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珍坐在窗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想着心里的那个人。想着想着,脸便红得像早春里的桃花。
她见过那个人了。有三回。如果加上梦里的那两回,便有五回了。她和他,也算得上是很亲的人了。想到“亲”字,阿珍的脸,变得滚烫。饱满圆润的胸脯,抑制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像两只可爱的白鸽,扑棱着翅膀,快要飞出来。
她将脸埋到软乎乎的毛衣里。这是她为他织的毛衣。这毛衣,将贴着他宽厚壮实的胸膛,透着他的体温,还有他的气息。这么近地贴着毛衣,就像是贴着他的胸膛。她这样想的时候,又是一阵羞,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浪。
她忙从毛衣里抬起头来,并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羞愧着,起身将毛衣放到枕边。来到窗前,微风撩起半拢着的、蓝底碎花的窗帘,一束光,斜斜地落在她粉白的脸庞。她的眼睛清亮、湿润,并透着几分羞色。轻轻拉开半拢着的蓝底白花的窗帘,她将湿润的目光,落到荷塘边的那棵桑椹树下。
那是她和他第三回见面的地方。头两回都是在她家,一屋子的人,也没能说上话,甚至连他的模样,也没看清。在她心里,这第三回,才算是第一回。
那天,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一马白的衬衫,蓝色的卡裤子,头发梳得光光的,笑起来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是她喜欢的样子。心,怦怦直跳。阿珍那天穿着新买的青色衬衫,领口与袖口,绣着白莲花。衬衫的青,映着粉白的脸。远远望去,她像是落入荷塘里的一朵白莲。寻常的乡下姑娘,农活做多了,背部有点弯。阿珍不同,她的身体很直,又饱满。这衣服的腰俏收得妙,便更显出胸脯那一把了,凹凸有致,比不穿衣服还多出几分动人的韵味来。
起先,阿珍和他各自低着头,并不说话。桑椹树上的麻雀,倒是急了,一个劲地在树上叽叽喳喳。阿珍的身子,斜靠着桑椹树,右脚尖轻轻在地上划着圈。他就站在几步之外。阿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皂味,还有一股男人特有的神秘气息。麻雀在树上聒噪得厉害,阿珍却依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跳,阿珍似乎也听见了:“怦怦怦”!那么调皮,又那么有力量。
两人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阿珍……你真好看。我……我想跟你好。”阿珍被他的话吓傻了,又羞又喜又怕,身体轻微地颤。她不知道该说啥。她想说愿意跟他好,可怎么也开不了口,只一个劲地搓着衣角,脸比早春的桃花还要艳。
“阿珍,你……愿意不?”阿珍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轻点了一下头。这一下,轻得连她自己都觉不出。他却看见了,或是感觉到了,激动得向前迈了几步。他和她,只隔着一步路了。阿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胸膛。就在阿珍紧张得快无法呼吸时,传来了母亲的呼喊声:阿珍呀,快家来吃饭吧!她有些感激母亲适时地“救”了她,可心底里又生出了一丝失落。
他和她,一前一后地往家走。空气暖融融,甜丝丝的。平日里走了无数次的小路,变得异常可爱起来。路边的野花,纷纷探出脑袋,上下打量着他俩,就连狗尾巴草,也羞答答地亲吻着阿珍修长的小腿。荷塘里的荷花开了,一朵挨着一朵,娇娇的,怯怯的。夕阳将阿珍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里的他和她,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又散了开,像浮在水面的两朵荷花。阿珍的心,在这“水波里”颤悠悠地荡着。
他走在前面的时候,阿珍偷偷用目光在他身上轻抚了一遍,暗自记下了他的尺寸。她寻思着给他织一件毛衣,入冬时便能穿了。他穿着她织的毛衣,他俩就更亲了。
其实,第一回婶娘带他来家时,她就打心眼里欢喜着。他叫志高。婶娘说志高家境不算好,但他自己有出息,是村里小学的老师。虽说只是个代课教师,可也是个正经文化人,比村里那些大字不识的土疙瘩,要好得多。村里的那些个小伙子们,哪个不喜欢阿珍呢?可阿珍心气高,就爱喝了点墨水的文化人。文化人讲究,爱干净,说话文气,还会念诗。阿珍就爱听那些听不懂的诗,像情话一样好听。
阿珍和志高在路上走的时候,四下里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那些婶子婆子,端着饭碗在自家门前或蹲着、或站着,拿筷子的手指指点点的。和阿珍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各自怀揣着心思,或嫉妒、或羡慕地瞅着。有的拽一拽衣角,摸一摸辫子,小腰一扭靠在屋檐下,沉浸在自己的小情思里去了。
村里的那些光棍条们,见阿珍和一个小白脸走在一起,个个心里恨恨的。他们早在心里惦记着阿珍了,只是阿珍从不拿正眼瞅他们。剃头挑子一头热,管个屁用?
二丫的爹心思细密得很。他皱着眉头,从嘴里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低声跟自家女人说:明日个你也到街上给二丫扯块布,做身像样的衣服去。姑娘大了,还是得拾掇拾掇。强子,二丫的哥,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的妹子,嬉笑着说:“二丫就是披上了凤冠,也没阿珍好看。”二丫气得辫子一甩,回房去了。
强子打小喜欢阿珍,有事没事都爱往阿珍家门口晃悠。此刻,他歪靠在一个草垛上,嘴里叼着根稻草,斜睨着他俩,心想:这么个小白脸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在村小当个代课教师嘛;瞧那细胳膊细腿,连担大粪都挑不起的鸟样,能种得出好庄稼不成?他扭头“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稻草,发出了一声怪叫。阿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想赶紧躲进自家的小院,躲开这么多双火辣辣的眼睛。
02
晚饭后,阿珍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纳鞋底。想起白日里的事,她的脸忽地一阵发烫。她轻咬一下嘴唇,努力镇定自己的神色,不让妹妹小娥瞧见。那丫头鬼得很,别看她年纪不大,可啥都懂。
母亲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她端起桌上的青花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尽,又用衣袖抹了抹嘴角。顿了顿,她抬眼瞅了瞅阿珍轻声问道:“阿珍呀,我瞧着你对那个老师还挺中意的。”
阿珍没吭声,也没抬头,只是抿嘴笑着。
“志高这孩子,看着倒是挺精神的。我只是在这心里吧,总有些不踏实。人家是读书人,你在咱这村里,不是我夸自家闺女啊,那绝对是一顶一的人尖子:模样好,手又巧,可就是少读了几年书呀!”
阿珍纳鞋底的手,停了下来。她仍不吭声。眉头微蹙着。
“我姐少读了几年书,又怎样?稀罕她的人一大把。谁说姐非要和那个教书匠好了?依我看,姐还不如和强子哥好呢。”阿珍的妹妹小娥,一旁插嘴道。
“去去去,你个小丫头,懂个啥?”阿珍的母亲训斥着小娥。阿珍羞得一扭头回房去了。
“我就懂哩,强子哥能干,对姐又好,打小就护着姐,多好的人呀!”
阿珍的父亲干咳了一声,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坐到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慢慢吐出一口烟圈,沉声说道:“村长上回见了我,还问阿珍多大了……”
“他是那个意思?”
阿珍的父亲点了点头。
“这倒也好,可他儿子那模样确实有点……”
“唉!你们咋想的?我觉着最适合我姐的人,就是强子哥。”
“小姑娘家的说这羞不羞?”
小娥嘴一噘,摸着胸口的两条麻花辫,跑到院子里去了。
“闺女大了,还是依着她自己的心意吧。那个老师,看着也不赖。”
阿珍在房里什么都听见了。村长儿子她是不稀罕的。强子对她倒是好得很,可她就是中意读书人,或许是自己书读得少了些,对读书人便没来由地欢喜。她放下鞋底走到窗前。今晚的月,是半月。月色朦胧。村庄、田野、荷塘笼在一片浅白的光晕里。阿珍痴痴地望着。荷塘里浮着一轮半月。阿珍的眼底,也浮着一轮半月。
03
阿珍寻了个赶集的日子,去镇上的商店,买了些线团,藏在蓝花布袋子里提了回来。她开始一针一线地织毛衣了。往常,她总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织毛衣、纳鞋底。阿珍的巧手,是出了名的。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向她讨教。阿珍也乐得教她们。这让她在心底里,便有了些骄傲。
这回阿珍却不同了。她不是坐在石墩子上,而是一个人躲在房里织毛衣。她心里想着:志高的毛衣,得是独一无二的。他那么好看,又那么有文化,非得最好看、最时新的毛衣才衬得起他。她不想让别人也学去了这式样。他是她的,是她独有的。
阿珍一个人在房里织毛衣的时候,一针一线,都在心里缠绕着,甜得很,缠绵得很。毛衣织到哪儿,阿珍便觉得自己的手与心都去了那儿。到志高的手臂了,他的手多修长多好看呀!拿笔杆子的手,就是不一样,看着就有文化;到他的后背了,他的背,多壮实呀,像一座山,让阿珍觉得踏实。有一天,她会从他的背后紧紧搂着他。她的脸会贴着他的背,会听见他的心跳……哎呀!阿珍你羞不羞呀!阿珍猛地一阵摇头,她要赶走脑袋里恣意流淌的春情。可只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到他的肩了。他的肩,多宽呀!她会靠着他的肩,静静地听他念诗。阿珍想着想着,便会抿嘴笑起来。她四下里瞅了瞅,忙低头用手捂住了嘴。
从前,阿珍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骄傲的,这回却总不能称心。毛衣织了几回,又拆了几回。要么嫌花样不够好看;要么嫌织得太紧了,勒得慌;要么觉得太松了,不暖和。这拆与织的时候,她便无数次地贴着他的“背”,靠着他的“肩”了,羞得很,又缠绵得很。
阿珍每回出房门,都要把毛衣锁在刷红漆的木箱子里。这木箱子还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母亲前几年给阿珍用了。阿珍觉得将毛衣放在这箱子里,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04
那个夜晚,是永远长在阿珍心里了。那天的月,是月牙儿,不那么亮,羞答答地挨着树梢。几颗星星和月牙儿,遥遥地望着,淡淡的,透着撩人的暖。
志高和阿珍路过荷塘的时候,见岸边靠着一艘木船。月光轻柔地洒在荷塘里。四周弥漫着薄薄的烟。船浮在水面上,像浮在夜色里的一片树叶。
志高轻声对阿珍说:“我们去船上坐会儿好不?”阿珍羞涩地点点头。志高率先跳上船,回身拉着阿珍的手。阿珍一只脚搁在船板上,另一只脚踮起来,在志高的搀扶下,轻松上了船。上船后,他俩的手便再没松开过。他们静静地坐在船头,身子不自觉地靠到了一起。握在一起的手,越来越热,手心慢慢沁出汗来。
月色笼罩着荷塘,荷花静静地开着,像披上一层面纱。月光照着阿珍,她的脸圆润、光洁,像天上的月亮。志高用拇指轻抚着阿珍的手背。渐渐地,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俩人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船似乎都跟着晃动了。
志高忽然转头,轻轻托起阿珍的脸。阿珍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想逃,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刚要开口,却被他吻住了。阿珍瞬间眩晕了。身子软绵绵、麻酥酥,又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水面上,又像是浮在月色里……那天,她头靠着志高的肩,胸口贴着他的胸口,躺在甲板上,听他念了许多诗,说了许久的情话,说到星星和月亮都沉沉睡去。
强子赶集回来,路过村里小学的时候,停了下来。那时正午,孩子们都回去吃饭了。他晃悠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准备离开时,见校长的闺女迎春,挎着个布袋子从远处走来。她只顾着埋头走路,并没瞧见强子。迎春敲了敲东边一间屋子的木门,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她便推门进去了。强子闪到窗户底下,往里瞄了瞄,看清里面那人正是阿珍的小白脸。迎春从布袋里,掏出一条米色的围巾,脸上飘着一朵红云,而后,又羞答答地递给小白脸。强子看不下去了,拍了拍身上的灰,甩开步子往村里走去。走了几步,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弯腰拾起一个石子,朝小白脸的窗户扔去。
阿珍正在院子里扫地。强子唱着酸不溜秋的情歌,慢悠悠地从她身后晃了过来。
“阿珍,让我来!这双嫩手,可别整糙啰。”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我可没功夫和你闲扯。”
“我可不是闲扯。”
“你能有啥正经事?”
“跟你那个小白脸有关。”
阿珍握着扫把的手,停了下来。她斜睨了强子一眼,脆生生地说:“志高每天都在学校,能有啥事?我看你是闲得慌。”
“我听人说校长的闺女稀罕他,每天都在他身边转悠着,热乎得很。”
“尽瞎说。”阿珍嘴上说得轻松,脸上明显有了些异样。
“我那天可是亲眼撞见了的,校长的闺女……还给他织了条围巾……”
阿珍拿扫把的手松了。扫把落地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强子还在说着什么,阿珍却听不见了。她木然地转身回屋,反手关上房门。慢慢挪到窗前。窗外,荷塘里只剩一池枯叶,蔫了吧唧的。桑椹树上的叶子,落尽了,枝条光秃秃的。枝头的那些鸟雀,不知何时全都飞走了。
阿珍的心空落落的。她从红漆木箱子里取出毛衣,慢慢地抚摸着,摸着摸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在心里怨他,也怨校长的女儿,可并不恨他。人总要往高处走嘛!他若和校长的女儿好了,就有机会成为正式教师。她自己呢,除了俊一点,还能有什么和校长的女儿比呢?对了,还有她的巧手。她织的毛衣,谁比得上?可这毛衣……?阿珍将脸埋在毛衣里,抽泣着。
05
那天,志高来了,与往日没什么两样。阿珍恍恍惚惚的,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浮在空中,够不着,也摸不着。阿珍没问他和校长女儿的事。她有点怕,怕知道那个答案。晚上,他们来到了荷塘边的小木船上。刚坐下,他就一把搂住了阿珍。阿珍立刻挣脱了。他又去搂。阿珍将他的手,冷冰冰地甩在夜色里。
“阿珍,你今晚是咋了?”
“没咋。”
“还说没咋,那你咋不让我抱呢?”
“我……我配不上你……”
“这是说啥呢?”
“你还是抱她去吧!”
“她?”
“哪个她?”
“还能有谁?”
“你是说迎春?嗨!我只当她是妹妹。我这心里头呀!可只有你了。”
阿珍扭过身子,泪汪汪地看着他说:“还迎春呢,叫得怪亲热的。”
“她是校长的女儿,对我一直挺客气的,况且,我这不是还归她阿爸管着嘛,好歹要给人一点好脸色不是?”
“那她还给你织了围巾……”
“嗨!我搁那儿了,碰都没碰。”
“真的?”
“骗你是王八。”
“哼!那你可不能和她太亲热。”
“我呀!只和你……”
他一把搂住阿珍,深深地吻了过去。阿珍立不住了,身子慢慢倒在甲板上。他贴着她的身子靠了过去。船在夜色里,轻轻晃悠着。月影、人影、船影、伴着喘息声,在夜色里沉浮……
阿珍与他正沉浸在一片醉人的月色里。黑暗中晃出了个人影——强子。他唱着酸不溜秋的情歌,醉醺醺地走来。
阿珍和志高慌乱地坐了起来。阿珍红着脸,手忙脚乱地系着上衣的扣子。志高也忙将衬衣塞进裤带里。强子见船在水面晃动着,知道上面藏着人,故意拾起一块石头,朝塘里扔去。“扑通”一声,水花四射。
志高起身嚷了句:“谁?”阿珍拽了拽志高的衣袖,她知道岸上的是强子。
强子看清船上的人是志高和阿珍时,瞬时酒醒了一半,气不打一处来。
“他妈的,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尽整些见不得人的事。”
阿珍和志高再无缠绵的兴味了,搀扶着下了船。
“强子,你咋还骂人呢?”阿珍气呼呼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就骂这鳖孙。”
“你嘴巴放干净点。”
“对付你这种鸟人,骂算鸟事?”
志高气得朝强子挥了一拳,这一拳可不轻巧,强子的嘴角,立刻洇出了一点血。强子摸了摸脸,怒了,右手横冲一拳直抵他的胸口。志高挨了一拳后,身子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跌落到水中。阿珍见志高落了水,顾不得再和强子生气,忙去拉志高。天黑,水又深,阿珍哪里够得着。志高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着,连着呛了好几口水。强子本还想笑话他,但见他确实不会水,便纵身跳进塘里。他水性好,很快就将志高拖上了岸。上岸后,志高坐在地上,连着咳嗽了几声。阿珍忙蹲下去给他拍背。
强子不屑道:“瞧你那怂样,还咋保护阿珍?”阿珍抡起搁在甲板上的一根木桨嚷道:“强子,你再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强子闷声说:“阿珍,他这种鸟人,吃着碗里还占着锅里的,是个靠不住的鬼。”
“我稀罕,你管得着吗?”
强子愣住了,没再说什么,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里,嘴里依然吼着酸不溜秋的情歌。只是那歌声,唱到后来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似的,短了一截。
06
总算挨到了冬月。阿珍的毛衣,也织好了。白天,她出去干活的时候,将它锁进红漆木箱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拿出来放在枕边。她一遍遍地摸着、贴着,有时还偷偷亲一下。她甚至觉得毛衣便是他了。她一直没将毛衣送给他。她在等,等一个特别的日子。
村里有许多人,到了冬月就去邻村生产鞭炮的小作坊打短期工。一个月下来,能有不少收入。阿珍每年也会随村里人去那里。她连着去了好几年了。从前,她挣来的钱都会交给母亲。今年起,母亲让她将钱存起来,将来置办嫁妆用。阿珍想着是置嫁妆的,干活的时候,便多了一份甜蜜的情思。
阿珍临行前,和志高道别。他一把拉住阿珍,说:“你还是甭去了,我心里不踏实……”
“甭担心!我都去了几年了,没啥事的。”
阿珍忽然用手勾着他的脖子,问道:如果真有啥事,你咋办?”
“那我就守着你,伺候你一辈子。”
阿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扭身甜笑着跑了。他嘴巴张了张,还想说点啥,却只是叹出了一口气。
生产鞭炮的小作坊炸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阵紧着一阵。浓烟滚滚,雷声轰轰,周遭都是哭声,喊声和鞭炮声。阿珍的身上着了火,脸上、身上,烫得生疼。她像一团火似地向门外滚了去。
阿珍醒来的时候,已是几天后了。她听见母亲低低的呜咽声。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脸上、身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这次鞭炮作坊爆炸,有许多人都没能逃出来。阿珍算是幸运的。可阿珍宁愿自己随着浓烟而去,也不愿变成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阿珍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飘过志高的影子,可很快便将他藏了起来,如同那件藏在箱底的毛衣。出事后,她一直没找到镜子。所有的镜子都被藏了起来。她不用看也知道的。有时候,众人的目光,比镜子还亮。母亲的眼泪都快流干了。父亲总是闷头抽着烟,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小娥见了她,目光躲闪着。她知道自己,已不是从前的那个阿珍了。
出事后,志高也来了,可只待了一会儿,便默不作声地走了,之后再没出现过。从前,总爱在她家门前晃悠的光棍条们,被大风刮走了似的,全没了影。只在许多无眠的夜里,她隐约听到几句酸不溜秋的情歌。
阿珍终于看到了镜子。拆纱布的那天,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什么也没说,抖索着放下镜子。半夜,她听见母亲房里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像屋檐的雨滴,在夜色里慢慢滴。阿珍没哭,一声都没哭。
那天,阿珍走到红漆木箱子边,从箱底拿出毛衣。紧握着毛衣的手,止不住地颤。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毛衣被剪成了碎片,连同人心,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