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夏天,刚从农村爷爷家回市里上初中那会儿,为了躲避回家路上遇到的小混混,放学后我要独自绕到江堤那边去兜上一个大圈子。记得开学第一个礼拜,我不明就里还按照上学时的原路返回,结果连续两天都碰到那群家伙。一看到四五个人拿着碗口粗的木棍还有弹簧棒抱着肩膀站在操场后面的巷口恶狠狠地喝住前面穿校服的学生,我便识时务地从口袋里掏出玩具和零钱,不太情愿地排着队交给了其中的老大。那个左右手臂上各纹着青龙和白虎满脸横肉的光头十分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而他的小弟在我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那只被迫上缴的新买的溜溜球时又朝我屁股踹了一脚。
从那以后很快我就学聪明了,宁可绕远也不愿白白便宜了坏人。大概两个礼拜以后,我听说隔壁班有个男的因为拒不给钱而被那帮人狠狠揍了一顿。
又过了几天,在放学路上我认识了后来经常一起回家的同学罗飞。那天黄昏,经过水上公园的门口时一个人几乎和我并排行走。我侧过头看了看他,脸上紫红色的肿块还没完全消退,依旧穿着破了窟窿的校服裤子,故我推测这人就是那天被打的倒霉鬼。我凑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于是很自然的,我们就聊起那天不幸的遭遇。罗飞勉强承认前几天被劫道的王八蛋给打了,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怎么激烈反抗,而是当时兜里没有钱,对方恼羞成怒了。我打量一下他还没消肿的脸,虽然两班仅隔着堵墙,但此前我好像还真没见过这个人,当天傍晚我们就一道回去了。
说起来,罗飞在我们年级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至少我没看到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人愿意搭理他。只要你和他说过话,你就大概能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了。罗飞总是露出那副懦弱得有点可怜但又让人很想欺负一下的样子,让你不得不想把他当作一条狗。周四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去三楼办公室帮英语老师批作业,快上到二层时隐约听见楼梯拐角斜对面的男厕所里传来一帮人骂骂咧咧和叮叮咣咣揍人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过缓台,然后拼命往上跑,直到英语组办公室门前才敢停下来大声喘气。大家都知道四班和七班几个称王称霸恃强凌弱的人实际全是些胆小鬼和无赖,但据说他们打架很厉害,竟也没人能惹得起。
虽然我们只是每天放学顺道回家,但罗飞对我这个唯一的朋友还是格外看得起并且带着一点儿讨好的意思。那天下午,在江边我看着他脸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将滩涂上的石子一枚接一枚地斜抛出去,从不停顿。他手里的那些石子掠水而过,在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波纹,而我的石头总是扑通一声沉下去。玩了一会儿,我们拍拍手心和屁股上的沙土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裤裆裂开了好大一条口子。想想罗飞已经两次无缘无故被人揍了,我觉得这也真是够倒霉的。他慢慢往坡上走,左腿有点不怎么利索,夕阳里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竟有些落难英雄的味道。
趁着我发呆的工夫,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然后又喊我过去。我来到那片草丛时,他正蹲在地上察看临近的几株野草。我说这草有什么奇怪的,他便摘了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叶梗用锯齿形边缘划过我的胳膊。我感觉像是被虫子蛰了一下,皮肤传来阵阵刺痛,还伴着隐约的瘙痒。在我刚想张口骂人的时候,他丢掉那片叶子站起来,从鼻孔里挖出一块鼻涕作势要往我的胳膊上抹。我猛地推开他,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罗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说抹上就不疼了,然而我并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们走下堤坝,他忽然和我说起英语作业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两个班共用着一个英语老师,而作为英语课代表,有时我也替隔壁班的课代表帮老师批批作业和卷子什么的。回家路上,罗飞和我商量能不能在他偶尔没写完作业的时候网开一面,他说会请我吃校门口的烤串或者炸鸡排,不过我没有搭腔。
晚饭后,左臂仍然隐隐作痛。我闷闷不乐,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胳膊上那块红斑像土丘一样渐渐隆起,然后变得肿胀而透明,仿佛水面上的气泡。钻心的疼痛停止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课堂上装模作样,一边漫不经心地向老师点头一边用指甲在表皮上划来划去,同时又很想戳下去,就像听见一粒成熟的痘疮爆裂流脓时那样畅快淋漓。越是犹豫不决,皮肤下流毒积聚得就越多,就越是邪火攻心。我感到事关紧急,生命危在旦夕。惊醒以后,我在床上躺了挺久,不时抬起手臂观察那伤口。不一会儿,母亲进来喊我起床,我将左臂藏进被子里。她在我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捉住我那只受伤的胳臂端详着,往上面擦了擦唾沫。我心虚地坐在餐桌旁喝粥,一边偷偷打量着母亲的神情。她仍然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吃了几口饭就匆匆离开家,忘记带走桌上洗好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