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拉奎睁开双眼,脑门前再度跳出这行字时,竟意外得到了神灵的启示:数十年前去逝的师傅怎么可能对他的遭遇未卜先知?会不会是告诉他,当他把姑娘们的灵魂“车”到天国后,她们看到听到的一切全是谎言利用云朵构筑出来的幻相,就像所有人同时进入了一个梦境?如果师傅的意思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找到一样东西,吸引努努的魂魄重新回到躯壳。
可是,那会是什么呢?
有风在动,那边山的云雾缓缓度过绿度河,蚂蚁搬家似的。在绿度河两岸的人们看来,绿度河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河,平常没涨水时只要把裤管挽到膝盖骨就能轻松趟过去,但这些人中不包括拉奎祭司。不了解的,只听说拉奎命中犯水,过河会折寿;知道根底的,都肚里含灯草似的透明,河那边的女人,才是拉奎不敢去蹚的河流。这么多年,拉奎祭司确实做到了,河那边不管谁家婚丧嫁娶,他一概不参与,请得殷切了,就让他邻寨的师兄弟代替。两三年前一个不平静的早上,拉奎祭司看到河对岸田埂上插秧子似的站满了人,听那边过来的人讲才知道,花远家的男人昨夜里卖完猪肉后又酗酒,栽进烂泥田溺死了。他听着她在人群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还是没有勇气蹚过河去。
老天爷解救你,以后好好过下半辈子吧。那晚,拉奎一个人呆呆地在水边站了很久,朝着河那边荡过来的风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拉奎一个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中。
才得两三年清静,他们的孩子努努就在他手上出事了,还是生死的大事,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村子里的人们又会怎么想?是主动去找她?还是等她来找自己呢?
还是问卦吧,每次遇到疑难大事,可不都是师傅传的那对卦木帮做决定的?拉奎拿出卦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檀木的幽微芳香从手上缓缓流散到鼻间,在屋子里孤单游走,想到两瓣卦木时刻寸步不离,百倍地好过自己形影相吊的暮年,不由凑近卦木,深吸了一大口气。此刻它们相挨着睡在手掌上,像两条因相濡以沫而双双枯瘦而死的鲫鱼。
手一分,枯鱼卦木啪啪两声掉落在地,一瓣翻,一瓣覆。
顺卦。
拉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从烂泥田挣扎着爬上了田坎。
2
事情都是由正月玩年引起的。
萆罢寨原先和武陵山一带的很多寨子一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正月,都要请祭司选个黄道吉日主持“车七姊妹”法事,将村里年轻人的魂魄“车”往天国游玩一番。这规矩底下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七仙女与董永配成夫妻后,她的姐妹们便约定每年正月的初一至十五相继下凡来看望他们。所以,参加车七姊妹的人可多可少,男女不论,但一次顶多只有七个人能幸运达成天国之旅。
虽然机率少得跟如今城里人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可怜,但人们还是爱凑这个热闹。最鼎盛的时候,云贵高原一带在初六前后天天都有寨子组织“车七姊妹”活动,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与神灵共娱。
拉奎祭司17 岁那年的正月初七,在师傅的授受下,想去天上一游的姑娘小伙子们早早收拾停当,一个挨一个在绿度河坝边坐好,不想就在拉奎和师傅持咒念诀准备正式开始之时,一帮穿绿戴红的大人小孩不由分说闯了进来,呵斥他们乱搞迷信活动,他们几脚踢翻地上的酒碗,还没来得及燃烧完的香火被噗噗噗踩灭,烟尘四起,整个河坝一片狼藉。
谁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师傅老糊涂了,一时气急败坏血气上涌,竟指着那帮人的眼睛鼻子教训了一通,还没得两分钟的痛快,就已惨遭围攻:那些人歪眉斜眼地打量他一阵后,不知道是谁先一棒把师傅的冠札帽打掉在地,引发一阵哄笑,还不解气,又有人去把帽子挑起来,故意拿到大家眼面前左摇右晃,嬉笑着扯散、撕烂,冠札帽上绘的道君、老君、玉帝、灵官、元帅。年轻的祭司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师傅痛苦地蜷缩在地,嘴里涌出来的鲜血染污了法袍和绺巾。
没过几天,那些人又来倒腾师傅的家,再一次把师傅气得半死不活才一哄而去。势单力薄的拉奎哪里是人家对手,咬牙切齿上前才帮师傅抢得半部法书。个把月不到,师傅就蔫蔫缠缠地去了,临死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嘱咐拉奎,从今往后除了死者家属请去主持安埋送葬,再不许行其他任何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