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降了大雪,旷野犹如盖上巨大的白幕,一片皆白。
下午3时,参加演练的上千人马部队撤走了,唯孤单地留下了我,留宿在东北一个名叫狼烟村的深山沟里。
部队离开前,团首长绷着脸对我说:“你暂留下,尽快把欠群众的帐结清。”
“是!”我“噌”地立正,“唰”一个军礼。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无任何选择,何况我是东北野战军团机关的给养员呢。
东北的房屋挺有意思,用泥砖砌成的一道墙把屋内分隔成两个空间,里间两边是睡人的炕,外间垒灶,灶的火烟通过炕下面跟烟囱相连的孔道,把炕烘的暖暖的。
挑水回屋,意外发现有一戴狗皮帽子的翘起屁股正在帮我烧炕。我急忙放下担子,气喘吁吁说:“老乡,请回吧。”咦?蓦地摘掉帽子直起身来的竟然是一位乌黑秀发,一对水灵灵大眼睛的美姑娘。此刻,有一位手拿红蜡烛身穿素花棉袄的小个子姑娘飘然而至。原来前到的那位叫张美月,是村团支部宣传委员;后来的叫郑雪妮,共青团员,是老村长的独生闺女。她俩是受老村长的指派,前来帮助我(解放军)做好事的。我心知肚明,立即将小半袋面粉、一块猪肉、两颗白菜、三根青罗卜搬了出来,自己悄然离开去执行结帐任务。
暮蔼苍茫,尚未通电的山沟沉浸在朦胧之中。片刻,屋内点起了两支红烛,烛火舞动,烛光普照,周围亮堂堂。我瞥眼一看,哇!炕上那张小矮桌上,菜肴丰盛,有土豆烧牛肉、猪肉炖粉条,磨菇煨山鸡、大葱炒鸡蛋,还有玉米粉馒头和煎饼。心照不宣,无疑,俩姑娘把自家的“顶好吃”也端到这里来了。说不清谁家请谁家,反正算是军民共进晚餐。
“喝点儿了酒吧,热热身子。”美月瞅瞅我,甜甜说。
“嗨,这里没有酒,加上我也不会喝。”我委婉推辞。
“嗯,有。”雪妮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瓶“老白干”。“是俺爹送给你的。”她娇嗔嗔补充说。
美月一把将酒夺了过去,风趣地说:“兵哥哥,能不能尝个脸让小妹子喝一滴点儿呀?俺村长说了,是部队首长亲自发话今夜把你交给俺村的。”旋即将酒平分倒入各人碗里,嘻嘻地笑。
“干杯!”异口同声。
酣酒,聊天……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暖乐融融。烛光下,俩姑娘两腮粉红,花一样笑靥绽放,清脆的笑声和温婉的细语在醇香中飞扬。
饭毕。美月突然提出要举办一场“军民联欢晚会”。我始料未及,雪妮若有所备。
我问:“参加晚会的人呢?谁演谁看啦?”
美月抿嘴一笑,说:“我演,你看!怎么样?”
见我无言,美月转瞬间拿起一只盘子和一根筷子,“叮叮当当”边敲边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我一下子被她的歌声惊住了。真不敢相信,北方山沟里的姑娘不仅喝酒无私无畏,而且歌也唱得好棒!我尽心为她喝彩,热烈地鼓掌。
这时,雪妮跟着来劲,努了努嘴,说:“我来扭秧歌吧。”她哼着曲子,晃晃悠悠地扭起类似街舞的秧歌来,逗得美月笑弯了腰。
“兵哥,你来唱一首蹬脚歌吧。”美月邀请。
“什么叫蹬脚歌嘛?”我不懈地问。
“唉,就是哪个唱起来想踏步的军歌呗!”雪妮解释说。
邂逅相遇,盛情难切。“好吧!”我润润噪子蔽开喉咙纵情高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唱歌期间,俩姑娘木楞楞地随着节拍跺着脚,我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没想到,这时也不知咋的,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可能初次喝酒所致)。本以为咬一咬能挺过去,谁知越痛越剧烈,像绞绊机在绞,“喔哟”一声呻吟,手捂着胃蜷缩在炕上。俩姑娘不知所措,顿时慌了神。美月忙撩开被子扶我躺下;雪妮不停地用热毛巾擦我额上的汗珠……
当胃痛减轻了一些之后,我苦口婆心地催促她俩回家歇息。看着她俩忐忑不安的样子,我指着挂在炕墙上的冲锋枪说:“请放心,有事会打枪报信的么!”姑娘心神领会,这才勉强地挤出微笑,点头告辞。
深山沟的雪夜异常静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瘆人的狼嗥……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忽然发现天已大亮。“怎么搞的”可手表上的指针明明显示才凌晨3点嘛。天好冷呦!我把被子裹在身上,趴在窗口向外扫视,外面宛如梦境世界,白茫茫一片。哦,我明白了,天不是真的亮了,而是洁白的雪光辉映。
“兵哥,快开门,我是雪妮哪!”雪妮焦急地喊着,又是一阵敲门声。
“雪妮?莫非有重要的事情。”我倏地起床,打开屋门。“飕”有股冰冷挤入,不禁令人打了一个寒颤。“好点了吗?”雪妮在灶间“悉悉籁籁”抖着雪花问。
“嗯!好多了。”我回答。
雪妮进里屋点燃蜡烛。嗬!只见她身着一件宽大的乳白羊皮袍子;毛绒绒的狗皮帽子两翼紧贴绯红的脸颊;一条红艳的围巾在纤瘦的脖子上绕圈后,留下的尾巴遮盖住嘴巴和鼻子。从她憔悴的眼眶里,不难看出根本没有睡过觉。
“我是来给你送药的。”雪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瓶胃药递给我,轻盈地转身倒水。
“你从哪里弄来的药?”我惊讶地问。
“大通沟呀,俺和爹特地去买的。”雪妮轻快回答。
“什么?从这里到大通沟来回少说有60里哇,何况雪夜大冷的天。”我惊诧地瞪圆了眼睛。
“让我慢慢告诉你吧。”雪妮轻轻地脱掉袍子,在炕沿坐下,喃喃地说:“俺回家后把你胃痛病告诉了爹,他怕你出事,心里很着急,爹说自解放以来这里没驻过解放军,而今难得碰上了就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可深夜到哪里去抓药呀?情急之中,爹忽然想到大通沟有位开医疗诊所的远房侄女。打定主意后,爹叫我一块儿赶着马车去买药。爹本来就是老猎手,没忘带上猎枪。”
见我屏声静气听着,雪妮撩撩耳边的头发,接着说:“老马识途,马车在迷茫的雪原上行驶,去则还算顺利,可在返回途中却遇到了麻烦。当马车抄近路在山道小心翼翼颠簸行驶时,俺蓦然影影绰绰发现附近林间有绿色异光晃动,爹说是野狼的眼睛,正盯着俺们呢。俺心头一震,特害怕,可一想到为解放军同志治病,心底豁然升腾起一股斗狼的勇气。可爹一点没有惊慌,只是叫俺同他换了一下位子,由俺来赶车,他坐到后面对付野狼。马车在前行,恐怖的异光也跟着移动。当马车越过山道驶入平川雪原时,在爹的指挥下俺挥鞭吆喝,刹时马拉着车奋蹄奔跑。少倾,果然有3只野狼蹿出林子追了上来。狼的行踪在雪地淡淡光泽中暴露无异,尤其是那只带头的大灰狼,拖着长长的尾巴蹿得特快。爹端起猎枪“啪”朝天空放了一枪,狼一惊,嘎然止步。野狼十分狡猾,停顿一会后调整队形又重新追来,一只在前,两只随后,呈前三角形状。车飞跑狼紧跟,糟糕,前头一只快追上马车了,爹稳举猎枪屏息瞄准,俺心惊肉跳。正当大灰狼龇着尖利的獠牙,张着血盆大口闪电般地扑上来咬马喉咙之际,只听“啪啪”两声枪响,大灰狼应声而倒。后面两只不敢再追,围着死狼发出“呜嗥—呜嗥……”骇人的哀吼。雪妮瞟了我一眼,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马车快速行驶。已经到达村西口了,不料一个急转弯,左轮忽然陷入一个被大雪掩盖的坑里,侧翻的马车一下子把爹和俺甩出2米远,幸亏摔到绵绵的积雪上,捡回来两条命。”语间,清纯而美丽的雪妮两眼裹着滚烫的眼水。我大感震惊,仿佛雪夜突然响了一声春雷。
稍顷,雪妮见我已服了药,便莞尔一笑告辞而去。顿时,我的鼻子一阵酸溜溜的……
东北,寒冬,深山,冰封,暴雪,当夜虽然刺骨的冷,然而在我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小火炉在燃——热呼呼的,感受着一种弥足珍贵的春天般温暖。
翌日上午,纯净的天空中依然飞舞着飘飘洒洒的大雪片。前来接我的部队“解放牌”大卡车徐徐地开动了,眼里噙着泪水的美月和雪妮在风卷雪花中不停地挥着手,一直追到村西口。我异常感动,离村挥手告别之际,豁然想起伟人毛泽东的一句话: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打那以后,我的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遗漏在有情、有义、有善、有爱、真实而自然的狼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