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庆上游卧着一座小洲——冲积而生的。状如柳叶,绿柳荫洲,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世称金柳洲。四面筑堤,堤外的芦苇荡柳树林像绿色的长城,搪浪,防汛。柳树发芽,燕子归来,按捺不住的芦笋破土而出,尖尖的,紫紫的。江风拂面,绵绵的,潮潮的,吹绿了草儿,吹醒了虫儿。一身乌黑尾如剪刀的燕子,时而上下翻飞,时而徐徐滑翔,时而像一道闪电划过明媚的蓝天,掠过那片碧绿的柳树林,冲向堤上的一排瓦房草屋。停!那燕子稳稳地落在隆起的瓦脊上,左顾右盼,神情怡然;蹲下来翅膀一撑,窝在脊上,抻着长长的脖子,扭着紫黑的短喙,梳着那黑得油亮的毛发。
燕子落脚的,是王柳青家。往下跳过李家,就是丁芦花家。同饮一江水,同住一条堤,同在一个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三十多岁,先后成了孤男寡女,扛着老人儿女。共同的命运,相似的生活,相互照应照应,例如柳青帮芦花家砌砌墙垒垒坝伐伐树,芦花帮柳青家洗洗被子缝缝衣裳做做鞋,应该说是鱼帮水水帮鱼,自然而然。惹来了白眼口水,似乎没看到,又似乎被猪油蒙了心,认准了,偏要秤杆找秤砣。本来心里就一堆干柴,今天碰面,明天对眼,擦出点火星子,就呼啦啦地熊熊燃烧。
“柳青哥,擦擦汗,歇一下。”看到他砌坝满头大汗的,芦花妹子笑吟吟地送来了毛巾。
“不累哟,嘿嘿嘿。”柳青哥直起腰,接过毛巾抹抹汗,擦擦眼睛。眼睛擦亮了,照着妹子的鹅蛋脸,照着妹子的白脖,照着妹子的乳峰,一米七五的大个子,像根高高的青桩,杵在那儿,满脸滚着笑,笑得那么爽朗。
妹子也杵在那儿。一步之遥,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一眨一眨的,就像没见过哥哥,瞄着哥哥的平头,瞄着哥哥的宽肩,瞄着哥哥的胸脯——红扑扑的肉垫子,以及胸间的一撮毛,黑乎乎的,一言不发,眯眯地笑,笑得那么清纯。
笑声,呛得婆母的喉咙冒烟。嗨嗨地连咳几声,绷着个黑脸子,一双小脚生了风,扭着,蹿来了。咳声浇灭了笑声。柳青勾下头,猫下腰,双手在石堆中翻找,寻摸一块石头。婆母先挖了一眼芦花,刺得芦花退后几步,拉下眼帘。接着,婆母的目光射向正在砌坝的柳青身上,黑脸上的疙瘩聚成了坨坨,露出半排牙齿,牙缝里溅出了笑声:“哎哟啧啧,柳青累到着吧,到屋里歇歇,喝点水啊。”说完这话,她脸一抹,转身对媳妇乜斜着眼,撂了一句:“芦花,还不去讨猪食啊,免得那个惹骚的畜生到处蹦跶!”
晚饭后,婆母又对着厨房洗碗的媳妇甩脸子:“不要扯七扯八的啊,人在做,天在看。”
02
夜里,柳青照常出船打鱼。
站在船艄,双桨前后摆着,哗——哗——。桨声清脆,悠扬,逗得小船一摇一晃,欢快地跃进。满天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偷偷地笑。一弯月儿,洒着柔和的银光,一路窥视着那一叶小舟忽隐忽现。不安分的风儿,撩得月光在水面上跳舞,波光粼粼的,令人眼花缭乱,心潮荡漾。那苇丛里的虫儿,也睡不着觉,叽叽嗡嗡,唱着千年不变的情歌。沉醉在歌里的柳青,一不留神桨板砸到水面上,啪,惊动了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扑棱地拍着翅膀冲天而起。站在船腰的芦花惊慌失措,晃倒在船沿边,险些晃入了水中——幸好抓住了船舷。柳青捂着嘴扑哧笑了。仰着头笑,笑得月儿躲进了云中。芦花指着柳青,眯着眼,搓着梭鱼草,抿着嘴笑。笑声,与芦苇一起晃荡,荡得江面上一片片的鱼鳞,银光闪烁,欢蹦乱跳。
第二天,芦花家餐桌上鱼香四溢。
婆母闻到鱼腥就恶心,阴着个脸子,噘起了嘴巴,浑身丛生了鸡皮疙瘩。芦花搛了白菜,垂着眼帘,盯着饭碗,划拉着饭粒。孩子们不怕腥,一个个神采飞扬的,过节似的开心,一双双筷子抢着在鱼碗里捣,戳,拔着鱼刺,拔好了往嘴里一丢,吧嗒吧嗒,满嘴流油。
“好吃好吃!”
“香香!”
奶奶憋不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着大孙子厚文:“鱼鱼鱼,你就不怕鱼刺戳死你呀!”
厚文抬眼瞅瞅奶奶,摇摇头:“不会的奶奶。你吃慢点,吐掉鱼刺就不碍事了。奶奶,王叔叔可好了,送这么大的鱼给我们!”
奶奶抬头瞄瞄后墙上的儿子牌位,叹了一口气;睖了媳妇一眼,丧着脸,放下碗,兀自进房了。
芦花瞅着自己的碗,瞅着婆母的碗,在桌边发了一会儿愣,就端着自己的碗,蹭到锅台边。
“扎好自个儿的篱笆,野狗就钻不进!”婆母从房里出来,对着厨房里的媳妇吼。
芦花低眉垂眼,呆呆地站在锅台边,瞅着锅盖,瞅着没吃完的饭碗。想到小船,想到芦苇荡,想到柳树林,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加速了。皱皱眉,嘴里嗞了一声,端起饭碗,掀起锅盖,把剩饭盖到了锅里。
03
打鱼的故事,吹遍了洲头洲尾。
男人笑女人:“我明昼死啦,你后昼就是丁芦花!”
女人笑男人:“对哟,我两脚一伸,你立马就是王柳青!”
风声越刮越紧,似乎洲上的猫儿狗儿都闻到了腥味,在王家甘家的房前屋后乱跳,喵喵汪汪地怪叫。小孩子跳房子跳绳子,唱起一首不知谁编的儿歌:
柳叶青,芦花白,
东头的玫瑰西头开。
月儿弯,船儿窄,
后面的划桨前面摆。
......
这还了得,婆母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再不堵,一旦破了圩,想堵也堵不住了。
晚上,婆母请来叔伯婶娘召开会议。婆母先发言。说到激动处,她站了起来:“啊,也是怪事了,我老伴去世几十年了,不也过来了?你才几年,就守不住了?啊?再说啦,甘家在洲上是大姓大户,有头有脸的。你丢得起脸,我们甘家人,才丢不起这脸呢!”
“丁芦花,你和我儿子也做了上十年夫妻吧。”婆母指着儿子的牌位,“你看看,睁开眼睛向上看看,你怎么对得起他?啊?”
“对呀,一个女人,裤子带都系不紧,不是个大笑话!”二婶瞟着芦花嘬着嘴。
“是啊,大家晓得你难,柳青是帮了不少忙。可感谢,也犯不着青蛙喝水,身子都跳进去吧!”小婶挂起了脸。
“芦花啊,有什么难处,找我们呀。王柳青再怎么说,也是个外人哪!”二叔翻着白眼。
“二哥说得对。狗日的王柳青,是欺负我们甘家无人哪!”小叔捶了一下桌子角。
芦花缩在门角里一动不动。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勾下头,像批斗台上的地主。斗到最后,她的脸埋到了怀里,以致大家都看不着了。来甘家十几年了,还从没受过这样的教育。特别是当着孩子的面,羞死了!脸搁哪儿?男人生前对我不错,怎么对得起他?可你好是好,为什么狠心走呢?你要不走,我怎么会被人这么撕着脸皮抽呢?死鬼呀,你走了,丢下一家的老老小小,叫我一人怎么撑得起呢?油要钱,米要钱,孩子念书要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做工分,不说进款了,还欠了生产队一屁股的债,什么时候还得清呢?这些叔伯婶娘,说得好听,找他们借米借钱,鼻子嗡嗡一声不吭,哪怕是石头坝塌了找他们砌,也找个借口推掉了。你可晓得哟,死鬼呀!
骂人的人多,帮人的人少!
那夜月儿高照,芦花彻夜难眠。她凭窗远眺,远眺那一叶小舟,在芦苇荡的月光里,飘摇着,颤抖着。她似乎听到了木桨呵呵哗哗的划水声,虫儿叽叽嗡嗡的鸣叫声......
04
几年后,柳青弃渔办了窑厂。以前洲上人做屋,都在洲外买砖买瓦。窑厂点火,给洲上人提供了方便,减少了费用,也给自己创造了商机。洲上一万多户,独家经营,生意比窑里的火还红。不几年,柳青俨然是金柳洲的款爷,第一个建楼房买摩托安电话,春风满面,风光无限。做砖坯的上窑砖的码砖坯的姑娘媳妇,暗送秋波的不少,个别的还抹开脸子要上树呢。
邻居李雯是柳青看着长大的。说起来有意思,她还做过柳青芦花传话的信使呢。从柳青办厂,她就在这里打工,一步步看着窑厂发展壮大,打心眼里佩服柳青。闲空时帮厂长家做鞋,打毛衣,洗被子,说是感谢厂长的关照。柳青身材魁梧,举止文雅,散发着男人的成熟和自信。日久天长,李雯明知柳青和芦花有一腿,也对柳青忍不住动心了。眉来眼去的,柳青岂能不知?
夏日的傍晚,柳青李雯一道步行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拐过一面池塘时,遇到芦花挑着一大担水浮莲。水浮莲,斩碎了伴点糠,就是上好的猪粮。担子淋着水,扁担叽叽嘎嘎怪叫。柳青脸上有点辣,肌肉抽搐着,背上冷嗖嗖的,拉开了与李雯的距离。芦花一瞄到柳青,立刻转过了脸子。她早晓得,晓得李雯在追他。不能管。也不好管。这哪跟哪呢!算不错了柳青,一般的人,早就见了新人忘旧人了。怪不得人家,命哪。不过对李雯还是有点恨,明知道我们有关系,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为什么偏要和我抢个男人呢?
快点走!芦花的担子颠得格外的有劲,步子也刷起了风。柳青撵上去,对芦花说换换肩。她依然昂着头,担子颠得叽叽嘎嘎响,甩了一声我行。
月下三人,默默前行。李雯走在最后,照着柳青,嘟着嘴巴。她的心事早不是秘密。柳青一直躲躲闪闪,回避李雯的眼光。我个黄花闺女,而她,人老珠黄不说,还老老少少一大堆。这个王柳青,到底,到底图她个啥?
青蛙呱呱地乱叫。萤火虫扑闪着眼睛。
哎呀!芦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摔倒了。坐起来,摸着脚后跟,哎哟哎哟,——脚崴了。柳青叫李雯扶起芦花。李雯顿了顿,皱皱眉,手臂插进芦花的腋窝,“婶子受伤啦?我扶你起来。”芦花说着不要,还是哟哟撑起来,一步一歪。芦花那只脚不能用力,踮着都不行,只能单脚跳。跳两步,芦花就站住了,满脸的愁容。这不是个事儿,柳青有点犯难,抬眼瞄瞄李雯,“要不你驮她。”李雯瞅一眼柳青,又瞅一眼芦花,嘴巴嚅动着,“我,驮不动。”
“我来。”柳青蹲下来,牵起芦花的手膀往肩上一搭。“趴好了!”双手托着芦花的屁股,站起来,在李雯的面前走过,缓缓地。
“不要不要。”芦花小声嚷着,心跳着八丈高。
李雯睖着他们,睖着他们的背影,在月光下缓缓远去。这叫什么话!砰砰,她狠狠地踢了几脚水浮莲的担子,担子踢歪了,凉鞋踢湿了,脚尖踢痛了。
一路上,柳青哈着腰,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也无话可说。一起七八年了,说的话,月亮都记住了。柳青把芦花往上颠一颠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了芦苇荡。那些往事,像闪电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又一幕。芦苇绿油油的,小舟摇晃晃的,月色暖融融的......
芦苇荡的月光,好美!
那天夜里,柳青在芦花家房前的树林里,徘徊了好久。芦花家还是三开间土砖草屋,披一间瓦苫屋,电视没电视,自行车没自行车,甚至孩子念书都头痛。暗地里塞给芦花一些,公开地也借给她家几笔,但不能根本上解决。怎么办呢?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闷烟,一根接一根。
窑厂办起了伙食团,芦花当了厨师。
丁村长迈进了芦花的家。
“柳青的钱,我心里有数。等我孙子长大了,一定还。”婆母一听村长的来意,立刻板起了脸,“要想拜堂,除非我死!”
“奶奶,王叔叔是好人,帮了我家不少忙。”念高中的大孙子厚文说。
“几个钱就把你收买啦!啊!”奶奶挥手指着后墙上的牌位,大骂,“你这个畜生,你可晓得,你爸爸在这里呢!”
靠着门框的芦花,泪儿打湿了眼眶。她明白柳青的好意。可她有一大家子,老老少少有五口,他家也有五口,怎么合呢?这都是命哪!她的脸转向了门外,泪水盈盈。泪眼中的芦苇荡,笼罩在秋霜似的月光里,湿蒙蒙的,凉生生的。
05
一晃又过了二十多年,沧海桑田。婆母登了仙。孩子们远走高飞。而柳青和芦花,成了冬天里的芦花——满头白。这时,厚文想到母亲和王叔叔,一路的风风雨雨,真的不容易。他召来了两个老人的子女。他们一致赞成,要为父母举行仪式,完成他们几十年的夙愿。
两家人聚在芦花家的客厅里。两家的孩子说说笑笑的,哥哥姐姐叫着——本就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又从外地赶回家,格外亲热。当厚文站着宣布他们决定的时候,会场上沸腾了,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有的说,我出一万;有的说,我送一万五;有的说,要在黄梅山庄大办宴席;有的说,要在宜城饭店举行典礼。
目光,锁定了柳青,屏息静待。他坐在桌边的藤椅里,嗍着烟,烟雾从鼻孔颤出,一抖一抖的,时断时续。脸色阴沉,徐徐抬眼,扫扫孩子们,一声不吭。扫了一会儿,目光碰碰芦花。对视一阵,还是无言。柳青又嗍了一口,抖抖烟灰,干咳了一声,再环视着孩子们,吹出一孔鼻息:
“老啦,有这个必要吗?”
“对。”
“有。”
“好事!”
柳青又环视四周,再嗍一口烟,吹吹烟雾。
“芦花白了,柳叶黄了。黄了,不想落,也要——落了!”
“唉,黄土埋到了颈......”说着说着,芦花的喉咙,哽起来了。
柳青咳了一声,抬起头,目光勾到了后墙上的牌位。牌位上的几个大字“显考甘公忠江老大人之位”,赫然刺目。耳边忽然响起了那首歌谣:
柳叶青,芦花白,
东头的玫瑰西头开。
月儿弯,船儿窄,
后面的划桨前面摆。
......
他站起来,身上有点冷,似乎要打摆子,耸耸肩膀,有点头晕,有点胸闷。甘中江的身影,慢慢从墙上走下来,笑容满面。亡妻也飘来了,像一只燕子,蹲在椅子上,梳着她那黑得油亮的毛发。
一阵北风冲开大门,裹着枝叶杀了进来。一阵寒战,目光都投向了门外。那勾了头的芦花,浸在月光里,白蒙蒙的,瑟瑟地舞着。那乱蓬蓬的柳枝上,吊着两片枯叶,颤巍巍的,嘤嘤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