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天上午,邱成勋正在办公室里赶写一篇新闻稿,“叮咚”一声,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点开微信,原来是一笔五千块钱的转账。思维还停留在新闻稿里的邱成勋感到一头雾水,看看对方的名字,山脚一棵树,仍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自己跟他有着怎样的金钱关系。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才知道是曾经送过他的开夜车的司机李大明,一年多以前的那个雨夜又在他的心中婆娑淋漓起来。
那是个深秋的晚上,邱成勋临时接到了一个采访任务,需要连夜赶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时间太晚了,已经不能坐高铁,邱成勋只好在网上约了一个车。天气很冷,又下着雨,他在雨中瑟瑟地等了很久才看到车子开过来,一钻到车里立刻就感觉到暖和了许多。他打算在车上好好地睡一觉,以养足第二天要去采访的精神。
可是司机似乎很健谈,从他上车一直都在有话没话地跟他闲聊,他是个顾及别人面子不懂得拒绝的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后来困意渐渐地被对话撵走,他索性拿出热情认真地聊起来。从聊天中得知司机是山东人,现在是跟妻子带着得了癌症的女儿来北京看病,在这期间抽空给人开夜车打点零工。女儿刚五岁,却已经做了九次手术,本就孱弱的小身体就像是一片没有了水分和营养的叶子一样软绵绵的。司机说他有时候抱她的时候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给挤坏了。
邱成勋听了不由得一阵心疼,可仍是忍不住问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如果花了很多钱,吃了很多苦,到最后仍然治不好怎么办。司机沉默了一下,邱成勋从中间的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中闪出一抹誓向疾病宣战的坚毅,然后说,我跟爱人商量了,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去给女儿治。
接着司机说起为了给女儿治病,他们不但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很多外债。为了在经济上支援他们,一向疼爱他的母亲都六十多岁了又重新去外面打工。有一次他有事去找母亲,看到母亲单位里的老板正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着母亲,当时他真想走过去给那个老板一拳,可是想到女儿的病情他只能紧握着拳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卑微而失措的脸,一任痛苦和屈辱啃噬着自己的心。
他跟父亲平时的交流不多,偶尔还会闹些小别扭,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都是若即若离着。这一次为了女儿,不管怎么困难从不开口求人的父亲竟然放下自尊挨门去跟亲戚朋友们借钱。他想父亲一定是把像骨头一样硬的自尊给嚼碎咽了,然后忍着像针扎一样的胃疼,脸上却堆起笑容来去向别人张口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一阵抽痛。
雨越下越大,司机的情绪也一下子有些失控,他把车慢慢地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邱成勋也被感染地眼睛湿润,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司机才好,他望望车窗玻璃上的雨,又看看哭泣的司机,一时间恍惚地分不清楚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只觉得车里车外都是淅沥沥,湿漉漉的。司机平息了一会,擦干了眼泪继续上路,边开车边说,不好意思耽误你的行程了,我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想着咱们是陌生人,在你面前哭一下也不算太丢人。
经常看到网上有很多卖惨骗钱的,可是司机那清澈的目光,坦诚的语言,和那忍不住哭泣时抽动的肩膀,使邱成勋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决定帮这个司机一把。他让司机把自己的身份证以及女儿住院治疗的信息提供给他,他在微信上发了一个朋友圈,希望亲友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希望大家都能伸出援手,帮助司机度过难关。
邱成勋的亲友们经济条件都还可以,也都相信他的人品,于是不到几天的时间已经为司机李大明凑了十几万块钱,还把李大明的女儿转到了医疗条件相对更好的医院里接受治疗。
这时候李大明打过来了微信电话,邱哥,我是大明,在你们的帮助下,我女儿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以后定期复查就行了。我现在又开起了货车跑长途,这是我攒下的第一笔钱,请您收下,以后我会陆续都还上的。邱成勋说,既是捐款就不用还了,给孩子多补充些营养吧。李大明说,那怎么行,我困难的时候你们帮了我 ,现在我有能力了这人情不能一笔勾销啊。如果这个钱不还,那对我来说就是个耻辱,我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的。
邱成勋忽然想起了“成人之美”这几个字,为什么不去成全李大明知恩图报的美好愿望呢。于是他点击了一下那笔五千块钱的微信转账,那个对话框由深红变成浅粉,就像是清澈的小溪汇入了温暖的大海,就像是太阳和月亮相互辉映,发出了照亮万物的耀眼光芒。
逃亡之路
晓芸,别走恁快,等等我。慕华气喘吁吁地喊道。晓芸边走边回过头,你快点啊!慕华说,我快走不动了,咱们歇会吧。晓芸犹豫了一下,好吧,跟着我来省城打工呢,别把你累坏了,回去你爸妈再跟我不愿意。
两个人各自把拉杆箱垂直放稳,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来一些零食和饮料,摘掉口罩,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起来。二十岁的慕华穿着一件深粉的毛呢褂,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晓芸比她大一岁,却是一身黑的打扮,黑色的小薄羽绒袄,黑裤子,黑色的运动鞋,虽然有些暗,却也很协调。
慕华边吃边愤愤不平地说,炸安黑心老板,只讲自己挣钱,不管工人死活!晓芸说,他们也是接了订单,急着赶活呢。再赶活也得注意员工的身体健康啊,明知有新冠肺炎疫情,也不采取有效的防控措施。他们不是也让做核酸检测,也消毒, 也隔离了吗,愿意工作的去车间,不愿意的就留在宿舍。隔离室早就满了,都在宿舍里,那还不感染。就这你还不想走呢。工资还没结清呢!命主贵还是钱主贵啊?!
吃饱喝足,继续上路,她们边走边领略着沿途的风景。已是初冬时节,冬小麦已经崭露出青青的麦苗,仿佛为无边的大地覆上了一层绿毯。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枯叶哗啦啦地纷纷飘落,撩起人浓郁的思乡之情。行走着的晓芸这时候忽然想起了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想想他们那时候爬雪山,过草地,走了那么远,该是多么的艰难困苦。慕华则想起了电影《1942》,想起大饥荒时候的逃难人群,以及路上发生的让人匪夷所思的人间惨剧。想到最后却都给了她们一些心理安慰,她们知道目前这种状况都是暂时的,她们仍将会是幸福而充满希望的。
正走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她们身边慢慢地减了速,车窗落下去,露出来一张带着口罩的男子的脸,小姑娘,你们去哪儿啊?慕华脱口而出,我们回信安。晓芸瞪了她一眼,戒备地挡着慕华离车远了些。男子明白了她的心思,身子靠后一些,显露出副驾上的一位女子,我们是两口子,不是坏人,知道你们是从厂子里逃出来的,走路比较辛苦,送你们一程吧。晓芸为自己对他的误会有些赧然,说道,不用了,谢谢了,我们都是密接人员,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副驾上的女子说,都戴着口罩呢,没事,上来吧!晓芸说,真不用了,你们赶快赶路吧!男子见状无奈地说,多保重啊。晓芸说,谢谢。面包车渐渐提速,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公路的远方。
她们走到了一个村庄。村子很安静,少有人走动。再往前走,忽然看到路边扯着一个红色的条幅,上面写着“路过打工人免费自取”,下面摆着矿泉水,袋装面包和方便面什么的,旁边站着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男子看到她们热情地招呼道,闺女,累了吧,过来吃些东西喝点水吧!晓芸说,不用了,大叔,谢谢了。男子说,免费的。慕华说,我们带的有。男子看她们客气,一手掂起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们,喝点吧,闺女,路上不容易。两个人连忙拉着行李箱躲开了,边走边说,谢您了,大叔!走得远了,晓芸说,好心人真多啊。慕华说,他们这样,却让我更想家了。
又走了很远,慕华又开始闹起情绪来,她跟晓芸说,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吃点饭,歇歇脚行不行啊?晓芸说,我们是密接,到哪里都不安全,别给人添乱了。我真累坏了,脚上都磨泡了。老是歇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家。那你走吧,我不走了。那好吧。这一次晓芸没有妥协,竟然真的独自往前走去。慕华看她走远了有些害怕了,犹豫了一会,正要拉起行李追她,却见晓芸也停了下来,扭头对她说,快点跟上来。两人都笑了。
这时一辆中巴车在她们中间的路上停了下来,慕华一看车头上的横幅,浑身一下子瘫软着坐到地上,捂着脸哭起来。晓芸见此情景连忙跑回来看个究竟,原来横幅上写着“信安县务工人员返乡接送车”,再看车上,已经坐着她们同厂的几位老乡,心里也不禁涌起一股暖意融融的感动。她走到慕华身边,一把拉起她说,瞧你那点出息,走,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