗死。那时,她的孩子4岁,在上幼儿园。
有一天,孩子奶声奶气地背《三字经》:“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啊落。她突然明白了,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母亲睡在她的床上,并不是要和她一起睡,而是想把她的被窝暖热。
她一个人回到那个锁了很久的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了母亲。躺在母亲的床上,像母亲那样躺着,她想把被窝暖热,但好像怎么暖也暖不热。
任何有关母亲的事,总有可以追忆的。
想起我年幼的时候,母亲总有忙不完的活计。冬天睡觉时,我总是喊冷,母亲会搂着我,等我睡着,她还要坐起来忙。夜半醒来,石磨还在吱呀吱呀地转,那是母亲在磨玉米。后来,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块又圆又白的石头,做好晚饭后,她把石头埋在火灰里;吃完饭,她用布把石头包起来放在被窝里……母亲活了78年,我从来没有给她暖过被窝。直到她去世,她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被刨开,像个新鲜的伤口,像是等了她很久,像是直到她入土才能愈合。
9月的严霜里,给她暖坟。火烧起来,不断扛来柴火,暖了3个晚上,明亮炽热的火堆化为灰烬。我忘记了眼里有没有眼泪,只是想,她活着时要是给她暖过被窝,哪怕只有一次,心里多少会有些安慰。
世间被窝的暖,母亲给了开始,爱人给了最终。《徒然草》中说:“世上的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和终这两端。”想一想,一个女子,慢慢长大了,母亲给她暖热了被窝;后来,她成了母亲,她一个人把母亲和爱人的身份兼顾了,世间的被窝总是暖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常常有人批评说这是不求上进的样子,其实,这般温热才是人间烟火。
卡尔维诺的小说《一对夫妻的奇遇》里,丈夫上晚班,妻子上白班。两个枕头,总有一个是空的。丈夫上床睡觉时,他先睡在他的枕头上,很快又挪到妻子那边,在妻子那边留下温暖的凹处。
晚上妻子下班回家,他们吃了晚饭,丈夫出门了,妻子做完家务上床睡觉,“她躺在自己那一半床上,为了寻找丈夫的热度,她的一只脚移向丈夫的地盘。但是每次她都会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更暖和,这就说明丈夫也是睡在她这一半的,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温柔”。
这是个迷人的细节。想起梁实秋记俞平伯先生的两句诗:“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大约也有盼归之意吧。
有句传咏已久的名言:“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可梦想总会陷于庸常,一蔬一饭,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为你立黄昏,夫复何求?如此,被窝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