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了会怎样呢?”
拉奎肃起脸,郑重其事地警告一脸懵懂的努努:人的灵魂千万不能离开肉身太久,真是失落了,肉身就会像没有汁液的落叶很快腐坏。
“奎伯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外,就是你对我最好啦。”努努说完,拖过板凳和拉奎挨着坐在了一起,轻轻靠在他肩膀烤火有好一会,后来又跑到拉奎身后将他的头和肩膀环抱住,竟似把他当作生身父亲般来依恋和敬爱。
那个温软的亲近方式将拉奎拽入浓稠的幸福之中,全然忘了车七姊妹的危险。
4
泛着粼粼月光的流水底,满是生着苔藓滑溜溜的河石,曾经咬牙切齿发誓永不涉足的绿度河,拉奎走得东摇西晃,胆战心惊。
还好,有惊无险过了河,只是心里的不安有增无减。走在去往寨子弯弯扭扭的水田埂上,拉奎继续努力集中心神,生怕一脚走歪摔到水田去。徐徐向上的田野在月光下荡漾着清冷冷的光,回头再看河对岸自家屋子,已缩小得像个鸟窝。弯弯拐拐的田埂把拉奎的心也绕得千回百转,一辈子走过的路连起来都没有这个时候的田埂长。
正月十四的夜风冷得渗骨,空气中裹挟着春节里尚未消融尽的鞭炮硝烟味。见面了说什么?碰到村里人怎么解释?这么多年,他们从青梅竹马到鳏夫寡妇,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从来没真正断绝过。拉奎把过河时挽起的裤角卷下来,然后站直身,迎着风,把额前头发抚了又抚,感觉这样可以让乱麻似的心绪和头发一样平顺。
“是……是你吗?”田埂尽头,人家屋檐下一处黑影突然发出声音,把拉奎给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辨识出声音的主人。
“咳!咳!”拉奎清了清嗓子,顺带用它代替了回答。他还没准备好,这样的见面方式太突兀了。
“真是你?”疲惫沙哑的声音颤颤的,低低的,在夜风中稍不注意根本捉不到。
没错,是她,努努的妈妈。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他仍能清晰辨见那副寒塘似的眼神,恨恨的,戚戚的。
“嗯,我来了。”
说完,拉奎故作轻松地打量着面前的房屋,不敢马上与对面的人对视,哪怕全世界只剩下天上月亮和他们两个。这么多年了,他在河那边无数次偷偷眺望的屋子,冷漠地嘲讽着他的懦弱孤单,也藏纳着她的悲喜忧欢。而今,却给了他们不无好意的安排:眼前这屋子,和周围其他人家隔着几丘田,非常清静,便于隐蔽接下来几天里他的行动——虽然救人要紧,但该避的嫌还是必须得避,他不想一寨子的人在他们背后唾沫纷飞,更不想给人制造毁损花远名声的机会。
没有风,梦花的香气在四周蹑手蹑脚地走动。很快,拉奎在月光中找到了那些叫梦花的植物。原来她嫁为人妇后,心性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地在院坝边种满了它。
这花也真是怪,再寒冷的天气,没有绿叶的陪衬也能开得如梦如幻的,一点都不寒碜。捕捉并抓牢了这点,拉奎突然觉着,他和花远之间隔着的所有东西都不存在了。
“这花还是那么香……那个,那个努努现在怎么样啦?”拉奎凑到梦花前闻了闻香,好让自己不必看向花远,同时把话引入正题。
“睡了。今天白天前前后后来了好多人,帮着出主意,想办法,说了一天的话,嗓子都快冒烟了,把她也折腾老火了。”
“唉……我……都怪我……”
“不怪你,是这孩子自找的。她心里苦,我知道。”声音很低沉,但话音冷静得真切,像狂风中的韧草,有着异样的坚强。“哦,到树这边的凳子坐吧,拿边上布垫子垫一下,夜晚石板凉。”
“花远……对不起……过年前她来找我,我就看出是你女儿,可我、我……”
“真不怪你。我的女儿我晓得,你别看她一天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恐怕苦得要命,你带她去天上,还不像现在喜欢在外面打工找钱的,一个个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我今天想了一整天,琢磨着肯定是这个理。”
“这些天来,她看着很开心啊,能有什么苦呢?”
“嗨,笑得好看又怎样。”
看真切了花远漾着月光的眼,拉奎的心隐隐作痛,抬了抬手,又黯然缩退了。脑里闪现过二十多年前的画面,大红绣衣的她坐上迎亲的花船,笑得像古书里说的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却从此和他不相往来。他能体会,当心里越苦,越想表现自己有多开心,高兴的时候,却特别想哭。大半辈子来他孤身一人享受到的好处,可不就是不需要看谁的表情做事,也不需要为谁制造虚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