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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囤子

时间:2023-10-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露白  阅读:

  1

  我是民国二十九年人。民国二十九年就是一九四零年。我五岁上私塾,到一九四七年咱们这儿解放的时候,我又改上了新式学堂。像“人囤子”这事啊,一九四七年以后出生的人恐怕知道的不多。啥是人囤子?人囤子就是人行。啥是人行?人行就是寄存和买卖人的地方。你知道牲口行不?与这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那时啊,若是土匪绑了票,没人来赎——多半是家里没钱,赎不起——就送到人囤子里。人囤子管吃管住,直到有人来买。这也不坏?哼,还不坏呢?人囤子可不是白养活你的,在卖掉之前,连妓女也不如。也有年纪轻轻的寡妇,丈夫死了,又没生一儿半女,婆家私下一商量,就卖给了人囤子。到了半夜,人囤子就派两三个男子,偷偷地将这寡妇绑了去。“寡妇掉进人囤子里——自个吃自个”,说的就是这事。

  麻囤子不姓麻,姓冉,因为一脸麻子,才叫麻囤子,真名谁也不记得了。麻囤子是个甲长,甲长跟现在的村长差不多,但那时的甲长能管好几个村,比现在的村长大。麻囤子一脸麻子,还黑,胡子像张飞一样,整天没一丝儿笑色,活生生地就是从地狱出来的一个鬼。他下去催粮要款,手里提一截荆条干,遇到看不顺眼的,两句话说不好,就开始打。

  麻囤子恶得出了名,别的保(相当于现在的片区)有啥事也找他。所以啊,到现在我们那儿方圆十几里,若说谁不高兴,还说脸耷拉得跟麻囤子一样呢。麻囤子当甲长又开人囤子,仗的是他哥的势力,他哥土匪出身,抗战时期被政府收编了,封了一个什么上校司令。

  麻囤原来叫冉营,因为麻囤子而渐渐被人叫成了麻囤。麻囤我去过,那儿靠近泥河,泥河是条大河。它的上游在上蔡县——也就是秦国的丞相李斯的故乡;下游也出过名人,东汉时期的大儒、曾任冀州刺史的蔡衍就出生在泥河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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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河以前通航,往上可去漯河,往下可到阜阳。人囤子搁那儿,方便。

  麻囤姓魏的多,姓冉的少,但麻囤子仗着自己恶,处处欺负姓魏的。这也是日后人家见死不救的原因。

  2

  有一年麦里,项城周庄有姑嫂二人在地里拾麦,到晌午了还没有回家,不想被几个土匪发现了,结果,她们就被弄到了麻囤子那儿。那位嫂子不光年轻还长得漂亮,麻囤子一眼就看上了,他要娶了做自己的老婆。

  麻囤子犹豫的是,他儿子年前刚刚娶了媳妇,自己再张罗娶女人,怕别人说闲话。况且,他老婆是侄女随姑,娘家又是大户,一旦处理不好,会惹上大麻烦。可是,麻囤子铁了心,他找人写了一封休书,理由说得头头是道,送到了祁湾——就是他小孩的姥娘家。祁湾的人一听,马上回了话,就一句:要送连老姑娘一块送回来。这将了麻囤子一军。老姑娘是谁啊,不用说,就是他娘。当时他娘才六十四五岁,跟他住。

  你说咋弄?麻囤子发愁了。人常说色令智昏,随即麻囤子想了一个孬点子,他假装和会事,让儿子去请他几个舅舅。他呢,到集上又是买菜又是买酒,还专门买了一条大鲤鱼,活的,先放进院子里的一口大缸里。等人家来了,他把他们让到前院的堂屋里,倒上茶,装上烟,然后说一声:“失陪,我去后面安排一下,让他们做饭。”

  麻囤子到后院,就招呼他老婆从水缸里捞鱼。那时的缸都大,立陡立峭的,想从一个盛满水的大缸里捞条活鱼可不容易。麻囤子想的就是这。他趁老婆探着身子捞鱼的时候,拿眼往四下里一扫,见没人,两手从后面一掫,把他老婆掀尽了水缸里,然后上前面去了,若无其事地陪着他几个小孩家舅该吸烟吸烟,该喝茶喝茶。等到晌午透了,他装着不耐烦地说,这军家娘也该做好饭了!

  你说他玩得刁不刁,将人弄死了还让娘家人没话说。但这一幕偏偏被他的儿媳看见了,儿媳又偷偷地说给了他娘。事后,他娘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请先生看也看不好。你想啊,那是她亲侄女。

  老姑娘被请到了娘家,一见娘家人,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搁不住问,最后说了实话。很快,祁湾的人都知道了是麻囤子害死了少姑娘,一时义愤填膺。

  3

  但少姑娘的大哥祁公礼——这名字我记得清,他有一个儿子参加过中条山抗战——是一个有脑子的人,他压着了这件事。估摸过了半月,他让人给麻囤子捎话,说他娘病一直不好,想他了。麻囤子心里有鬼,一开始不想去,但人家也不催,又过了两天,想着也应该没啥事,才去了。

  他是晚上去的。人家最初让人捎信时就说,少姑娘刚死,白天去,不定谁说啥闲话,都不好看,还是晚上去吧。如此这般,他在天落黑的时候到了祁湾。一到,祁公礼领着,先去看他娘。昏昏黄黄的烛光下,他娘歪歪仄仄地躺在床上,旁边一位先生模样的人正在给她号脉。

  “脉虚而细,苔白而腻,表现为心悸胸闷,气短神疲。”先生撤回手,对众人说。

  “先生妙手!”祁公礼施了一礼说,“请问怎样用药?”

  “黄芪二钱,当归二钱,白术二半钱,熟地一钱半,陈皮二钱,水煎,每日一剂,分两次服。”先生一边说一边写方子。“还有一个又简易又好的偏方。只是……”先生收了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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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方子?”众人问。“芫荽——就是咱现在说的香菜——二两,麻雀蛋六个,一块用水煮,隔三天吃一回,两次就好。”

  “这简单啊!”麻囤子接了一句。

  “恐怕麻雀蛋不好找啊。”先生说。

  旁边祁公礼的儿子——小名叫生子的——说了一声:“十字街那儿,老明叔家门口那棵大椿树上就有。”

  “有也不好上去掏啊,那树恁高。”祁公礼有些责怪地侧身看了一眼生子说。

  “我去看看。”麻囤子心里一直在想着怎么表现表现自己,将功赎罪,觉得这是个机会。

  4

  那是一棵大臭椿树,下面有六七把大,树身子又直又高。一帮人随着麻囤子到了那。祁公礼说:“这咋上去啊?还是明天吧,到时让生子上去。”但旁边有看热闹的说:“只要想上,没有上不去的。给自己老的治病那就看有没有孝心了。”这话是专门说与麻囤子听的。

  麻囤子本来因为害死自己的女人,自觉有些亏欠——尽管人家不提这事,心里还是有些虚——就想表现得殷勤一些,这话一将,那他是非上不可。

  “要上也得安详点。”祁公礼说,“抬个耙床子来,再打俩火把子照着。”

  麻囤子虽说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但还麻利,一会儿就爬到了树杈上。“哪有鸟窝啊?”麻囤子在上面问。他抓住树杈,仰着脸,但除了树叶啥也看不到。“再往上爬一点!”生子在树下,两手做喇叭状放在嘴上喊。

  这时,就有人抱来了麦秸,在下面点了起来。那干麦秸秧子,见火就着,一会儿哄哄地着起一大片,火还不咋哩,主要是烟。麻囤子被呛得咳嗽得不住腔。他知道上当了,这是作弄他哩。“好啊,好啊,你们还確我哩!”麻囤子在上面叫。地下的麦秸噼噼啪啪地着着,腾起的烟雾熏得他眼都睁不开。

  “你让他二姑来了个水葬,我们给你来个火葬。” 祁公礼的一个弟弟在下面说。本来,这话也就说说而已,按祁公礼的意思,是作弄作弄他。但麻囤子当真了,心想,原来他们是啥都知道了,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麻囤子无论到哪儿,都随身带着盒子炮,这时,就从腰里掏了出来,朝下面“啪啪”打了两枪。这两枪估计也不是真打,是镇唬镇唬。

  “放我下去,要不然,没你们的好果子吃!”麻囤子恼得声音都变了。

  枪一响,下面的人都惊呆了,连祁公礼也没想到麻囤子会带着枪。麻囤子当真了,这可咋办?

  “干脆烧死他赖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烧死他!烧死他!”

  本来祁湾的人就憋着一肚子火,麻囤子这两枪不当紧,像戳了马蜂窝一样,再加上他那句话,更是火上浇油。麻囤子本来就恶得出了名,放他下来,不跟放老虎似的?

  当时,有的麦秸刚垛好,有的还没垛好,那人啊,抱麦秸的抱麦秸,扔柴火的扔柴火,一时大火就着得更炯了。麻囤子急了,朝下“啪啪啪”地放枪。因为浓烟滚滚,他是啥也看不清,自然连个人影子也伤不着。即便这样,下面的人还是吓坏了,于是啊,就一个劲地往火堆里扔柴火。不一会儿,麻囤子就撑不住了,“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砸在了火堆里。周围的人呢,手里都拿着扬叉,怕他扑出来了。但麻囤子已经站不起来了。

  5

  麻囤子死了,祁公礼有些犯愁。按说,一命抵一命,麻囤子死得也不亏。但妹妹的死,死在暗处,当时又没告官;麻囤子的死,死在明处,而且几乎一个祁湾的人都知道了。本来只想摆治摆治他,作弄作弄他,没想到弄出人命来了,即便官不究,麻囤子那个当军官的哥哥也不会善罢甘休。

  祁公礼考虑再三,还是连夜报了县里。县警察局长带人来了。祁公礼与他也熟,就实话实说。那局长姓高,原来在部队里是个大官,被人诬陷,开回了原籍,但省警察厅长欣赏他,让他从了警,派到咱这当了个小局长。

  高局长名字叫高啥亭,我记不清了,咱《县志》记的有,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他本来对麻囤子这种人就反感,听祁公礼讲完,就说了一句:“我以为是他自己家里失火烧死的呢,要是这样……”

  祁公礼是个明白人,知道高局长是在暗示他。等高局长一走,当下就让人把麻囤子的尸体拉到麻囤去了。

  后半夜,麻囤的人都还睡着,麻囤子的家里就呼呼地着起了大火。那人囤子里关着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麻囤的人也不是不知道,但人家姓魏的本来就恨他,醒了也装睡,没一个出来救的。到天明的时候,麻囤子家生生地被火烧成了一片屋碴子。

  两天后,麻囤子那个当上校的哥哥回来了。高局长去了,陪着他去看现场。对着断垣残壁,上校说:“一个淹死,一个烧死。这事有些蹊跷!”

  你不知道人家高局长咋接的话。就一句:“水火两无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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