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师傅渐渐冷却僵硬的身子,拉奎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在空荡荡的深夜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闹灾荒那年,老爸老妈吃观音土哽死的时候,拉奎也没这么伤心。没车成七姊妹,为师傅送葬成为拉奎祭祖人生的第一场法事,低眉垂眼唱诵着巫辞,瘦弱的身子在空荡荡的法衣中难以抑制地颤抖,发誓这辈子再不车七姊妹。
师傅走后,萆罢寨后来仍时兴正月玩年,但从此再没车过七姊妹。近年来,大家在正月里打牌、玩手机、搓麻将、看电视,娱乐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闹腾,早就把以前的老规矩忘到了九霄云外。如此很多年过去,又仿佛只是抽杆土烟的工夫,时间一哆嗦就到了猴年马月,拉奎祭司眨眼间也成糟老头子了。
五十来个年头,萆罢寨的万事万物,包括那些桃花色的女子们都像天上云朵不断长大、变幻、挪游、消逝,拉奎祭司却像寨边孤独守护乡亲平安喜乐的土地神,节庆时有檀香有冥纸,热闹热闹,平日里都是不声不响,黑灯瞎火的。人家打光棍的着急上火,他却自虐似的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他所愿,从没有一个媒婆踩过他的门坎,也从没有一个女人来打扰他的生活。拉奎不觉得寂寞,闭上眼,一大帮神兵鬼将,想看谁看谁,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一睁眼,满脑子全是一个叫花远的女人。这个女人不知何年何月已经在脑壳里长成一路的巴地草,扯不完,踩不死,烧不尽,到现在已长成草精,恐怕除非他魂飞魄散或者被挫骨扬灰才能跟着一起消失了。
叫花远的女人住河对岸的山那边,他从她蹚水嫁过去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想过要去见她。有些分别,距离就像生与死,像阳间与冥界,隔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河,不该相见,也难相见了。反正他记忆惊人,成千上万句的巫辞口诀可以滚瓜烂熟,何况一个心上女人的模样?所以,见和不见都一样,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影子,从来没离开过,只要有星星有月亮有灯光照在头上,立马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所以,怎么能不饶恕拉奎这些天来犯的糊涂呢?努努的身子骨,简直就是她妈妈花远脱的壳壳。这副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如花容颜,云朵似的飘到他烂木门前那天,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前,是即将过年的腊月二十四。萆罢寨家家都在准备办年货,推豆腐,打糍粑,杀年猪……外出打工的基本上在这一两天赶回来,平日冷清清鬼村一般的寨子终于因为有了烟火气而多了几丝人气……过不过年对于拉奎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人的年,实在没什么好过的,烧点香纸,拜下土地,祭祭师傅、祖师爷,鞭炮都懒得放,那是崽崽们爱玩的把戏,随便炒点回锅肉,打点酸菜米汤,就算应付过去了。
奎伯伯,你还认得我吗?
那天,自称努努的女孩拎着大包小包走到拉奎家门槛边,笑得人畜无害。
奎伯伯,我是努努,河那边的,刚从深圳打工回来,快过年了,给你带了点东西。
来人丝毫不在意拉奎因极度惊讶而僵住的表情,嘴里说着时,曳地碎紫花冬裙已拂过门坎飘进屋里,大包小包全摊放在一派狼藉的饭桌上,见主人站在门坎边发愣,反像主人似的把他拖进屋子里。
奎伯伯啊,有件事我想求求你,你一定、务必、千万、必须要答应我,好不好?奎伯伯,我听说你会车七姊妹,是我妈妈讲的。努努的叙说里,双眼里笑意都是满溢的。
奎伯伯,求求你带我车七姊妹。一次,只要一次就可以!努努的恳求里,溢出的笑容可以掬得起来并喝下去。
奎伯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赖在你家里不走啦。努努甜美美地威胁着,让他感觉到刚才不小心喝下去的笑容,迅速在胃肠里翻江倒海。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哈!一通软硬兼施的话语下来,努努的两个小拳头已经配合着捶上拉奎的肩背。
好吧,你去问问寨里的其他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想车七姊妹,那就算了。
腊月二十九,过年前的一天,拉奎终于招架不住努努一波又一波糖衣炮弹的轰炸,点头答应了下来。依他的判断,再不顺遂这鬼丫头的愿想,就不消想过个好年了。缴械投降的拉奎祭司内心明白,车这场七姊妹,不光为努努,也为自己。这场法事本来应该是他出师后做的第一场法事啊,可惜被搅了局,从此就钉在心里没办法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