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路开始我就有些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我对事物的判断不明了的时候,比如今天,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小镇。
大郎用脚踹了踹四个轮子,甚至把倒车镜都用手别了别,打起雨刷器,确定没有任何障碍了,从司机座椅上下来,顺便把我散落在前台的零碎拿纸巾包了,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
这样的例行检查结束后,大郎就把我的行李放到后备箱里了,说是行李,因为出差时间短,只有两日,或者一日。科长的安排是两日,我当时心里最快地估算了一下,只需一日就够了。顺便交待一句,我在一家金融资产管理中心工作,基本每天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在过滤一笔笔的有着这样那样隐忧的资产,把它们归类于各种表格中,工作的重心在于对它们进行判决之前要有一个重新调查取证的过程,力保每一笔资产在死去的时候戴上体面的面具,安详地离开。现在,我要去找一个姓乔的人,身份证显示他在风镇,年龄七十九岁。因为几年前的一桩担保案,简单地说,需要乔姓老人配合签一个字,贷款人已经申请破产,一大堆的债务正在走法律程序,其中属于乔姓老人担保的一张银行卡尚有十万元的透支未还债务。卡持有者也即破产人提供的书面证明,乔姓老人对于所担保的事宜并不知情,只是被借用了一下身份证,但这个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去找乔老人的目的,是要得到他的书面认可。这对乔姓老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他可以卸下担保的恶名安度余生。这是个简单的活儿,对于成天埋头于上万笔贷款回收资料的人来说,就像主刀医生看惯了过多的死亡而去切除一个小小的息肉一样,感觉已经麻木,只需要走过场即可。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在我的生命里已经进行了七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也像格式中的某个数字一样,每天的存活不过是游戏一样从一个格子腾挪到另一个格子,而这一切是提前设定的。为了不至于让神经完全麻木,我选择了工作间隙不停地地往嘴里塞零食,让自己的身体找到一点感觉。几年下来,我的腰围从二尺膨胀到二尺四,大郎已经举不动我了,只是象征性地抱抱,像婚姻多少年的老夫妻一样,在我抱怨的时候,拍拍我的背,不咸不淡地安慰几句。总之,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都是这样乏味,仿佛走在一个程序上,退不出来,只能被动地待着,直到程序坏了或者我坏了。
风镇是个小镇子,距离我所在的省城二百多公里,我开车的速度是被驾校老师严格按照八十迈教出来的,我基本没有低于这个速度,也没有高于这个速度,除了堵车。所以,开车四年,我没有收到一张交警罚款单,被同事称为模范司机。出差这件事,按规定是买票坐车的,飞机,火车,大巴,按职务和便捷程度选择。但风镇这个地方,虽然离省城不算远,却是个古镇,距离镇子十几公里,路就会变得狭窄,当地政府出于保护古镇的原因,一直没有扩路,也没有开发,让这个小小的镇子与城市的喧嚣有了距离。我的车是1.6 排量的小车,进出古镇基本无碍,所以,领导破例让我开车前去,按照里程和要办的事情,不出意外一天绰绰有余。所以,我上路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偷懒了一个多小时,我估摸着中午十二点到风镇,找到乔老人,办完事,顺带着在这个从未去过的小镇溜一圈,日西斜的时候回来,第二天享受一个阳光肆虐的懒觉。
由于路上堵车,我在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走上那十几公里的小路。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抓着身边的零食,胡乱塞进嘴里,安慰一下稍显空洞的胃。风镇越来越近了,我摇开车窗,有点清冷的空气冲进来,瞬间感觉清爽不少,我甚至想起一首久已忘记的歌儿,不着调地从我嘴里跑出来。
但我显然错误了,风镇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首先是路,窄窄的路很快分出两条,没有路标,它们看上去像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双胞胎,我该选择哪一条呢?路上没有行人,导航仪也失去了方向感,胡乱提示。我干脆熄了火,从车里出来,靠视觉判断。两条路的两边都是长得一样的树,而且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树,树型高大健硕,圆圆的叶子带着尖尖的尾巴,我搜刮着脑子里对树的记忆,我的脑体对植物的储存过于少,除了那些数字,格式文本,我找不到一片树叶。透过一排树,是沟渠,一米到两米的渠,哗哗响着水声,像是嘲笑我这个外来客。沟渠过后就是田野了,秋后的田野空荡荡的,在微微的风中,像两只空空的袖管摆来摆去。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在田里。再远处,有隐隐的民居,倚在黛色的山脚下。我把手卷成喇叭,对着田野喊起来,声音像秋天的树叶,在田野的冷硬中一碰就碎。我只好等待,一屁股坐在车踏板上。
一辆摩托车像听到召唤似的过来了,我站起身,伸出双臂,其实不用我拦截,他已经急刹车,原地打旋停在我面前。
迷路了?
嗯。
他扬起脸哈哈笑着,黑黑的脸,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跟我走吧。他把摩托车调转方向。
你知道我去哪儿?我嗫喏着。
到这条路上的人,都是去风镇的。基于习惯,我按照他的外形和年龄,给他起了个名字“黑脸青年”。
哦。我上了车,迅速打着方向盘,倒车,跟着他的摩托车上了另一条路。
十几分钟。路面竟然开阔起来,高大的屋脊和高大的槐树交错低垂,仿佛互相颔首的老人。有摩托车在前面开道,路顺了不少,我开始东张西望,两边土地的尽头隐隐现出灰扑扑的民居,檐脊高大,对得起古镇的称谓。离镇子越来越近了了,路又收了回去,像一个葫芦中间的卡口。我不敢再看风景,操心着眼前的路,摩托车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压力,速度慢下来。一座石板桥,桥的宽度和我车胎的宽度差不多,我小心打着方向盘,一点点向左向右迂回着。这个比考驾照更难的路难倒了我,在勉勉强强走完了桥而没有了桥栏的地方,左前轮胎猝不及防掉在石板下,车子瞬间失衡,歪向一边,而旁边冒出来的石头像剑一样刺向前挡风玻璃,随着尖锐的声响,我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着弹了两下。由于车速较慢,撞击的过程像慢镜头一样相对缓慢,我趴在方向盘上几十秒后抬起头来,拍了拍有点发懵的脑袋,还好,没有血,也算清醒着。透过蛛网似的挡风玻璃,我看到车前面凹下一块,白色的漆皮撒了一地,我沮丧地从有点变形的车里爬出来。稍一停顿,从后备箱取出千斤顶。白色的POLO车像摔了一跤的孩子,站不起来,等着我扶它。开摩托车的黑脸青年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他被身后的响动吸引,掉头看,发现情况不妙,扔下摩托车,摩托车咣当一声重击到路面,溅起一片土尘,黑脸青年头也不回,几步跑过来,打量着撞瘪的车,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我手里的千斤顶,马上接过去撑到前轮胎下,两个人一起发力,一次,两次,三次,车只是稍稍欠了欠身体,我已经精疲力竭,沮丧地扔掉千斤顶,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我往地上坐的时候,用力过猛,口袋里的手机滑出来啪地一声掉进沟里。饶是我的思维是多年培训出来的,也打乱了惯常的程序,我嗓子里嚎了一声,飞起脚,使劲踢向轮胎。
黑脸沿着土坡探下脚,渠里的水很浅。我接过手机,打开电池,甩出里面的水,用袖子擦干净了,还好,能显示。
黑脸大概有点愧疚,默默地捡起我扔掉的千斤顶,继续蹲着,踅摸机会。
我大声粗气地说,别折腾了,都怨你。
黑脸咧嘴露了露白牙,算是作答,也坐在地上。我们都沉默着,眼前的一切打乱了我的思维,我必须尽量控制情绪,这个叫做风的小镇,还有这个黑脸青年,在我脑子里都有点诡异,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黑脸讪讪地问我,来风镇干什么。我说找一个姓乔的老人,把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他看。这个简单的事情无需设防,何况他也不知道我找乔姓老人的目的。他端详了几十秒,表情凝重。我判断他应该是认识这个老人的。我用手机,百度输入“风镇行政区”几个字,百度显示,风镇面积十八平方公里,常住人口8600 多。这个小伙子说了一句,知道。这个知道应该不仅仅是认识了。
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我转了话题,问风镇哪里有饭店。他说风镇有三家饭馆,有一家大的,一家中档的,一家小吃店。我说那就去小吃店吧,小伙子看着我的行头,有点失望似的,说好吧。我在心里嘀咕,这个有着黝黑面孔看上去比我小几岁的青年,究竟想什么呢,莫不是想趁机敲一顿?
休息了一会儿,黑脸又去顶车了,他找来几块砖头,塞在车轮下,车最终被他顶上来了,接着换备胎,黑脸青年胳膊上隆起的肌肉显示了力量。
我勉强钻进车里,踩下去的时候发现出了问题,发动机颤抖着,启动不了,我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鼓着嘴踩油门,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我显得手足无措。车呼哧了一阵后,我赤红着脸,一脚踹开车门,下了车,绕着车前后转了两圈,发动机盖已经掀不起来了,我沮丧地用拳头敲着机盖,发泄着内心的恐慌和不满,黑脸青年一语不发地叉在摩托车上,看来他应该也不懂车。
又是沉默。过了几分钟,他像试探似地问我,要不要找人来,说前面不远有一家修理厂,是风镇唯一的一家修理厂。根据目前的状况,我的大脑飞快地做出了测评。我微笑着摊开手,装出幽默的样子接受了他的建议。
转过半条老街,一家敞着的没有门窗的修理厂便出现在我们面前。除了地下挖出来供修理工躺在下面的一条修理槽和几件油污污的修理器械,还有一长一少衣服上均沾着机油的人,再没有什么了。其实两人年龄都不大,之所以叫少者和长者,是给他们带上一个标签好做一区分。我的车开不过来,这里没有拖车,起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看到可以用作拖车的大型器械。黑脸青年把其中的长者扯到一边,说了几句当地方言,我听了个大概,可能是说我来办事,车坏在半路动不了啦,年长的人扔下手里的钳子,掀起里面吊着的油污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后边翻腾,听到器械碰撞声。黑脸青年过来对我说,把车钥匙留下,然后我们去吃饭。我心里一激灵,看来我要被这个黑脸人牵着鼻子走了,光天化日的,料也不会发生什么。我把钥匙扔在工具台上,勉为其难地再次跨上他的摩托车后座。
在一家木格子门窗的店里,我问他吃什么,他说吃过了,这是瞎话,我遇到他的那个时间,他应该也是从外面往古镇赶的,乡村生活的人不会那么早就开始午餐,我的父母、亲戚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这是经验值的判断。不管他,我要了一盘炒粉,他倚在老旧的门框边架着胳膊抽烟。服务员送过一壶开水,我想起包里有茶叶,掏出一袋放进壶里,烫两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满了,他没有客气,接过来一口气喝空了,又自己倒上。
吃饭的当儿,我打听乔姓老人的地址,黑脸青年说,身份证上的地址是他们家的老宅子,乔老人已经不住在那儿了,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离这儿多远,黑脸青年哈哈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卖了个关子,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猜。
我有点反感这种说话的方式,好像两个人有多近乎似的。白他一眼,猜不来。
黑脸听出了我话里的情绪,幽幽地说,去地下了。
哦。我接应着,我当然也想到了这个结果,一把年纪的人了,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但我的工作不能因为他的意外而终止,我得拿到乔老人的死亡证明。正常的失踪证明取得程序是,一,当地派出所户籍注销证明;二,当地居委会或村委会失踪两年以上的证明;三,亲属证明。后一种几乎不具备法律效力,我们通常不会采用。最有力的证据是派出所的证明,我问了风镇派出所的地址,黑脸青年显然有点意外,他不知道这跟乔老人有什么关联,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买了单,站起身,往出走,黑脸青年有点着急,紧走几步发动摩托车,我迅速跨上摩托车。
没费什么周折,派出所户籍员在复制了乔老人的死亡注销户籍卡上注明“此件与原件无异”几个字以后,盖章认定,我的工作圆满结束了,这年头,取死人的证明要比活人的证明简单得多。到派出所,黑脸青年就不离我左右,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办理相关手续,走出来他仰着脸长长地舒了口气,跳起来摘了一片黄叶递给我,那是一片好看的黄叶,脉络分明,中间洒着细细的红英,叶子边的齿痕完好无损,像集邮者手中珍藏的盖销票一样,我笑了一下,黑脸也笑了,说刚才吓死了。
吓什么?
黑脸不说,自顾自笑了。
哦,我为自己对黑脸的态度惭愧,回敬一句,对不起了。
黑脸继续跳着探了一下树梢,没啥。
那车——我们几乎同时说出口,事情办了,我得考虑车的问题了,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我要赶回省城。
来到修车铺子,我只能叫它铺子了,它委实太小也太简陋。车已经被拖回来了,是钢绳拴着被另一辆车生拉硬拽回来的,此刻它就骑在那个修理槽上,少者仰躺在修理槽中,摆弄着底盘。长者已经把撞得坑坑洼洼的发动机盖扔在一边,检查着里面的机器。
我焦躁地问长者,多会儿能修好,他说看看吧,要换一些配置。
我不懂修车,但至少前挡风,车门啊,发动机盖要换,至于里面的设备,天知道。黑脸青年也在跟着左左右右地看,不过,看他那神情,估计比我强不到哪儿。半个多小时后,少者从槽里爬出来,拿起一块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揩着手,一边和长者说着。他们语句简短,声音很轻,让人以为要避着旁人商量什么,这应该是车行的把戏吧,该修的换,该换的买。问题在于,这次车祸是人为的,不属于保险理赔的范围,即使保险公司赔偿,他们也不会因为我的千把块保险金跑这么远的路,这个单肯定是我买了。我原来设想的在修好车的前提下,确保没有挨宰的结果在这个修车铺子要泡汤了,且行且看吧。
黑脸青年看我有点焦躁,提议载着我去风镇遛一圈,我问了一下车子的状况,长者像医生开处方一样斟词酌句地说了几点,一是底盘偏了需要矫正,二是轮胎、前挡风、一侧车门、发动机盖需要更换,三是发动机启动的时候簌簌发抖,里面有问题。面子上上的事,我也能看得差不多,内里的就不清楚了。我直接问他,什么时候能修好,他说发动机盖和车门,他这里没有原装的,要去县里配置,其他,修着看。我听着来气,如果不是车子不能动了,我马上开着它回省城修。但现在,我只能在这个所谓的古镇等了。突然想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古话,吻合我眼下的情境。
风镇算是名副其实的古镇了。如果不是车子坏了的情绪影响了我,坐在摩托车上环游一番还是很惬意的,民居有好几处是百年老屋了,发朽的木质结构,厚重的砖土墙,部分裸露的斑驳的外墙面,加上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树,把古镇打扮得像一幅山居图。我指挥着黑脸青年在喜欢的地方走走停停,这样转悠着,天就黑了,我们又去了中午的那家饭店,黑脸青年点了三个菜,都是本地特产,口味有点重,下饭,我吃了两碗,黑脸吃了一碗并抢在我之前买了单。我过意不去,掏出两张百元钱。他挡住说,一会儿你买单。
我怔了一下。
住宿啊。
倒霉的事儿又出现了。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风镇的夜有点黑,除了家家窗户上映出来的一点光线,路上基本无照明设施,这对于习惯了城市霓虹的我,有点不适应。黑脸游刃有余地载着我穿街过巷,来到修车铺子。
铺子里两盏瓦数很大的灯泡亮灼灼的,长者和少者围着我的车忙着,前挡风已经换上了,两个人伏在发动机前测试机油,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人家一直在工作,只问了一句,明天行吗?长者回答,差不多。
看来我要在风镇过夜了。问黑脸,有旅店吗?黑脸说,镇政府那里有。
哦,那,麻烦您再送我一程吧。半天的旅游下来,我的敌意减少了,对黑脸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既来之则安之嘛。
黑脸踌躇了一下,有点远。
有多远啊。
那边修路,不好过。
哦。
黑脸忽然兴奋起来,小声说,这边倒是有个澡堂子。
可以住宿?
有床,但是……黑脸欲言又止。
澡堂可以洗浴,又能住,临时待一晚没什么问题吧。我几乎是命令式,去看看。
澡堂就在距修车铺几百米的地方。三间房大小的格局,和风镇的古老民宅不一样的是,门窗是铝合金的,但房子还是过去的老式结构,只把门脸换了,估计是开店的需要吧。黑脸青年敲开一个小门,一个女人披着湿湿的头发出来了。
黑脸拽过她,小声说了几句。
澡堂透出来的灯有点昏黄,那个女人回头看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整张脸,妩媚,美中不足的是牙有点发黄。
我们相互打量,这是女人之间通常的习惯。她笑着做了个象征性的拥抱姿势,我点了点头,想着,这个女人跟风镇有点不搭界。
黑脸把我送到了女人的澡堂。澡堂进去有条长椅,对面小小的吧台,再进去就是更衣室了,花玻璃上贴着男女字样,靠墙是简陋的一小格一小格的衣柜,衣柜下面的一只脚被水浸泡得瘸了,连带着整个衣柜歪向一边。更衣室有一张供人换衣服的床,床上胡乱丢着黏湿的报纸,女人收拾报纸,我想着,这个大概就是我今晚睡觉的地方了,好歹还有浴室,可以冲一下。我把双肩包扔在床上,问女人可以洗澡不?
女人说,进去吧,这个点没人了,里面凉,多开几个蓬头。
不大的澡堂里面还有一张床,是那种搓澡按摩的床,我开了蓬头,水流了一小会儿,浴室蒸汽弥漫,热了起来。
出来的时候,女人站着,手指夹着一支烟。
我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裸着,有点慌乱地抱着自己的衣服躲进浴室。女人咯咯笑着,城里人就是讲究多。
穿好衣服出来,我问,有没有吹风机,女人说有,转动一个门钮,我才发现看到更衣室一侧还有一个小门,和墙体的颜色差不多,也许是晚上的原因,不注意看不出来。里面的灯亮起来,我跟着进去。
一间卧室,双人床,简单的生活设施,布置得花花绿绿。女人从墙上摘下吹风机递给我,呶,你今晚就住这儿。
这怎么可以?我睡别人的床?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我说我在外面就行了,车上有毯子,一会儿拿。
还是上床吧,小明说你累了一天了。我知道了黑脸青年叫小明,一连串的状况发生让我失去了该有的礼节和方寸。吹风机的响声太大,我把声音提高了回答她不用。
那好吧,她从衣柜里取出一床被子。我去拿毯子了。她的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汗味混合着烟草味儿血腥味儿的腻腻的味道,我不想待。
我陪你去,女人说着,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猩红的外套披上。
风镇的夜完全在黑暗中了。接近子时,白天灰扑扑的天穹下那些参差的和屋脊交错的树,此时以更大的黑压在风镇的头顶,无星无月的夜晚,风镇几乎是一片漆黑的,奇怪的是农村多数养狗的现象在风镇也像绝了迹,我在白天和黑脸青年溜达过的地方,没见过一只狗,这会儿也听不到一声狗吠,安静是另一种黑暗,让心愀然不动,可能是我没有习惯吧,这种自然的黑和静让我有了些许不安。目光来回瞅一圈,只有修车铺和澡堂的光隐隐透出,这是风镇唯一对外来者的光芒吧。我想风镇人几乎是不需要光的,这是他们熟谙的居所,很多人待了几十年甚至更长,他们的心里有着自己的光,照着生活,比如黑脸青年,比如躺在底下的乔姓老人。
女人猩红的外套在黑暗中有了另一种用途,像一只蒙上红布的手电筒在我身边晃着,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我说,风镇就是这么黑啊。
女人回答,一直吧,从我来风镇的时候。
你不是风镇人?
不是。
哦。
风镇这样一个闭塞的地方,能留住这么妩媚的女人,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吧。我不是小说家,缺少那样的想象。
修车铺很快就到了,一长一少还在忙活,我心里微微的感动,说了两句感谢的话,掀开后备箱取出一个小整理箱,里面有旅行毛毯,拿的时候发现一盒榛子巧克力,那是大郎的杰作,他细微地照顾着我的生活。捂着的巧克力有点发软,我拿在手里几秒钟,然后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和女人说走了。女人和他们熟悉,轻笑着说又要夜战了。依然是长者回话,说你不夜班了?
女人说,今天无事。
他们的话像在打暗语,我听不懂。抱了毛毯说一句,师傅我走了啊。
长者回说慢走,身体贴在车上不动。
回到澡堂子,女人说,还是你睡里边吧,她把自己的房间说成里边,我说,我不习惯住别人的房间啊。
你就当是旅馆咯,你可以把自己的毯子铺上。女人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
外面不安全,女人眨着眼睛。
哦。我不好再推辞,女人说打开房门晾一会儿,我抽烟。
这个女人太精明,我那一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她。
深秋的晚上凉意袭人,几个门都打开了,我打了个喷嚏,女人殷勤地把她身上的猩红外套给我披上。
我问女人,澡堂也有夜班吗?
这在城市里不算问题,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浴室随处可见。
女人喷了一口烟,没有正面回答,你听他们说呢。
哦,不好意思。我刹住话题。
其实也没啥。不早了,你休息吧。好的。我抱着毛毯,推开里面的房间。
门掩上的一霎,我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还给她。
我没有开灯,像风镇的夜一样,紧紧裹着毛毯,把自己投入到黑暗中。
折腾一天,也真累了,很快就进入睡眠状态。
梦魇,感觉有动静,轻轻的咯吱咯吱。乡下的居所,我的第一反应是老鼠蹿进来了。我从小怕老鼠,从枕头旁摸出手机,照了照,什么也没有,再躺下,声音不断地传进耳朵里,不是咯吱咯吱了,是人的说话声,喘息声,翻滚声,趿了鞋想去看看,外面含糊不清的话让我止步,那是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交织在一起的声音。我用毛毯蒙住脸,声音没有了。我实在太累了,昏昏地困过去。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刺着我的眼睛,我恍惚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赶紧爬起来推开门,女人已经从吧台下面端了电饭煲进来,问我休息好了没有,我说还好还好,想起夜里的动静,我故意说了一句,这屋子好像有老鼠吧,半夜听得咯吱咯吱的,女人咯咯笑了,说可能吧,乡村,什么没有啊。
那是那是,休息一宿,我的身体和情绪都恢复了,也乐意跟人说话。
白天看,女人的脸有点白,苍白,还有黑眼圈。我有点内疚,说你把床让给我,你没睡好吧。
女人把粥碗端到桌上,拿出一碟咸菜,一盘鸡蛋饼,我从心里感觉不好意思,搓着手。女人说,小镇没什么好吃的,凑合吃一口吧。
外面有摩托车声,黑脸,现在该叫小明了,小明推门进来,女人问吃了没,小明说没。女人递过一只碗,小明自己盛了粥,呼呼喝出响来。喝完粥,小明抽出纸巾抹了一把嘴说,车修好了。
啊,太好了。我激动得喊出来。想起自己之前的态度,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饭毕,女人收拾碗在外面哗哗洗着。
我问小明,给多少钱啊。
小明有点诧异,什么钱?
住宿啊,我占了人家的床,害得人家在外面一宿。
小明一摆手说没事,你是客人嘛。
我抽出二百块钱,偷偷塞在我睡过的枕头下。
跟女人打招呼,跟小明出门,外面的阳光晃眼。
修车铺静悄悄的,我的白色POLO 安静地待在那里,像刚刚醒过来的样子。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我打开车门,车里暖暖的。师傅呢?我问。
睡觉去了,听得出,小明也很开心。
哦,钱怎么算?
小明指了指工作台,说单子在那儿。我拿起单子飞快瞄了一眼,看到最后的合计金额,从包里取出钱包。
现金显然不够了,差一千二,问小明,这里有POS 机吗,黑脸说没有。
哪里有,镇政府那块,但——
我们同时说出修路。
我哈哈笑出声来,这笑,释放了我这一天的积郁,也许还有以后的。小明也哈哈笑着,跟着我笑。小明问我,差多少?
我说一千二。他说,这样吧,说一声就行了,有我呢,你回去以后打给我。一天时间过去,我们熟络不少。
这怎么可以?我们素昧平生,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强调一下。
小明打开后备箱,把我的毯子和包放进去,歪着头,语调轻松地说,你是客人嘛,这是风镇习惯,他特别强调了习惯二字。看来我们都有习惯,只是环境不同,习惯也不同。
是,可是。我说不出来了,除了这个笨笨的办法,眼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办法了,我总不能在风镇待着,等大郎拿钱来赎我吧。
要了小明的电话和卡号,我钻进车里,依然是小明骑摩托车带路,因为他说,我认不清风镇的路。
车停在岔路口我们昨天相遇的地方。小明叉住摩托车,对我挥挥手。我摇下玻璃。我大声说,小明,谢谢你。
小明喊着,我也谢谢你。我姓乔,你要找的人是我爷爷。
等等,我一脚刹车,从车里出来。
是这样,小明比画着说,你去派出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是替我爷爷办好事了,还有,你昨晚住的地方是我嫂子家。
那你哥呢,我想起那个女人的举止,抽烟,黑眼圈,半夜响动。我哥走了,我嫂子找到这里,留下了。
哦,我像是明白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明白,风镇种种,在我的程序之外,有点乱码,我得回去好好整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